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庭觉得很惆怅，本来今天高高兴兴带人回家见家长，他的叶知行也难得有心情和他多聊几句，然后张信宇莫名其妙跳出来搅和了一通，叶知行的表情又肉眼可见的阴郁了下去，他东拉西扯的想找话题把他宝贝儿的情绪从刚才的破事里拖出来，没有任何效果，憋了一路终于忍不住了，“知行，还不高兴呢？你要是还不高兴，用不用我折回去再把张信宇拎起来打一顿？”
“……不用。”
叶知行望向他，默了默，神情略有尴尬，又问，“刚才的事街上很多人都看到了，会不会有麻烦？”
“麻烦？什么麻烦？”
纪明庭没心没肺的笑了笑，“放心吧宝贝儿，我不会让他再有机会找你麻烦。”
叶知行微蹙起眉，“我不是说我，我是说你，他早就看我不顺眼了，但是你不一样——”
“噢——”
纪明庭笑意更深了一点，偏头看了他一眼，目光短暂又柔和，“所以你是在担心我？”
叶知行没否认，顿了一下，微低着头低声道，“我不想再给你带来任何负面的影响。”
“别这么说宝贝儿，哎，先不说这个——”
纪明庭想着很快就要激动人心的见家长，煽情的话还是留到晚上的被窝里再说，转而又道，“马上就要到了，待会到家见了我爸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吃好喝好就行，不用太勉强自己和他客套，听见没？”
“……”
叶知行敷衍的点点头，“听见了。”
中间因为张信宇的事耽搁了一点时间，到的时候已过了说好的六点。叶知行一向是个很准时的人，很少迟到，又可能是出于某种不可名状的情绪，下车之后居然微妙的紧张，纪明庭大约是看穿了，径直过来牵起他握了两下，毕竟要见的人是纪恽，他刚想挣，纪明庭轻笑道，“别慌啊宝贝儿。”
“……”
叶知行脸上维持镇定，“没慌。”
“那就好。”
纪明庭亲昵的拉着他的手走到门前按门铃，片刻，门开了，纪恽站在门里，像是早就有所准备，露出恰到好处的客气与笑意，“知行来啦——”
叶知行神色淡然却极为礼貌，“纪伯伯好。”
“爸，这是知行给你买的水果，都是他亲手挑的，很新鲜的。”
纪明庭随手奉上水果顺便见缝插针的在纪恽面前给叶知行刷好感度，纪恽刚想接，垂眼瞥到两人紧紧牵在一起的手，表情细不可察的僵了一僵，没接，随即又道，“你先提着，等会拿厨房去洗了——”
他又伸手拉过叶知行的手臂，状似无意一般劈开两人牵着的手，热情催促道，“知行快进来，饭都做好了，就等你们了。”
纪明庭愣了一下，略有不满，“爸，你这是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
纪恽明知故问，“我不干什么，我等你们吃饭！”
叶知行收回落空的手，淡淡道，“很抱歉，让纪伯伯久等了。”
“知行，你又不是外人，别那么客气，快去坐下准备吃饭——”
纪恽催着叶知行进门，又回头瞪了一眼还在门外的纪明庭，“你也进来吧。”
餐厅里准备好了一大桌饭菜，三副碗筷，灯光温暖，食物热气腾腾，叶知行一时恍然，莫名生出在家吃饭的错觉，纪恽适时拍了拍他的肩，“知行，你愣着做什么？快坐下，把这里当家一样，千万别和纪伯伯客气。”
错觉只是错觉，叶知行是清醒的，他哪里还有家？哪里还有家人等他吃饭？可即便纪恽只是出于客套，他仍然觉得心头微微一暖，“谢谢纪伯伯，我不会客气的。”
三人落了座，纪恽坐在主位上，纪明庭和叶知行面对面坐着，叶知行默默吃着就近几道菜，纪先生照顾他的宝贝儿吃饭照顾习惯了，当然看不过眼他只吃蔬菜不吃肉，当下也没顾得上在场注视一切的纪恽，接连夹了几块红烧排骨放进他的碗里，又从鸡汤里给他捞了一只大鸡腿，“你光吃菜怎么行？多吃点肉！虽然我爸这个阿姨做饭比不上咱们李阿姨，但是也还凑活。”
叶知行看着碗里堆成小山一样的肉，挺为难的思考了一下措辞，然后淡淡道，“谢谢纪先生。”
“咳——”
一声纪先生差点让纪明庭把米饭呛进气管里。
纪恽懒得搭理咳嗽的儿子，转而又问叶知行，“知行啊，你在明庭那里住的还习惯吗？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他没照顾好你啊？”
“没有——”
叶知行拘谨的放下筷子，“纪先生对我很好，已经很照顾我了。”
纪恽不咸不淡的瞥了一眼纪明庭，“是吗？我这个儿子一直都是个不让人省心的混小子，不像你这么懂事，你俩住一起谁照顾谁还真说不定，再说了，就他那小破别墅，请人家住也真不嫌害臊——”
“小破别墅？！”
纪明庭很不服气，“你说小我承认，哪里破了？！”
“小就是破，破就是小，家里又不是没有别的房子，你非得往那个犄角旮沓里挤，还要拉着知行跟你一起委屈——”
纪恽没好气的瞪了一眼纪明庭，转而又望向叶知行，和颜悦色，“这样，知行，我在新城区的白云间新买了一栋别墅，双层带大院的，住起来宽敞又舒服，小区环境很清静，出入也方便，明天我就让人给你送钥匙再领你去认认门，等你搬过去以后我再让人给你请保姆和司机——”
“诶，等等——”
纪明庭越听越觉得不太对劲，筷子一撂，“爸，怎么就搬过去了？”
“我又没让你搬，你尽管在你那个犄角旮沓里呆着，我不拦你——”
纪恽对着一左一右两人简直就像在玩变脸，刚对儿子皱完眉，又对叶知行和蔼的叹了口气，“知行，是这样，如果你打算继续留在沪州，总该有个安定的地方，只要你住的喜欢，纪伯伯就把别墅送给你，或者你有别的打算，比如说出国工作或者念书深造，尽管告诉纪伯伯，看在和你爸这二十多年的交情上，我这个做伯伯的都会尽全力支持你，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不怎么样——”
纪明庭算是看明白了，不管是送别墅还是念书深造，每一条选项都是要把叶知行从他身边挑开，这就是打着关心的旗号明晃晃的劝退，他一想到要让叶知行离开他，就觉得心里不舒服，“爸，这顿饭还能不能吃了？我们的事你就别管了吧？！”
“什么叫你们的事？”
纪恽也撂筷子，面露不悦道，“我这都是为了知行好，你懂什么？”
“是，我知道纪伯伯都是为了我好——”
叶知行顿了顿，素淡神色不卑不亢，语气恭敬又平静，“纪伯伯愿意这样为我考虑，我已经很感激了，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房子我真的不能接受。”
拒绝的好我的宝贝儿！
纪明庭盯着他，一听这话心里乐开了花，恨不得当场把人揪过来亲两口。
纪恽脸色冷下来一点，“你的意思是你还是愿意和纪明庭住在一起？”
“不行吗？”
纪明庭由身到心得意的淋漓尽致，“爸你放心啊，我会照顾好知行的，就不劳您老操心了。”
“——呵。”
纪恽冷笑了一下，“纪总经理，麻烦你先照顾好你分内的工作。”
纪明庭眼尖的看到叶知行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轻蹙起来的眉，急忙道，“爸你这就没意思了，吃饭的时候不谈工作，这是妈立的规定，妈不在你想造反了还？”
“……”
纪恽闷头沉声道，“吃饭。”
后来也没什么话好说，一顿饭吃的很是尴尬。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饭，纪明庭拉着叶知行迫不及待就要走，纪恽豁然起身追到门口，又把纪明庭喊回去说话，纪明庭虽然不情愿，毕竟是亲爸，也不好太不给面子，叶知行是个知趣的人，自然不会赖着父子俩，主动拿了车钥匙去车里等他，他钻进车里，透过车窗远远看着站在门口说话的纪恽和纪明庭，路灯和晕出玻璃的客厅暖光把两人身影拉的模模糊糊，像是抽象画上的小人，过了好一会纪明庭才过来，垂着眼，表情绷的很严肃，想来是谈话并不愉快。
他沉默片刻，问，“怎么了？是不是纪伯伯不高兴了？”
“没怎么，没事，老头子就是破事多——”
纪明庭听到他说话才显得和缓了一点，又朝着他很勉强的笑了一下，“宝贝儿晚饭没吃饱吧？我带你去吃点夜宵？”
他顿了一下，又挺有怨念的补充了一句，“操，早知道不来了。”
“……”
叶知行本来以为这顿饭真的是纪恽出于长辈心态想见他一面，最恶意的想象也不过就是纪恽想看看他过的怎么样，可如此看来并不是这样，从搬住处开始，纪恽就有明里暗里的示意，是，这些提议或许是出于好心，可还有更为鲜明和赤裸的目的——纪恽希望他离开，离开纪明庭。
他不是一个不知事的人，其中原因并不难理解——
没有一个父亲会愿意让自己功成名就的儿子和一个名声稀烂的私生子混迹在一起。
没有一个父亲会愿意让自己身居高位的儿子放下工作来照看一个终日混沌精神不振的烂人。
没有一个父亲会愿意让自己受人欢迎的儿子和一个一无所有遭人唾弃的同性搅和的不清不楚。
更不会有一个父亲会愿意知道自己的儿子为了一个下贱胚子和别人当街大打出手……
“……白云间那栋别墅我去看过，根本就没那么好，你一个人去那边肯定不会习惯的，真要去的话我陪你一起搬过去，不过我觉得还是咱们自己家好，小，温馨……”
他偏头望向纪明庭，纪明庭在和他说话，时不时看他一眼，神情温柔又耐心，可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纪明庭对他多么好啊，这几天他过的昏昏沉沉，没脑子思考，今天在和张信宇的矛盾，和纪恽的机锋之中他才如梦初醒——他已经不是一个月以前的他了，他不是叶家的叶知行，他是多余的，从出生到现在，不论是在家还是在纪明庭的身边，一直都是多余的，他不能让叶天成感到自豪，也不能带给纪明庭一点好的，积极的东西。
张信宇的话说的很难听，可的确符合现状——他是被踢出家门的丧家犬，被包养的金丝雀。
他不想这样的——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了知行，突然这么看着我——”
纪明庭笑了，“觉得我今天特别帅？”
“……”
叶知行沉默了很久，低声道，“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什么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纪明庭惊奇道，“你说什么呢？”
叶知行没敢看他，望着前方夜色长路，用力攥着指节，“我觉得我该走了。”
他顿了一下，似乎是怕表达的不够清晰，又补充道，“我想离开沪州。”
“好啊——”
纪明庭笑道，“老子早就不想在这里呆了，你想去哪？这个季节的话……诶，我们去北海道怎么样？去看全日本最灿烂的山野秋林，你这种搞艺术的肯定喜欢，到时候给我画张像啊——”
“不。”
叶知行打断他，低低的抽了一口气，又转过眼与他对视，微红眼底坚定的像是下定了决心，他淡声道，“我是说我想离开沪州，一个人。”
话音刚落，车身猛然一刹，连带着叶知行都猝不及防向前一倾。
“知行，你听清楚了，我不会放你走的——”
身后一串催促鸣笛，纪明庭置若罔闻，他的眼睛很深，眼角一垂显得深邃又难测，脸上还有笑意，开口温和又有不留余地的压迫力，“刚才你说的那句话我只听这一遍，没有第二遍。”
他说完，又俯身过来，在叶知行额头上落下一吻，看着温温柔柔的，“你累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