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神内病例讨论会结束后,乔以笙就近落座,继续处理起工作,不过五分钟,就听到何惜瑶叫她。
何惜瑶是来看望爷爷的,何爷爷之前是肝胆外科的主任,脾气十分暴躁,由于工作压力大,抽烟喝酒一样都没落下,还特喜油性大的食物,血压血脂高久了,就患上冠心病。
这次入院是因为他学生带的实习生,那孩子病程总写不规范,赶上病历大检查,被医务处查到了。
虽然他也见过诸如“患者神志清,精神好,能吃能喝,切口长势喜人”“病人肚子疼一周,他妈说上次吃多了就这样”之类的,但据他学生反映,从来没带过这种次次纠正次次不改的学生,最后只好把那孩子交给他。
别的不说,那孩子写的病程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本来退休在家的他专门跑到科里当面把那孩子骂了一顿,然后又手把手的教了挺长时间,本来也没想让那孩子一下就改好,哪知道医务处突然来查病历。
既然被查到了那就改呗,他就是在指导那孩子改病程的的过程中被气脑出血的。
意识消失之前最后一个想法是,以后怕是没人能给他们这一辈看病了。
何惜瑶给以笙先打完招呼,又看到旁边的齐天,朝他挥挥手,“齐sh……”
听着就知道是要叫“叔叔”,不服老的齐叔叔神情一变,何惜瑶立马改口,“齐天哥。”
“真乖。”齐天颇为开心,“你齐天哥年轻着呢。”
“对对对。”那是真年轻,都快三十了。
她是看过爷爷才来办公室找乔以笙一起回家的,于是就拉了把椅子坐在乔以笙身旁乖乖等她。
乔以笙处理完工作天色已晚,俩姑娘给何爷爷道了别才离开,快到宣传栏时,乔以笙再次看到那天和郑松一起看到的妇人。
何惜瑶也注意到了,不免奇怪,“我来的时候这个阿姨就坐这里了。”
十一月中旬的风很凉,妇人黑白交杂的头发被吹得如乱草般,一片枯黄落在她单薄的衣服上,但她始终直直看着对面的宣传栏。
那上面是优秀青年医生的主要履历。
乔以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定格的一瞬间,她才醍醐灌顶。
第二排的第一张相片,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神情骄傲却坚定,那双眼睛像极了妇人。
不过,与男人眼中意气风发的情绪不同,妇人眼神空洞没有焦距。
相片下方的简介写到:林皓,住院总医师,麻醉科,已获得2项市级基金资助,发表3篇SCI和核心期刊论文……
才二十六岁就已有这样的临床科研成果,也难怪沈雅芝把他当科室接班人栽培。
其实,在出事之前,他一直在申请一个国自然,只差最后一步。
到这里,已经很难分辨究竟是他的损失,还是医院的损失,或者说,是患者们的损失。
两个姑娘陪林母坐了会儿,劝着她一起吃了顿饭,问起林母住哪里时她们才知道,这几天她一直睡在二号楼九楼楼梯间,而上层就是手术室及麻醉科。
林皓生前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乔以笙本想给林母订个酒店,林母说准备明天回家不用麻烦,于是何惜瑶当机立断,让林母跟她回家,反正她爸最近几天科里忙也不回去。
起先林母觉得麻烦小姑娘,但架不住何惜瑶的软磨硬泡,回去路上还一直在跟她道谢。
第二天俩姑娘请了一上午假,为林母送行,一起的还有萧隽淮。
为了活跃气氛,何惜瑶是这样介绍萧隽淮的,“阿姨,这就是我给您说的那个和林皓哥关系很好的,有一次系鞋带顺手打了个外科结的叔叔。”
林母笑着点头。
分开前,林母感激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乔以笙抱了抱她,轻柔道,“不用客气的阿姨,我们只是在替林皓救治过的患者感谢您。”
话音刚落,乔以笙感觉到自己肩上落了一滴滚烫的泪。
然后林母攥着她们的手,声音颤抖,“你们都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皓皓跟你们做同事的时候,一定很快乐。”
看着林母微微佝偻的背影,萧隽淮低头看向何惜瑶,“你还要做麻醉医生吗?”
“你是忘了我的名字怎么来的了吗?”何惜瑶仰头问,没等萧隽淮回答,就继续开口,眼中的憧憬比之前更盛,“但愿世间人俱健,何惜架上药生尘。我昨天认真了解过林皓哥的研究方向,感觉挺有意思的,还跟林阿姨做了保证,以后会连着林皓哥的那一份,让他少点遗憾。”
这时,天空刚好飘起雪花。
何惜瑶幽怨地看着萧隽淮撑开伞,并把伞稍稍倾斜向以笙。
“你不也带着伞呢,撑开就是了。”萧隽淮善意提醒。
对此,何惜瑶并不想回话,顺便翻了个白眼。
她永远忘不了昨晚萧隽淮说今天有雪,让她记得带把伞,她想着带把大些的,和以笙一起撑,结果这位叔来了句,“带个能罩住自己的的就行,我给以笙撑。”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偏爱?
服,她服还不成嘛!
直到落下的雪花冰到她的脸颊,她才想起撑开自己的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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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张晨刚到医院准备接大夜,婆婆就给她电话,说花卷又抽搐了。
花卷是她的儿子,今年五岁,由于爸爸妈妈工作都忙,平常一直是奶奶或者是姥姥带他,这两周孩子跟着奶奶,已经有三天都出现这种情况,而且孩子一点意识和印象都没有。
花卷奶奶也知道张晨工作忙,但实在害怕孩子再继续抽下去会有危险,迫不得已才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之前孩子已经抽了四次。
可她马上就要交班,根本走不开,只能先安抚婆婆,说等下班之后去接花卷来医院查一查。
听着症状,像是癫痫,可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花卷怎么会得癫痫呢?
没时间细想。她不得不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都放到工作上,只能安慰自己就八九个小时,八九个小时之后她就能知道原因了。
她看了看医生排班,明天谢满刚好有门诊。
第二天谢满问病史时,花卷奶奶无意间提起孩子前两年的一次感冒。
那时也是孩子爸妈都忙,孩子高烧,退烧后家里人以为他都好了,就没当回事。
等孩子爸爸回来时,怎么叫他都叫不醒,这才想起来要带孩子去医院看看,当时医院给诊断的是病毒性脑炎。
脑炎对神经细胞有弥漫性损伤,会使神经的网络结构发生变化,从而异常放电,导致癫痫发作。
花卷住院了,也被排上手术,萧隽淮去看他时,他还很开心的给萧隽淮打招呼。
萧隽淮摸了摸他的头,“不害怕吗?”
小朋友摇摇头,“妈妈每天都来陪我,爸爸也要请假来看我,我还挺开心的。”
萧隽淮鼻子一酸,一旁的花卷奶奶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
看得出来,家里的老人,把孩子教的很好。
之前谢满告诉萧隽淮,他查房的时候给小朋友开玩笑说,因为你爸爸妈妈太忙没时间照顾你,你才那么孤独,还得受这份苦,你肯定很怪他们吧。
小朋友回答说,不怪,我爸爸是英雄,我妈妈是天使,他们不照顾我的时候在保护其他小朋友,而且我还有姥姥奶奶陪我,一点也不孤独。
谢满承认,自己当时挺感触的,要是将来自己也有了家庭,孩子也能这么懂事就好了。
但又觉得,这孩子懂事的,让人有些心疼。
孩子是不怪爸爸妈妈,但他的爸爸妈妈一定很后悔。
图什么呢?
高强度训练导致的腰间盘突出和半月板损伤,还是长期值夜导致的失眠和内分泌失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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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卷做手术那天,李卓然才请下假,花卷是第二台,但一直到张晨去接小夜班还没出来。
所以李卓然先等到的是萧隽淮和乔以笙。
萧隽淮揽住李卓然的肩膀,看向以笙,“这位是小花卷的爸爸李卓然,是名消防员。”
他目光没有转移,继续介绍,“这位是乔以笙,我的朋友。”
被介绍的两人握手,李卓然突然像想起什么般,“请问您父亲是不是乔义勋叔叔?”
乔以笙一愣,随即点头。
李卓然说,乔义勋生前是他父亲的队长,而这位队长救的最后一个人,是他。
那天,奶奶家突然发生火灾,他和奶奶被困在5楼,被有毒浓烟熏得瘫软在地,他吓得一直哭。
浓烟滚滚不断涌来,所有人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危急之下,乔义勋果断抱起他撤离,边哄他边在黑暗中摸索寻找转移通道。
浓烟中能见度太低,寻找过程中,乔义勋的后脑勺还被重重砸了一下,突然,他一脚踏空,直接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直到大火被扑灭,搜救人员才发现,他仰面朝上,口鼻处都是血迹,双臂成环状,紧抱着他。
从本能应急反应来说,意外跌跤都会自然张开双手,寻找支撑保护,但他始终没有松手。
如果不是他紧紧抱住李卓然,并当‘保护垫’缓冲,李卓然早已葬身火海。
李卓然好像现在还能回忆起当时乔义勋温柔耐心地哄他,“马上就出去了,我们不怕了……”
现在他看着眼前的乔以笙,一时间万千情绪涌上心头。
怪不得,昨晚萧隽淮说,她一家都是为社会做大贡献的人。
他当时没放在心上,直到刚刚,他才明白,那句话绝非夸张。
她当得。
张晨测完血糖回到护士站,就见赵芸对着她笑。
被看的心里发毛,她大脑飞速运转,开始回忆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事,却听赵芸开口,语气心疼又内疚,“我们晨晨辛苦了,我买了饭,快去吃点吧,病区我看着。”
张晨看看显示屏,已经八点多了。
本来不觉得,听赵芸那么一说,她还真有点饿了。
不过她依然有些犹豫,毕竟让护士长帮忙干活自己去吃饭的护士,放眼整个附院的历史,也只有她一个了吧。
而且饭还是护士长特意给买的。
察觉到她的顾虑,赵芸拉了下她的手,“这两天科里忙,调不出合适的班让你去陪花卷,挺过意不去的,要是连饭都不让你吃,那不更无情了?”
“沾了小花卷的光了。”张晨玩笑道。
“你这小丫头。”赵芸用食指点了下张晨的头,“赶紧去吧。”
“那麻烦护长啦。”张晨冲赵芸做了一个鬼脸,没等她反应就溜了。
赵芸低声说了句什么,转角时张晨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已然坐在电脑前评起护理记录单。
张晨轻轻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来,接着,一滴泪顺着眼角滑下。
“我的孩子可不能饿着。”
刚刚赵芸的话,她一字不落听得一清二楚,这句话从一向严厉的护士长口中说出,有种别样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