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UA280。纽约至上海。超过十二小时的长途飞行。
靠窗的男人曲着腿，少见的落肩长发，干净衬衫外搭长款粗麻外套，深色的直筒裤子，小腿线条利落笔直，露出一截细瘦脚踝。画册靠放在腿上，修长手指松松握着一支铅笔，锋利笔尖刷刷划过纯白画纸，图案毫无规则，积云，光线，衬衫扣子，对面圆形小桌上放着的果汁，什么都画。
飞机平稳的飞行在平流层里。
他伸手拉开一点帘子，玻璃明净剔透，一点初升的曙光涨过云端，他的皮肤很白，与生俱来的健康与干净，光亮之下有剔透的光泽。他似乎是陷入思考，握笔的手指微微停顿，笔尖凝出浅淡灰点。
片刻，他的视线重新落在眼前的纸笔上，手法娴熟，以点为心，线条饱满且柔和，随手勾了一个女人的轮廓。
他想了想，画的不像。
重新把画册收好。
戴上眼罩。
补眠。
〈2〉
这一觉并没有如愿。视力的剥夺导致听觉功能更加强盛。翻合纸张的细碎声响，压低嗓子的咳嗽声，小声的议论，还有儿童尖锐的哭声。到处都是活动的气息。
他尝试了十五分钟，认命的摘掉眼罩，看到斜对角往前第三个座位上坐了个年轻女人，妆发浓且张扬，一张脸美艳又大众，像是往网红脸里一扎堆就可以玩连连看的那一种。女人不耐烦的皱着眉，拽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一手提着自己沾了大片污渍的裙摆。小女孩红着张小脸，哭的无助又伤心。
周围人大多视若无睹，瞟着眼各忙各的不说话。毕竟孩子的父母不出面，没有人想去招惹一个连孩子都不放过的厉害女人。
他沉默的注视着事情发展，自认不算太爱多管闲事的人，但是看着一个小孩哭到抽噎是个人都会于心不忍，他正犹豫，小女孩已经扭过头来看他，大眼睛亮晶晶的，一眨全是眼泪。
“……”
好吧。
他揪了张纸巾，起身，走上前，蹲下身来给小女孩擦眼泪。
“乖。不要哭了。”
小女孩眼泪还没止住，红裙子女人先动了动小腿，像是好不容易等来了宣泄的机会，大声问道，“喂，你是不是小孩子家长啊？！你的小孩弄脏了我的裙子，要赔的！”
他抬头，语气平平，“我不是家长。”
两个空姐大概也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故，站在一旁满脸尴尬，细声细气的解释道，“抱歉余小姐，琪琪是一个人坐飞机的，不如等到下了飞机以后我们再帮您联系琪琪的家长，您看这样——”
“不行啊！”
姓余的女人没好气道，“我很忙的，没有那么多时间和你们搞来搞去，这是在你们的飞机上出的事情，是你们的失责，你们要补偿我的损失！”
空姐皱着眉头犯难，“可是这不符合我们的规定……”
“不符合就改咯！规矩是人定的嘛！”
女人脸色一甩，显然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不管，下飞机前一定要处理好！否则我投诉你们啊！”
小女孩一看这气势，哭的更凶了。空姐两边都为难，只好求助似得盯着他看。
“……”
他只好又平视着小女孩，温声问道，“你叫琪琪？”
琪琪边掉眼泪边点头，“嗯。”
他耐心道，“那琪琪知不知道阿姨为什么要生气？”
琪琪想了一会，抽抽搭搭的回答，“因为琪琪弄脏了阿姨的裙子……”
“琪琪真聪明。”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琪琪的头，继续引导，“那琪琪做错了事，要对阿姨说什么？”
“对不起……”
琪琪的小手抓着女人弄脏的裙摆，眼泪汪汪小声道，“阿姨对不起……”
女人不吃这一套，手一抽抽回裙子，冷着脸道，“别说我欺负小孩子，但是这条裙子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不是一两句对不起就能解决的事情！”
“好吧。”
他直起身体，居高临下的注视着她，淡淡道，“琪琪该道的歉也道完了，赔偿的部分我来负责。”
“你负责？”
女人抱着手臂瞪着他，“坐头等舱的人谁还没几个臭钱，啊喂，你识不识货？这条裙子是I。DO。的Fire Queen，今年最新的高定限量款，是我男朋友送给我的，现在有钱也买不到的！”
“你抓着一个孩子不放也于事无补。如果信的过我，我会尽力赔偿给你一条一模一样的。”
他从外套内袋里取出皮夹，从皮夹里取出一张名片，卡进沙发缝里，不为所动的淡定，“可以打给我。”
女人将信将疑的捡起名片看了一眼，空白的卡片极其简洁，中央一行小字：Leslie 叶知行。
她又多瞥了一眼，还是个独立服装设计师。
叶知行……
有点耳熟。但是面生。
再一抬头，男人已经牵着小女孩走了。
她还是生气。但是那人说的也没错，抓着一个小孩不放的确没什么用。
设计师就了不起了？还不是只能给人打工赚那几个加班熬夜的辛苦钱？
她狠狠的揪了两把纸巾去擦早就渗透了的牛奶渍，擦是擦不掉了，这个样子该怎么去见明庭？！
小朋友攥着男人的衣角，大眼睛眨巴眨巴，小小声的问，“哥哥，我可以和你一起坐吗？”
他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温和的解释，“可是飞机上有规定，每一个人都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琪琪捻着一小截短短的小手指，一脸的可怜兮兮，“就一小会也不行吗？”
“……”
好吧。
小女孩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她，他一向不知道怎么拒绝这一类无辜又可爱的人类幼崽。
他把琪琪抱起来，放在对面的小沙发上，又道，“那过一会我再陪你回你的位置。”
“好。”
琪琪乖乖软软的点点头，没过一会又被桌上的画册吸引了去，东翻翻西翻翻，他随着她折腾，很快小朋友又失去了兴趣，小小的一团团在沙发上，碰着脚尖看他，然后问，“哥哥，你也是一个人吗？”
他翻了翻手里的杂志，略微抬了抬头，“是啊。”
他活了这么多年，飞来飞去，一个人的时候实在太平常不过了。
“噢。”
琪琪丧丧的低下头，两条小辫一晃一晃，又问，“当大人也总是要一个人坐飞机吗？”
他从杂志里收回神，才发现小朋友这是失落了，把书放下，“当大人也总是要一个人坐飞机。”
他伸手摸了摸小朋友额头上的蓬松碎发，“可是等琪琪长大了，总会遇到一个可以陪你做任何事情的人。”
琪琪扬起小脸，问，“那哥哥遇到了吗？”
“嗯……”
他沉默片刻，道，“还没有吧。”
拨开一点窗帘，飞机即将降落，城市朦胧间逐渐清晰。
他淡淡笑道，“可能是哥哥也还没长大，所以还没有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