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总经理办公室乌泱泱坐了一圈人，各部门管理层该在的都在，个个正襟危坐，纪总经理坐在办公桌前，懒洋洋翘着腿，手里抱着几分文件翻啊翻，虽说坐姿一贯的悠闲散漫，可表情却是非常认真严肃的。
“李臻啊，官网文案该改改了，别老倒来倒去用那两个老梗，一般小女孩都不爱看……还有高寒，你们设计部一星期就定稿两件新品，还能不能行了？加紧点工作效率，下个星期五之前我要看到全套……老徐去给王总回个电话，看在合作那么多年的交情上，他报的价我接受，成本高我也无所谓，但是他拿出来的面料再对不起我的价，下次我不砍价，直接提刀砍他——”
“砍、砍他？”
老徐干巴巴笑道，“纪总，真这么说啊？”
“就这么说——”
门口啪嗒一声轻响，纪明庭抬了抬眼，看见纪恽偏进来半个身体，也不搭理他，文件随手往桌上一滑，朝众人道，“今天先这样，没事的就下班。”
众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齐齐起身如鸟兽散，纪恽慢慢悠悠走进来，朗声道，“唐易说你最近开完大会开小会，每天下班前抓着人做小结，本来我还不信——”
他似乎对此现象觉得有点好笑，“纪总经理，这么勤快可真是奇了怪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什么都不干你说我混账，我什么都干了你又说我奇怪。”
纪明庭站起身随手整理桌面，假模假样叹了口气，“做你儿子真难。”
纪恽忙道，“什么话，你能定下心来好好顾着公司我高兴还来不及——”
他顿了顿，又吩咐道，“这个星期六的时间腾出来，你方叔叔的女儿从新加坡回来了，跟我一起过去吃个饭。”
“……什么意思？”
纪明庭眉头一皱十分警惕，“相亲？”
纪恽没否认，“方媛媛这小姑娘我见过一次，年轻懂事长相也不错，各方面条件都很优秀，人家刚回来在这边没什么朋友，你先去接触接触……”
纪明庭不说话，面无表情盯着他。
纪恽知道自己儿子在婚姻管制这方面是个不听话的刺头，拍拍他的肩，尽量耐下性子来，“我知道你喜欢玩，以前我也没管你多少，但是现在你这年纪也不小了嘛，成天花天酒地的像什么样子？要我说遇到合适的女孩子就得抓紧，早点定下来成个家生个孩子也好让我和你妈放心退居二线——”
“……什么乱七八糟的？”
纪明庭觉得再晚一步纪恽能把孩子去哪上学都当场给他策划好了，不客气的把他的上司兼亲爸往门外推，语气不善，“我没时间，这个星期这个月这一辈子我都没时间，要相亲你自己相，要生孩子你自己生，我很忙，这种破事别来找我。”
“破事？这是正经事！”
纪恽被推到门外，转身指着他的鼻子气呼呼的问，“你和我说老实话！你是不是和叶知行没断干净？！”
“操——”
纪明庭冷下脸，很不耐烦的把门一关随手反锁。
终于清静了。
他沉沉呼了口气，烦躁的在办公室里踱了一圈。纪恽一提，他的心里又开始控制不住的想起叶知行来，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听别人提过这个名字，齐光他们是避讳，故意绕开，他也不提，全身心投入到工作，其他时间该把妹把妹，该泡吧泡吧，像个没事人一样。他掩饰的很好，自信别人看不出也不能懂，只有他自己知道，联系断了，他的爱意还没断，他不敢提，叶知行是不可收的汹涌洪水，他怕想念一发不可收拾冲垮理智的堤坝，他怕表露，他怕坦白，他怕心不甘又不可得。
深秋傍晚，霞光瑰丽灿烂，暮景安宁且祥和，叶知行在的时候坐在他家看过这样的景致，落日余晖，美人美景，美的像画，可是现在，人不在了，他只能偷偷的想，疲劳无力的想，不知道现在纽约冷不冷，天晴不晴，如果下雨的话，那个傻瓜会淋到雨吗……
他点了根烟，呛了一口，呛的眼角湿润。
白烟弥散开来。
我不能说，其实我是真的很想你。
叶知行回到纽约的生活过的很平静，整日空闲，没有工作，也不急着找，心情好的时候早起晨练散步，自己动手做简单的食物，按时去附近的街区采购日常所需，他在纽约朋友不多，都是些随时可以相忘于江湖的泛泛之交，他没有想联系的人，也没有人主动来联系他，更何况他也没有手机，唯一的电子设备是他的工作电脑，偶尔用电脑看看电影玩会游戏，或者看书，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对着窗外发呆，晚上照例失眠，过的不算太好，但是习惯到不至于讨厌，像是一片枯黄的苹果树叶轻悄悄的落到松软的土壤上，它已经没有供养的使命和缔结的关系，只要等着，等着生机耗尽腐烂消失。
这天叶知行起的很早，天是阴的，天气不好，他也懒得下床，窝在床上看书，看了一早，然后觉得饿，不得已下床去开冰箱，冰箱里只剩两片面包，果酱见底，没有别的可以吃的东西，看着凄惨无比……回来之后他的食欲一直不强，每次出门定量的买，每天吃的分量控制的也很好，算算时间今天确实是该出去采购了……
他换好衣服，步行出门，去了就近的超市，早上人不多，他推了一辆购物车，往里头扔了几袋常吃的全麦面包，刚走到水果区，就听到有人在身后喊，“学长？”
他不觉得是有人在叫他，可说话的人操着一口标准且自然的中文，且声音略有耳熟，他还是免不了回头看了一眼，随即看到一个年轻的中国男孩异常兴奋的拉着一个白人女孩在光滑的地板上迈着滑步朝他过来。
“……小京？”
他略有惊讶，还真是小他两届的学弟。
“是我！好久不见啊学长——”
严小京热热情情的过来和他握了握手，又搂过身边的女孩主动介绍道，“这是我女朋友Canna！”
女孩大概不懂中文，十分腼腆的笑了笑， 叶知行向她礼貌的示意了一下，转而笑道，“都交上女朋友了，看来最近过的很滋润……”
“咳，也就那样，马上就要毕业了，我得抓住青春的尾巴——”
严小京红着脸不太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又急忙问道，“诶学长，我听Snow说你不是回国去了嘛，今天怎么会在这儿？”
叶知行如实道，“我是回去了一趟，上个星期又回来了。”
严小京闻言毫不避讳的坦率“wow”了一声，坦率问道，“学长，你说你家这么有钱，家里公司又和专业对口，在家帮忙多好哇，干嘛还要回来呢？”
“……”
叶知行默了默，脸上不动声色，淡淡道，“原因说起来很复杂，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噢——好啊——”
严小京是个直肠子，可是不傻，看得出来他不想说，也不勉强，扯开话题关切问道，“诶，那学长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对了，你找过Snow吗？前两天我们在街上碰巧撞见，她说她和乔森一起去了大公司，还特地提起你了。”
“我现在暂时没有什么打算，应该也不会和她联系。”
叶知行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她也挺忙的，下次有时间再见吧。”
“也是——”
严小京本来挺高兴的，Canna贴耳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脸上热情瞬间垮掉一半，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尴尬又心急，“学长，真不好意思，我得赶着上课去了，我们改天再约，拉上Snow和乔森一起——”
“嗯。”
叶知行点点头，微微一笑，“那你快走吧，别迟到了。”
“诶，再见再见！”
严小京大概是真的急着赶时间，一手推着车一手拉着女朋友动作迅速的奔着收银台去了。
叶知行默默的叹了口气，也没兴致多逛，随便挑了一点水果，结完账走出超市，发现阴沉的天已经下起雨来，雨势并不大，可是很凉，迎风吹来，扑在脸上像冰冷的冰片一样，几粒落到颈上，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单手拢了拢衣领，他没有折回超市买把雨伞，也没有冒雨出门，只是静默的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
尽管他极力避免，可回来以后他总能轻而易举的在某种相似的情景下想起纪明庭来，比如现在，手上很沉，身上很冷，他想起纪明庭主动抢过他手里的重物，在滂沱的雨夜里脱下外套披在他的身上，总是啰啰嗦嗦的怕他冷着怕他饿着怕他磕着碰着……他在纽约住了十多年，淋雨受凉和偶尔的不吃饭都是很习以为常的事情，可纪明庭对他太好了，好到无微不至，享受过这种好以后才会在一个人的时候觉得依恋，觉得脆弱、觉得惶恐又不安。
视线之中有年轻的情侣同撑一把彩虹伞，亲密无间的相互搂着，有说有笑渐行渐远。
他走下台阶，径直走进了雨里。
纽约的深秋比沪州要冷一点，可他清楚的知道，一个人的冷，总是需要熬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