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一夜之间,网络上铺天盖地的祈祷和对伤医者的声讨,医患关系再次被推向舆论风口。
何主任救治过的患者都在为他鸣不平,没有人能想通,伤医者究竟在想什么。
查房前,医生们还在讨论,他们或义愤填膺,或失望惋惜,谢满说他要弄一个“那年今日”的话题,每天都发一个这些年来的伤医杀医事件及处理结果,以此来劝退想要学医的有志青年。
萧隽淮听了只剩苦笑,然后看向身边的杨宁,扯出一个及其难看的笑容,“刚决定将来做临床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不会有阴影了吧?”
“那我还留下吗?”杨宁只是问。
萧隽淮长叹一口气,接着是沉默。
良久,他终于开口,“劝你走,或许你将来能有所作为;劝你留,我又不能替你吃苦受累挨打。”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睁开眼时,情绪复杂,“还是先学会保命吧。”
苏固看他状态不对,让住院总调了下他这周的休班,叫他查完房回去休息。
查房后,他先去看了何主任。
原本该在治疗患儿的何主任,现在却躺在病床上,满身都连接着各种管道和仪器,没有任何要苏醒的痕迹,只能看到监护仪上还有生命指标。
隔着玻璃,他想得全是何主任跟他谈笑风生的样子。
“小淮哥。”有人叫了他一声,是何主任带的研究生。
他象征意义地笑了下,点点头。
两人盯着何主任的监护仪看了一会儿,研究生低下头,“我现在很害怕,我害怕有一天我也会躺在ICU里,我妈这么多年一个人供我学医太不容易了,家里就我一个孩子,她该怎么办……”
萧隽淮叹气,“是啊。”
几秒钟后,研究生像是做了很大的决定,“小淮哥,我说我不想干了。”
“前程似锦。”萧隽淮好像并不惊讶,拍了拍研究生的肩膀,“等何主任醒了,好好给他道个别。”
研究生一愣,像是没有料到萧隽淮会是这个反应,“你不骂我吗?”
“我为什么要骂你?”萧隽淮有些好笑。
“你还记得我之前去过一次你住的地方吗?你书桌上那句话就像我的指示标,所以我觉得你会骂我懦弱,最少也会劝我两句。”
他书桌上的那句话?萧隽淮眯了眯眼睛。
说的是应该是那句,德不近佛,才不近仙者,切不可行医误世。
何主任的输液泵发出“滴滴”的报警声,萧隽淮突然笑了,只是这时再想起那句话多少有些讽刺。
“敢于重新来过的人不懦弱。你提起那个,”萧隽淮开口,“每个人都有自己心里的标准,我可以用它规范自己,但要是拿它要求同事,就是道德绑架。
“当时你去神外的时候,我给你说的第一句话,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记得。”那时研究生还是实习生,轮转到神外被分给萧隽淮,早就听说萧隽淮很优秀,带实习生也很严格,他正准备接受萧隽淮一箩筐的规章制度时,却听萧隽淮说,今后在临床保护好自己。
他当时就觉得这个学长挺特别的,心想他都那么大了,还能有生命危险不成。
现在终于明白。
可代价实在惨重。
“医术可以慢慢精进,首先得有医德,但这两者存在的前提是,人在。
“你就算不告诉我你家的情况,我也不会干预你的决定,这条路的确很艰险,但其他的路也不一定好走,个中滋味你自己体会过才不后悔。”
萧隽淮帮研究生理了理衣领,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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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乔以笙下班回到宿舍时,打开门先看到的是一地的空啤酒罐。
她走过去把萧隽淮扶到沙发上,就静静看着他,也不说话。
突然,他一把抱住她,失声痛哭。
她的心也跟着他的呼吸声一抽一抽的疼。
也不知过了多久,乔以笙感觉自己的外套都被哭湿了,肩膀上的重量才消失,萧隽淮顺了会儿气,但呼吸还是有些不顺畅,“以笙,你知道我见过最酷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她摇摇头,“是什么?”
他眼神渐渐清明起来,变得钦佩,一字一顿,铿锵有力,“患儿一度出现多器官功能衰竭,并两次发生心跳骤停,经我科救治,现已达出院标准。”
她眼眶一热,心中是久久未能平息的震撼。
这种强行涂改生死簿的事情,背后是多少心血精力啊。
他们是阻挡在危重患儿和死神间的最后一座堡垒。
“是何主任吧?”虽然知道答案,但她依旧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就是功德无量。”萧隽淮肯定道。
接着,他低下头,拿起一个空啤酒罐,捏扁,重重砸在桌子上,眼神狠戾,“我他妈想拿把刀砍回去,让那畜牲也尝尝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
这是她认识他以来他说的最狠也最脏的一句话,她知道,他一定是气极了。
也憋久了。
一行泪滑下,她吸了吸鼻子。
听到这细微的声音,萧隽淮看向以笙,发现她流泪马上变得不知所措,抬起手轻柔地帮她擦泪,自责道,“对不起以笙,吓到你了。”
她赶紧摇头。
他又开口,气质里的易碎感暴露无遗,“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他没说明是哪一点,但他相信她能懂。
果然,听他讲完这句话,她就把双手放在他的双肩上,直视着他的眼睛,格外认真,“虽然今天的你跟平时截然相反,但我很开心能看到这样的你,一个人再强大再温柔,他也有脆弱的时候,也会崩溃。”
“嗯,谢……”萧隽淮眼皮越来越沉,话还没说完就倒在沙发上。
但乔以笙知道,他是想谢谢她。
乔以笙把萧隽淮架到他床上,给他盖好被子,又去客厅收拾卫生,到最后,她拿起桌上的那罐啤酒晃了下,端详几秒后,一饮而尽。
这次她没醉,只是一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乔以笙就起来煮解酒汤,煮好后,萧隽淮刚好睡醒。
他们吃的差不多时,乔以笙见萧隽淮神色有些不自然,开口,“昨晚你说恨不得拿把刀砍回去,那如果这个事发生在我身上呢?”
萧隽淮不假思索,“你那么好,不可能遇到那样的事。”
“何主任不好吗?”乔以笙反问。
萧隽淮一怔,继而隐忍着怒气答,“我会去杀了他。”
“这会让你丢了职业,值得吗?”她步步紧逼。
“我不能看着那畜牲过几年出来继续砍你啊。”他突然失态,几乎吼了出来。
乔以笙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如果遇到这个事情的人,是你呢?”
“请求法律援助吧。”像是用心思索后得出的答案,但当他看清乔以笙的眼神,无奈失笑,“你别这样看着我,我都那样了,怎么去砍回来?”
“我可以。”她严肃得不像是在玩笑。
“说什么傻话呢?”他忍住想要拍拍她的头的冲动,“你一个女孩,犯不着为了这种人……”
“为什么你可以,我不可以?
“你总想着自己能为别人做什么,你为什么不想想,我们也很想为你做些什么。
“你身上悬壶济世的包袱太重了,这么多年渡人不渡己,很累吧?”你怜悯众生,唯独忘了自己。
柔和的语气和眉眼间的心疼让他瞬间放松下来,注意到她眼下的青色,他站起身,走到她身旁,语气听上去小心翼翼的,“以笙,我想……”
她仰头看他,好像明白了他未说完的话,也站起来,轻轻抱了他一下,“我们一直都在呢。”
感受到他把她拥的更紧了一些,她又说,“今晚回家看看吧,爷爷他们应该很担心你。”
“你一个人可以嘛?”明显的担忧。
她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好,那你要是需要我,就给我打电话。”我赶回来。
“可以啊。”从微微上扬的尾音不难听出,她的心情也有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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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何惜瑶放学去看了醒来的爸爸,本来想装的坚强一点,不让爸爸担心,但看到浑身满是管道的爸爸对着自己笑,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爸爸没说别哭,只是闭上眼睛,“别的科……都是托人……也进不去,我们科,年年招不满,还有……同事辞职……”
一句话歇了好几次才说完。
当前国家儿科医生仅有10万人左右,平均1名医生要服务2000名儿童。
而近几年,国家儿科医生流失人数约一万四千多人,占儿科医生总数的10.7%。
刚刚他带的研究生也来找他道别了,说甘心让学生走是假的,但也只能祝福。
这种劫难,谁都不要再受了。
何惜瑶听出爸爸的惋惜,故意开玩笑,“爸,要不我以后干PICU吧?”
“其实,麻醉,挺好的……”最起码没什么医患纠纷。
作为科室领导,当然希望自己的科室能有越来越多的人才;但作为爸爸,他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安。
“我跟您开玩笑呢。”何惜瑶笑,多少有些苦涩,“我不想学医了。”
何主任没料想到女儿会这样说,想再劝劝她,但脑部传来一阵刺痛,他难受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稍微缓解些才开口,“那,就,不学吧……”
何惜瑶晚上找到乔以笙,把这件事告诉了她,说本来应该轻松,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以笙把小姑娘揽进自己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她们就这样坐了很久。
之后,乔以笙联系了她的学长,她实在害怕小姑娘会得创伤后应激障碍,必须要找专业的心理医生帮忙疏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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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萧隽淮回到家,家里的长辈都满眼心疼和担忧,箫母告诉萧隽淮,有什么需要她的地方尽管说,她有同学在医患纠纷方面很有经验。
萧隽淮说,附院现在的法律顾问挺厉害的,然后说了一个名字,箫母听着名字耳熟,仔细想想,那不是她学生嘛。
一切都好办了。
萧隽淮玩笑道,“我妈真是深藏不露。”
“那当然,我不行还有你伯母呢,她的同事学生在我们律界也都很厉害。”聊起工作,箫母眼中皆是自信的光。
“我妈最厉害!”萧隽淮不假思索的夸赞,把妈妈开心得合不拢嘴。
“……”
夜深后,萧隽淮接到一个电话,来自院长。
院长问他有没有好一些,他说好很多了,不用担心。
“你啊,就是让人省心。”院长放松许多。
萧隽淮眼神柔和起来,“多亏了以笙。”
那头轻笑了声。
萧隽淮舔了下唇,“院长,我……我想恋爱了。”
“那就谈。”院长回的很爽快。
这下他反而犹豫了,“但……我担心,恋爱后没办法兼顾工作和女朋友。”
“喜欢的孩子是以笙?”院长问,听他确认,继续说,“那你就白担心了,那孩子工作起来投入的不比你少,到时候你不打扰她就是兼顾她了。”
“好,那我准备准备。”此时,他的心轻的要飘起来,眼底满是柔情。
他后来还跟院长说,本来想像院长一样就这样一生不娶,在岗位上踏踏实实干一辈子。
院长马上拒绝,“你可别给我找事,你要真这样,老白和老萧能放过我?”
他不禁笑出声来。
等院长挂断电话,他拿起吉他,开始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