时间刚过八点,沪州的天已经黑透,入夜的风刮来几分初秋的凉,近来又绵绵的下了几天雨,连那城市中心绚丽迷幻的霓虹灯光都像是笼上了一层蒙蒙的湿意。
叶知行独自一人走在街上,身上的外套在挣扎之中被揉的轻微起皱,透湿的衣角水渍未干,他微低着头,垂着眼皮,眼睛有点红,光照之下有盈盈水光,夜风吹起柔顺的长发,几缕绕到颈前,路人擦肩,他没有理睬,自顾自往前走,走的不快,看起来失意又失落,可仍然是极为冷静的,一种情绪宣泄到极致之后抽干精力的疲乏,周遭繁华热闹五光十色,他却连眼都懒得抬一下。
纪明庭是骗他的——
这是这近一个月以来温存之下的真相。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即便并非出于本心的爱意,只是赌约之上的哄骗,纪明庭也做的很好,小到端茶倒水夹菜送饭,大到为他出手解决矛盾难题,温柔细心无微不至,活脱脱一个完美无缺的好男朋友,他嘴上说着烦和啰嗦,可实则这种好已经在潜移默化之中渗进他的心里,所以即便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吹着夜风走在街上,也不免会想起纪明庭脱下外套披在他身上,张口闭口还是宝贝儿别着凉。
多好,只可惜是骗他的——
认清现实之后,比起愤怒和委屈,他更觉得倦和沮丧。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鼓起勇气和叶天成据理力争,可现实真相给他迎头一盆冷水,叶天成说的是对的,他们不会有好结果,他们也的确没有好结果,纪明庭欺骗了他,这份感情就像是一串泡沫,漂亮的让他动心,可脆弱的一碰就碎,即便不是今天,也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纪明庭总会厌倦,总会懒得再表演下去,然后他会被轻而易举的甩开,成为和那些前任一样的存在,不,或许比那还要更糟糕,至少在某一些时刻,纪明庭是发自真心的喜欢过他们,真实又纯粹的喜欢过,所以分手之后还可以成为同桌吃饭的酒肉朋友,而对他,初衷就是一个价值一台跑车的打赌,他的挽留和主动或许不过是他们酒桌上拿来取乐的谈资,他用尽力气坚持和抗争得来的,都是虚假的,都是没有意义的……
这让他感到心寒和恐惧。
他很想回家。
现在这样狼狈收场,叶天成知道了一定会更加失望和厌恶,可他很想和叶天成道歉,很想求得他的原谅,很想和他的父亲说说话,很想和家人一起吃顿饭,挨骂也好,怎样都好,他想回家,想要归属感,事实上除了回家,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他拿出手机来,突然发现有一大串的未接来电,叶知微的,张婶的,司机王叔的,甚至连一向不给他打电话的苏梅都打了两通,可是,没有叶天成——
这很奇怪。
他回拨了叶知微,通话一通,还没开口,叶知微就先哭出声来,“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的心一下子陷入不安。
叶知微哭的很厉害,一句话说的支离破碎,“爸……爸爸不行了……你快来……来医院……”
“你说什么……”
如电流击中,他脑子霎时一片空白,手一抖,手机径直砸在了地上,可只是片刻,他又慌慌张张把手机捡起来,拦了最近的一辆出租车,他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师傅,去医院……麻烦您快一点……”
司机看他这幅样子也没有多问什么,城区限速,开不了多快,车刚到医院大门,他就甩了张纸币打开车门踉跄着往里跑,手术室在六楼,电梯卡在上升的二楼,他等不及,索性顺着楼梯往上,他跑的太急,甚至被台阶绊的摔了一下,掌心火辣辣的疼,大约是擦破了皮,可他也不顾的看一眼,一刻不敢歇的往楼上跑。
他跑上六楼,看到手术室门口围聚的人,王叔站在最外围低垂着头,苏梅和叶知微哭的撕心裂肺,张婶一边半搂着叶知微一边用衣袖擦眼泪,医生和护士笔直站着,神色平然的说着什么,还有叶天成——
他看到叶天成躺在转运车上,白布从头盖到脚。
“爸……”
他难以遏制的发抖,浑身冷意如坠冰窖,眼泪随着呼吸掉落。
“知行你总算来了——”
“知行啊……”
“哥——”
“……”
哭喊声连成嗡嗡嗡的一片,他什么都听不清,手脚麻木的走上前,白布掀到胸口,叶天成闭着眼,脸色苍白眉目安详,他去握他的手,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真正握过他父亲的手,原来是这样的,粗粝,有薄茧,却很宽厚,很有安全感,和他小时候想象中属于父亲的大手一模一样……
可是这双手是冰凉的,是没有生机的……
“爸……”
他不想在叶天成面前哭,可是他控制不住。
“爸,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对不起爸……以后我会听你的话……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我会很努力的把公司做好……我不会再和张叔叔过不去了……”
他轻轻的摇了摇叶天成的手,眼泪往手上掉,“爸……你别丢下我……”
“叶知行!”
苏梅一把拉开他握着叶天成的手,她把他往外一拽,极度激烈的情绪让她花了妆的脸几乎扭曲起来,厉声质问道,“我问你!今天晚上你人去哪了!我们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接!你的心里还有你这个爸爸吗?!”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除了对不起,他无话可说,后背贴着墙上瓷砖,瓷砖冰冷。
“不是故意的……”
苏梅指着他,涂满深红指甲油的手指如同一柄沾了血的小刀,她的笑意悲戚又刻薄,“就是你气死了你爸!你明知道他心脏不好!为什么还要惹他生气!为什么还要和他对着干!如果不是因为你,你爸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到底为什么要回来?!”
“我……”
“是我气死了爸……”
“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叶知行喃喃念着,苏梅的每一个字都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几乎失去了呼吸的本能意识,痛苦的捂住胸口,顺着墙壁往下滑。
“哥……”
“病人家属,节哀顺变。”
“知行……太太……”
“……”
他蜷缩起来。
好痛啊。
“知行,爸爸明天会让人送你去纽约,你要在那里好好读书,好好生活,好好长大,等你长大长本事了,爸爸再接你回家。”
“……”
“学油画有什么好的?你已经画了很多年画了,不如学设计,以后回公司用的上。”
“……”
“家里不缺你的那点奖学金,可是我的儿子,必须是最优秀的。”
“……”
“回来吧,公司需要你。”
“……”
“你是我的儿子,我永远不会对你失望。”
“……”
“……看来你今天是一定要和我对着干了?”
“……”
“好,叶知行,你很好,你真有出息——”
“……”
“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后果必须由你自己一个人来承担——”
“……”
“晚上就不能在家吃?”
“……”
“算了,你走吧。”
“爸——”
叶知行惶恐的睁开眼,顶灯暖光照的他眼睛发疼,他有片刻的茫然和失神,扫了一眼身下的沙发和茶几上的水果,身上还披着一条薄毯,也不知道是谁给他披的,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是家里的客厅。
“知行你醒了?”
张婶从厨房里走出来,走到他身边,抚慰一般的询问,“怎么了?做梦了?”
“嗯——”
他低头闭眼揉了揉眉心,疲倦的问,“我睡很久了?”
“没有,这才一个小时都不到——”
张婶叹了口气,又道,“你这两天东忙西忙的都没合眼,年轻也熬不住啊,回房间再睡一会吧?”
“不用了,再睡也睡不着——”
他摇摇头,边想边念叨,“例会,开过了,合同,看过了,公司的事都做了……那还有……爸爸的墓地选址,昨天就选过了……追悼会……不对——”
他一掀毯子爬起来,“我还没打电话和那边确认——”
“哎呀知行——”
张婶一把把人摁回去,脸上忧心忡忡的,“你听张婶说,那些事交给王叔去做就行了,出了这么大事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你别把自己逼的太紧,先缓一口,好不好?”
“我没把自己逼的太紧——”
叶知行手臂支着膝盖用手捂着脸,哽声问,“妈回来了吗?”
“回来了,刚回房间休息了……”
张婶顿了一下,又温声道,“知行啊,太太也是太伤心了,一时接受不了,有些话说的不好听,你不要往心里去,这种时候千万别和她生气……”
“她是我妈,我不会和她生气——”
叶知行揉揉发红的眼睛,起身,“我去看看她。”
卧室的门虚虚掩着,他轻轻推开,看到苏梅合衣躺在偌大的双人床上,这两天苏梅都不在家,也没去公司,他都没有见到过她,走近,才发现这个一向精明好强的女人累的连妆都没卸,他不敢惊动她,只敢拉过被角盖到她的身上,又悄悄退了出去。
张婶候在门口问,“太太睡了?”
叶知行点点头。
“知微也睡了。”
张婶推了推他,轻声细语的劝慰道,“知行,很晚了,你也回床上去睡一觉好不好?”
叶知行垂着眼点点头,默不作声的转身回到楼上去。
他没开灯,摸着黑脱了外套,没有洗漱也没有换睡衣,径直上床,用被子裹的严严实实的,试图以此来让自己觉得安全和好受一点,可是他太冷了,是那种从骨子里散出来让他打颤的冷,就像血液如寒冰凝结,他稍一眨眼,就落下消融的眼泪来。
他一从忙碌之中消停下来,就想起这没有叶天成,昏天黑地的两天。
其实苏梅说的没错,都怪他——
如果那天他听叶天成的话,乖乖留在家里,可能叶天成的心里会舒服一点,也不至于突然恶化发病,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那天他留在家里,不去那顿饭局,他就不必看清真相,可能纪明庭还愿意多骗他几天……
可是没有如果……
事实就是他的骄傲让他失去了纪明庭,他的任性又让他失去了他的父亲……
他睡不着,可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大颗的眼泪安静的从脸颊滑落,他只能在黑暗之中睁眼看着窗外——夜还很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