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吕腾病情稳定被转出监护室,查房时,小朋友问萧隽淮,“林皓叔叔还会来看我嘛?我很想谢谢他。”
萧隽淮一怔,还好杨宁反应快,对吕腾说,“林皓叔叔最近有些忙,等你出院他就快忙完了,到时候一块儿感谢他。”
杨宁是这个月分给萧隽淮带的实习生,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理论掌握的倒还不错,每次期末成绩都是级部第一,实操就稍微逊色一些。
再加上林皓又出了那样的事,他做临床医生的兴致就更低了。
“噢!那我就不去打扰林皓叔叔了。”吕腾显然有些失望,不过转眼又兴奋起来,“小淮叔叔,你们都好厉害啊!我也要好好学习将来做医生!”
萧隽淮方才回神,摸了摸小朋友的头,张了张嘴,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隔壁床是谢满的患者,刚检查完患者的他听到孩子这一句话,像是下意识反应,一边摆手一边说,“千万别学医。”
吕腾不解。
“你别看我们表面光鲜 其实我们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整天任劳任怨像头牛,关键吃饭还不如它们吃的饱,学医有什么好的?”谢满倒出一肚子苦水。
“治病救人啊!”小朋友不假思索,几乎脱口而出,稚嫩的脸庞全是希望和憧憬。
谢满本想说,那会累死的。
然后在目光萧隽淮和吕腾徘徊一遭,想起自己刚考入医学院,第一次穿上这身白衣时,也曾满心都是悬壶济世,还是把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我可是劝过你了,将来后悔别找我。”
“我才不会后悔!”吕腾撅起小嘴,似乎有些生气
萧隽淮被逗笑了,冲小朋友竖起大拇指,“努力学习。”
吕腾用力点头。
查完房,萧子博觉得对孩子说那样的话多少有些过分,应该阻止。
萧隽淮叹了口气,像是在开玩笑“不都说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吗,我帮他积点德。”
闻言,旁边的杨宁没忍住笑出声来,“听说他看门诊的时候老遇见想学医的孩子,每次他都抬起头说一句千万别学医,这么算,真积了不少德。”
“可以这么说。”萧隽淮赞同点头,顿了几秒,再次开口,只是这次神情却严肃许多,“但他从没说过不干了。以他的标准,对自己的患者也算尽心。”
这句话的意思是,谢满虽总在抱怨,但从未去做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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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六点,神内医生办公室只剩下值班医生还有乔以笙,正写着病历,突然听到护士叫她,说有个小弟弟找她。
回头,看到来人是郑松时不免疑惑,但更多的是担心,语气关切,“有什么不舒服吗?”
郑松是她第一天上班时在路上救下的癫痫患者,如今就读于清和附中高三年级,也就是乔以笙的母校。
郑松拉了下书包带,摇头,“挺好的姐姐,只是想过来看看你。”
乔以笙表示病历还有一点就写完了,郑松就站在门口等着,见状,乔以笙朝他招招手,“进来坐会儿。”
郑松点点头,走到乔以笙旁边坐下。
“来医院有事吗?”乔以笙边敲键盘边问。
“其实……其实我是来探病的。”郑松觉得也没必要隐瞒,只是神色有些奇怪,“那个弟弟才上小学就得了脑瘤,前天做的手术,今天刚从监护室转到神经外科病房。”
乔以笙指尖一顿,看向“吕腾?”
郑松瞪大眼睛,“姐姐认识?”
“嗯,见过几次,小朋友的主治医生是我朋友。”眼神突然变得柔软。
不过郑松并没有发现,他还一直沉浸在刚刚的惊讶中。
乔以笙忙完后,带郑松到了天台,见少年疑惑,开口解释,“最近压力很大吧?上来吹吹风放松放松。”
秋末的傍晚天淡风凉,华灯初上,路面车辆川流不息,繁华却忙碌。
站在天台向下看去,意识到自己的渺小,郑松的心渐渐静下来,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开口,“姐姐,我最近压力好大啊……”
自上次查出癫痫后,他好像陷入一个恶性循环,由于担心自己的病情,上课总走神,一走神就会跟不上老师的思路,慢慢的成绩便开始下降。
他现在正与千万人在题海里拼的鱼死网破,所以一丝也不能松懈,不能让自己白白付出那么多年的努力和汗水。
于是他哪怕深夜还在埋头苦做,手比脖颈酸也不停笔。
因为与其他同学不同的是,他的家庭情况有些特殊,爸爸在前两年舍己救人时出车祸截了肢,如今家里的一切开支全都靠母亲打两份工来维持,有时一天只能睡三个小时。
乔以笙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郑母时,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和粗糙的双手。
查出病,拮据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妈妈开始联系亲戚借钱,越来越苍老的容颜和花白的头发,他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他根本不敢告诉妈妈自己成绩下降的那么厉害,在妈妈眼里,他一直是认真努力的好孩子。
离高考越来越近,却怎么也调整不好状态,想到妈妈为这个家的付出,他更加愧疚。
“我不光没用还给家里添了那么重的负担,要是没我了,我妈就轻松了吧。”最后,他这样说。
本该是对世界的精彩跃跃欲试的年纪,他却这样否定自己。
他生病了。
需要陪伴安慰和理解。
乔以笙走到郑松面前,柔声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把防晒外衣垫到你头下避免你受伤,你还说要帮我洗衣服,我当时感觉很温暖,心想,你在生活中应该是个细心的孩子。
“你看,你的同学世界里只有学习,而你还要承受疾病折磨和家庭重担,在师资生源那么好的高中,压力比其他同龄同学大那么多,可是你还是坚持到了现在,真的非常棒。
“明年这个时候,你就是大学生了,高考完没什么事的话可以去找份兼职补贴家用,上大学后,还可以申请贷款和助学金,奖学金对于你来说,应该也不是太难拿。
“现在呢,你需要先调整好心情,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身体很快就会健康起来,不会给家庭带来太重的负担,你妈妈那么辛苦,其实也只是希望你能开心过好每一天,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郑松看着面前耐心开导自己的姐姐,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涩意,把胳膊架在护栏上,抱头痛哭。
乔以笙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无声安慰。
后来他们又聊了许多,乔以笙也得知,当年郑爸爸所救之人,是吕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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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郑松调节好,天色已晚。
晚风更凉,郑松担心以笙会冷,脱下外套递给她,她摆摆手,笑道,“刚说了让你好好照顾自己。”
郑松挠挠后脑勺,有些腼腆,“今天打扰姐姐了。”
乔以笙笑,“客气。”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院宣传栏。
宣传栏对面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妇人,约莫五六十岁,衣着简陋,嘴唇干裂,一旁的路灯很亮,却怎么也照不进她的眼睛。
“我下午来的时候这个大娘就在了。”郑松很奇怪。
“阿姨应该也想自己静一静吧。”她或许刚失去了重要的人。
乔以笙不由得多看了妇人一眼,不知为何,感觉有些眼熟,但她并未多想。
考虑到天晚,乔以笙打车将郑松送回了家,分开前,郑松真诚道谢,小心翼翼地问,“以后我还可以找你聊天吗?”
“当然,随时欢迎。”乔以笙笑着拍拍郑松的肩膀。
于是她看到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光亮。
“郑松。”乔以笙叫住正欲下车的少年,“你要相信,天道酬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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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交班,谢满顶着锃亮的头走进办公室时,着实把所有人惊了一下。
交完班,医生们分路去查房,谢满的师弟搭着他的肩膀调侃,“新发型有点帅。”
“省得看它一根一根掉了。”看上去还真像被脱发问题困扰的中青年人。
路过的萧子博真信了,还向谢满投去同情的目光。
直到十分钟后,他们查到一个病室,谢满的患者是个小有名气的网红,姑娘不愿为手术剃光长发,谢满便和姑娘定下约定,自己先把头发剃光了。
谢满俯下身让姑娘摸自己的光头,那一瞬间,萧子博突然发现,这个医生或许并不像表面那样冷漠,也终于理解前一天萧隽淮的那句话。
他在做他认为对得起这个职业的事情。
那天下午,萧隽淮的一个患者去世了。
那是位老年患者,自入院以来,萧隽淮就把他分给杨宁管,当杨宁看着监护仪上的生命迹象一点点消失不见,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悲痛。
老人家生前签了遗体捐赠协议,也就是说,即使死后,依然在为医学做贡献。
不介意传统观念,甘愿自己死无全尸。
萧隽淮陪杨宁在休息室待了会儿,杨宁问他有没有送走过病人。
“有啊。”萧隽淮递给杨宁一罐酒,“我主刀的第一位患者,就没顺利出院。”
那也是位老爷爷,本来是苏固主刀,制定手术方案时他一直跟着想方法,那几天都睡在科室,老人家见他尽心尽责说什么都要让他主刀,还鼓励他,说谁都有第一次。
但老人家年纪太大,又有高血压糖尿病这种基础病,术中出血太多,离开了人世。
然后他跑到天台上大概哭了有半个小时,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那天他哭着哭着,突然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了他声“萧医生”。
听到这个声音,他更加愧疚,是老人家的老伴,他根本不敢看老奶奶,低着头,“对不起,奶奶。”
没想到奶奶非但没有怪他,还握着他的手感谢他,说你也辛苦了。
还说,你是个好医生,以后会越来越优秀的。
他当时特别想抱抱那个奶奶,因为她,自己坚定了从医的决心。
杨宁一直认为,像萧隽淮业务能力那么强的医生,天之骄子般的存在,一定不知道失败是什么滋味,只是没想到,他竟然第一次主刀病人就没下来手术台。
原来他也是这样历练过来的。
他抹了把眼泪,举起手中的酒和萧隽淮碰了下,猛灌一气。
顿时感觉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