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连几天都不好，不过下午两三点，天空就暗了一片。
到达手术等候区后，何惜瑶看着有的家属在焦急踱步，有的家属在打瞌睡，有的家属在低声啜泣，有的家属在打电话安抚其他亲人，还有的正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
她打开微博，爸爸出事已然是热搜，点开话题，有警方通报，有义愤填膺，有惋惜祈祷……终于，她还是刷到了爸爸的伤势图。
豆大的泪珠从眼眶滚落，砸在手机屏幕上，她抬起手臂抹了把眼泪，视线又清晰了起来，她强迫自己去辨认，爸爸有没有伤到重要的动静脉，她把图放大再放大，视线从清晰变模糊，又从模糊变清晰，如此往复。
然而，手机一滑，掉落在地上。
她哆哆嗦嗦地想去捡，可还没碰到，就被另一只手捡了起来，轻轻地放在她手里，然后她的肩膀被拍了拍。
何惜瑶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乔以笙，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乔以笙摸了摸何惜瑶的头，没有说话。
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儿此刻心里到底有多愤怒多难过，没有人得知，即便她就在自己面前，自己也无法感受到与她同等的悲伤。
乔以笙站起来，把何惜瑶搂到自己怀里，女孩儿的胳膊环住了她的腰，她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何惜瑶的背脊，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告诉女孩儿，我陪你。
何惜瑶抱的很紧，双手放在了乔以笙腰两侧，吸了吸鼻子，“我的手有点凉，姐姐。”
乔以笙依旧没有说话，而是再次摸了摸何惜瑶的头。
“哎呦，这个医院今天有个儿科医生被砍了，还是个主任。”
乔以笙慌乱的捂住何惜瑶的耳朵，厉声呵了一句闭嘴。
“教训谁呢，这孩子肯定也知道吧，热搜好一会儿了。”是刚刚刷手机的那个家属，他一边滑着手指一边说，“这医生八成是做了什么缺德事，不然怎么能被砍呢。”
这时原本还有些声音的等候区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各有所思。
“现在这无良医生越来越多了，祸害我们成年人还不够，竟然去残害祖国的花朵，真是，以后都不敢来医院看病咯。”
乔以笙感觉到自己的衣服被攥的越来越紧，怀里的女孩不停发抖，她也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声。
刚刚中伤医生的家属脸上立时多了血红的五指印，乔以笙冷哼，打他的是一个中年女人，一巴掌下去就指着他鼻子骂，“医生每天那么辛苦不求你能理解，但你血口喷人太没良心了！你这样的死在家里都没人管！”
那个男人一边揉着脸一边吼，“我言论自由！你凭什么打人！”
“就凭我儿子的命是何主任给的！”女人说着，眼泪不自觉就掉了下来，平复了一下心情，坚定地开口，“我比你更有立场评价他是个什么样的医生。
“我儿子当时病危三次，都是何主任救回来的，他真的就把那些监护室里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最初我把我儿子送进监护室就做好了他出不来的准备，没想到他也能好好的出院，现在都上小学了。
“你没有体会过一个又一个医生看到你孩子都不约而同地摇头那种感觉有多么无助，可是何主任给了我们希望，他还向医院申请了补助……我永远忘不了何主任说我儿子很可爱，他会努力让孩子能够把这个也很可爱的世界都看一遍。”
好多家属都被感动了，开始悉悉索索的指责暴力伤医的人。
是啊，一个在你绝望时让你重拾希望的人该有多温暖，更何况这个人是医生，帮你重拾的是生的希望。
而一个儿科医生他所承担的不只是患儿的生死，还有整个社会的未来。
那个男人也不知在想什么，对此嗤之以鼻，“可是像这样的好医生毕竟少啊。”
“那你最好祈祷将来你生病遇到的是好医生，因为坏医生只救人，不救你。”乔以笙嘴角一扯，令人不寒而栗。
说他不是人，距离近的家属听明白都笑起来。
唯独何惜瑶拉了拉乔以笙的衣服，“以笙姐姐，你说，如果天下无医会怎么样啊？”
乔以笙身体一僵，万万没想到这孩子竟然会问这个问题。
“我突然想起来了冯唐的《医隐》。”
原来啊。
【公元2051年，医生被打、被虐、被迫奉献、被钓鱼到了实在挺不下去了，想像人一样活下去的慢慢都改行了，散落在世界各个角落，从事各种手艺活儿，有的卖麻辣烫，有的当裁缝，有的做铁匠，有的写情色小说。
有一天，有个熟人病了，我偷偷告诉他，指点你一条生路，你走到前面巷子左拐，有一家裁缝铺，找那个戴着眼镜撅着嘴、慢吞吞一针一线缝衣服的大妈，她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你这病灶已经转移了，浸润不浅，这刀估计隔壁铁匠开不下来，得去南门找那个卖风筝的才行。 他师傅在青城山前山门卖羊肉串，实在不行只能去趟青城山请他出山了。诚意要足，记得多带上好的孜然。还有，记得请十六铺卖麻袋的光头做麻醉。”】
乔以笙来之前特意去看了何爷爷，老爷子并没有想象的愤怒，而是叹气，“以后啊，怕是再也没有医生敢治那些疑难杂症了。”
想到这，乔以笙鼻子突然一酸，再次蹲下来，擦了擦何惜瑶脸上的泪，柔声道，“应该不会吧，再难走的路也会有人愿意试一试的。”
“是啊，所以架上药怎么可能生尘呢？只会供不应求啊。”小姑娘笑了，那笑像是释然。
乔以笙想起小姑娘解释自己名字的寓意：何惜瑶，何惜药。
但愿世间人俱健，何惜架上药生尘。
那是一个医生最纯粹的愿望，可他差点因为这简单原始的热忱，命丧于此。
“我家里的长辈都是医护工作者，从小就注定将来要学医。治病救人……听起来多神圣，可是今天我就在想，是不是为了不受伤，我只能做个坏医生。
“为了不让那些小患者经历那么多痛苦，我爸爸兢兢业业不辞辛劳，出事前还在医院住了一周，因为一个小妹妹上了ECMO，他和他同事守了小妹妹五天四夜，今天早上他告诉我小妹妹得救了，开心得像个傻子……他总说国家花了二十多年培养他，他得担起这个责任，要对得起那一个个幼小的生命，对得起相信他的患儿家属。
“所以就算休年假的时候他也还在写文章，好不容易有陪我的时间却又被学生的课题给剥夺了，他就是个工作狂，小时候有一次送我上学直接把我带到了医院。但我不怪他，因为我知道我的爸爸能够一次又一次地战胜死神，非常了不起……可是他那么拼命，怎么就得不到他应得的保护呢。
“以笙姐姐，我不想学医了。
“我爸爸这样珍贵的资源，培养出来不是为了被砍啊……”
小姑娘断断续续说了很多，眼泪不断往下掉，怎么都止不住。
摧毁她记事以来的坚持，只需要一把利刃。乔以笙知道，面前这个小姑娘，这次是真的失望了。
让她感到无助的是，她不知道该怎样予以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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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一直做到后半夜，何主任被送到监护室，小姑娘对着给爸爸做手术的叔叔伯伯深深地鞠了一躬，男人们相顾无言，生生忍住了泪意。
萧隽淮走近她，弯下腰递了一个大白兔奶糖，然后拍了拍小姑娘的头。
何惜瑶眼睛里终于有了笑意，拆开糖纸吞进嘴里，“真甜，谢谢萧叔。”
看着面色苍白的萧隽淮，乔以笙面露担心，在两人擦肩时，她悄悄问了一句他还有没有糖。
萧隽淮头上渗了层薄薄的汗，面色渐渐苍白，有些无力，但仍笑着开口，“下次带多点再给你。”
听声音有些虚弱，乔以笙满眼担忧，“你自己身体你知道的，还开玩笑。”
“放心啦，我没事，你带惜瑶先回吧。”此时萧隽淮眼神已经有些恍惚。
乔以笙心思还全在何惜瑶身上，没再多说。
专家们也都回家了，可萧隽淮却刚走出住院部就差点倒在地上，可把旁边的他哥吓了一跳。
他哥把他架进急诊，好在只是低血糖，输袋葡萄糖就没事了。
萧子博看着躺在床上的弟弟，说不出的心疼。
二十八岁的男人，他架起来走几步竟然一点也不费力，虽然小时候经常被爷爷体力训练，身体素质一直不错，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弟弟比看起来还要轻。
而且弟弟的感冒还没好。
他想起昨晚弟弟一边打点滴一边在办公室写病历，一直对留院做医生有些抵触的杨宁，说自己突然想报弟弟的研究生，以后要和弟弟做同事。
弟弟看上去并没有很高兴，沉默了一会儿，对杨宁讲了一件苏固的事。
那时候科里工作强度大，苏固连轴三十几个小时没合眼，终于处理完工作后，却在下楼梯时一脚踩空摔了个骨折。
但苏固并没有借这个机会好好休息，而是第三天就打着石膏上手术台了，下手术后，疼得正片后背都是湿的。
虽然看着很狼狈，但萧隽淮觉得，苏固整个人都在发光，格外酷。
后来聊起这个的时候，苏固开玩笑说，“你们好好专研专研业务，我就能尽早光荣退休了。”
萧隽淮还当真了，也是时间久了他才知道，苏固当时之所以带伤上阵，不是因为担心他的师弟学生技艺不精，而是只要他休息一天，他的同事就会多一倍的工作量。
可谁又不想多休息休息呢。
萧子博听到急诊室里有患者在吼，“你不知道今天你们医院有医生出事了？你也想被砍？”
原来在外界眼里，伤害一个医生，是为了唤醒医疗界的醒悟。
真讽刺啊。
他叹了口气。来医院跟着萧隽淮体验了一个月，两个人一起吃了上顿没下顿，让他这两天胃有点不舒服；上次睡着睡着被叫醒，让他现在睡眠质量也有点不如从前；偶尔遇到不讲理的患者和家属，让他现在想起来都生气。
他突然想用他的流量做些什么，他这个弟弟不能总因为本该信任他感激他的患者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