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六二年八月十四。
醉阳楼二楼雅座窗边，白叶静静隐坐在浮雕窗棂后，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一辆极其不起眼的马车从街上经过，马车窗帘是垂下的，赶车的也是一个中年妇人，想是车内坐着哪家未出阁的少女。
没一会儿，车内人忽然掀起了一角帘子，探头探脑地伸出头来，却是有些摭摭掩掩的，是个年轻的白衣女子。女子年约十五六，一柄纨扇摭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顾盼生辉的大眼睛。
这女子摭掩中并无未出阁少女的羞涩，一双眸子满是新鲜好奇，想是难得出来一躺的。也不知是哪家，家规如此深严。
引起他注意的，是车内另一人。刚刚帘子掀起一瞬，车内竟然有个黑衣男子，静坐于女子身边，离得有些亲近。虽未见面容，但其身姿挺拔，坐姿肃然，像是习武之人。
未待他细看，车内男子突然极其迅速地抱过女子，窗帘垂下。
“怎、怎么啦。”女子轻声问，有些受宠若惊，他，从未这般亲近过她。
他一双眸子仍是淡如古井，可是，心跳极快。
女子心跳也快，可是，是因为他抱了她。
男子自无女子的心思，一会儿后便松开了她，面色一如既往地冷清，眸色仍是波澜无惊。
见他又不说话，女子偷偷抬眸看了他一眼，可是从他的脸色定然是看不出任何的。她不敢再问，乖乖坐好。
“主子。”
耳旁传来墨诸的声音，白叶将目光从越走越远的马车收回。不知为何，看着马车远去，他有种若有所失的怅然之感。
“何事。”
“属下等已经查清，一月前的琉璃王遇刺一案是惊蛰所为。他在杀琉璃王时，迟疑了。”
“迟疑？”
“嗯，并非因为相识，而是为了隐藏自己的实力——他的剑，原本可以更快。他能这般隐藏自己的实力，只怕他的实力，还在影者之上。”
白叶皱眉。
惊蛰，是四年前开始出现的一个神秘杀手。一年，只杀一人，不属于任何组织。
至今，他已杀死四人。这四人，皆非常人。可是，无极宫连那四名雇主都找出来了，却还查探不出他的身份。因为雇主也不认识他，皆是他自动找上门的。他们只知道是一个男子，连多大岁数都不知。他杀人，只要钱。
此前他让落儿查过，落儿说并非他们山上之人所为。
他摇头叹息，尘世间这些恩怨情仇实是纷扰，他有心舍弃无极宫与王子身份，上山修仙了。
不知怎地，他又想起远去的那辆马车。再望去，大街上仍是人来人往，早已无了那辆马车的影迹。
他揉了揉眉心，将注意力放到琉璃王一案来。
不，不，他不知，那辆马车里有西儿，有他的西儿。白叶，你追上她，追上那辆马车！白叶呐喊着。
不行！不行！西儿，你是我的，你不是他的，你别和他走，西儿！不要！
“不要！”白叶挣扎着起身，出了一身大汗。他错过她了！他这一生，都错过她了！只有、只有这仅有的半面之缘！
忽然，耳旁响起婴儿的啼哭声，他清醒了过来。
“乖乖，小木乖。”落西忙坐起来柔声哄着，看了他一眼，却见他满头是汗，“鱼枫，你做恶梦了？”
落西一手抱着小木哄着，另一只手探上他额头想擦拭他额上的汗。可是还未触及他，便被他一把抱住。
“怎么了？”落西想抬头看他，却是被他抱得紧紧的，动也动不了。
小木哭得更利害了，想是挤到他了。
“鱼枫，你放开我，压到小木了。”落西轻轻唤了他。他，是做了什么恶梦了？竟害怕成这样？
“王妃。”门外有奶娘轻唤。
“进来吧。”落西唤道，很快，奶娘便进来抱走了小木。
未待门关上，白叶便紧紧抱住了她。
“怎么了？”落西温柔问，回抱着他。可是，他的后背都湿透了。这是，做什么恶梦了，那么可怕？他向来是个冷静的人。
“我、我……”白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西儿，你答应我，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落西一怔，这梦，是与她有关？
“我当然不会离开你啦。”落西温柔道，紧紧拥着他。
白叶摇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你离开我。若你离开了，我便不得好死。”
落西松开了他，认真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拿起他枕边的洁帕轻轻擦拭着他额上鼻翼的汗。
他眸色中仍带着惊悸。
落西起身跨坐在他腿上，捧起他的脸郑重道：“我与你，何需这些誓言。莫非，你仍是不信我么？”落西有些难过起来，垂下了眸子。
“不是……不是……”他嗫嚅，全天下，他只怕一人。便是他今世不存在，他也怕。因为只有他，可以将落西从他身边夺走。
落西直起身，亲吻着他的脸：“一定是我不够好，所以你到现在还是不信，我是如此地爱你，正如你爱我之深。”
“不是，是我不好。我……”白叶不知如何是好。此时的他，慌乱得像个脆弱的孩子。
落西心中有几分愧疚，是她不好，生小木的时候竟提起了一诺。如今二人刚和好，他便做了恶梦。
犹记得三年前，二人刚和好还未成亲那会儿，那一晚，她只是临睡前糖水喝多了，便悄悄爬过他下床入了恭房。
一入恭房，便听他大喊她的名字。她一打开门，他连鞋也没穿便奔了过来紧紧抱住了她。
他说，以为她走了。她有些怔怔地看着他的赤脚，洁癖的他，不穿鞋袜，也会踩在地上？
从那之后，她只要半夜一醒，他一定会同时睁眼醒来，落西都怀疑，他晚上是不是都不睡觉的，只是睁眼看着她。
哪怕是成亲后，生了小诺，他也是如此。落西总是很担心他晚上睡得不好。可是，似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那你别怕。”落西认真看着他，“梦中也不许害怕。”她捧起他的脸，不断亲吻着。她解开了自己的中衣带子。其实，他今晚那般要了她，她身子也是有些疲惫。可是，她想用行动证明，证明她有多爱他。
“西儿……”白十诺喃喃地，回应着她的吻。
落西媚惑一笑，轻轻推倒他，低低道：“今晚，我来服侍你。”
……
“不要了……”落西蔫蔫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她腰都快断了，没过多久就从战场上退了下来。可是白叶却像是采阴补阳似地精神了起来，现在还在她身上奋战着。她整个人软趴趴地趴在床上，连一根手指都懒得动了。
“西儿，你还说你爱我……”他压在她光洁的背上，徐缓着，炽热的气息呼洒在她耳旁。
落西直翻白眼，她一定是刚生完孩子的原因，才会圣母心这般泛滥，主动引火上身：“你再不给我快点……”
落西话未落音，他便迅速律动了起来。
该死的！她不是说的这个快点！可是，她已经没力气做任何反抗了，白叶大手包住了她紧紧扯住床单的小手。
（二）
四年后。
落西托腮望着面前的这两小一大。像，实在是太像了，白叶的基因实在是太强大了。这三个人，真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白叶是加大号，小诺是小号，小木是迷你号。
以前，还有个落鱼的眼睛像她。但现在，不论是小诺，还是小木，皆生得与白叶一模一样，她甚至怀疑她的基因几乎都不存在了。
小诺只比小木高出近一个头，二人要站在一起对比才能认出高的是小诺，若是分开来认，许多人都认不出，长得比双生儿还双生儿。便是她当年生的双生子，也没这两兄弟这么像，何况她还是分两胎生出来的。
落西摇头，要是能生个女孩子，就好了。不如……可惜，自从她生完小木后，白叶死都不肯让她再怀上。每次戴上假的长欢环，总能被白叶发现。若无长欢环，白叶便宁死不屈。她努力了整整三年，均以失败告终。
再晚生就不怎么好了吧。所以，今年，她一定要怀上。
落西坏坏一笑，露出左腮深深的酒窝。
“在想什么？”白叶不知何时在她身后出现，极其自然地环住她，轻轻吸了吸她的发香。
他的人生，已经如此圆满了。每一日，他都极其珍惜。自从逆流时间河后，他从来没有让她孤枕过一夜，每一日每一夜，都陪在她身边。他再也不会让她一个人了。
小诺和小木也乖巧懂事，除了不太喜欢落西给他们取的名字，其余都很满意。
落西转过脸来，却是一脸忧思，望着窗外，声音听起来颇为幽怨：“我只是想起我们的女儿。”
此言一出，白叶抱着她的手有些僵，她从未提起过他们那未出世的女儿。这是二人心上的一根刺，他们也默契地从未提起。
“你说，若是我们有个女儿……”落西秀眉微拧，低低道，“我当时就知道是个女儿，我有感觉的……可惜……”落西手抚上自己扁平的小腹，眼泪掉下。
白叶闭上了眼，他多久没见她哭了。自从生完小木后，也见她哭过几次，从来都是喜极而泣，没有因为伤心而落过泪。
他抿了唇，轻轻擦干她的泪，轻唤出声：“西儿。”
她抬起泪眼可怜兮兮望着他：“我们再生一个好不好……我有预感，会是个女儿的。如果我们生了个女儿……她生得像你，一定很好看。”她一定要生个女儿，像白叶，绝对会美得不像话。
白叶微眯了眸子，她为了生多个女儿，平日里便使劲浑身解数，他也乐得见她这般。只是如今，她连这招都使出来了。不得不说，这，确实让他无法拒绝。这是他最亏欠她的一次，想起来仍是心疼如割，似乎怎么弥补也补不了当时对她的伤害。
当时，他不应该狠下心离开，不应该说出那么决绝的话语。若不是这样，她也不会失了最后的失望，选择跳崖自尽。再之后发生的事……他心痛得不能再往下回忆了。
“鱼枫……”落西抱住他，声音有些凄清。
沉默了许久，他才开口：“就今晚一次。若怀不上，便是无缘。”她已经有了一个义女七七了。七七十分乖巧，性子腼腆，他也喜欢。若是有个女儿，一个像她的女儿，小落西……似乎，他也有些动心了。
“一次吗？”落西抬起眼睛，眼里已经没有眼泪了。
“你想几次？”他压低了声音问。这小丫头，不会是装哭吧，平时一哭就止不住，今日眼泪只有这么几滴。若她是装的，那等一下可得好好惩罚一下她。
“我……我……”落西仍是有些红了脸，但一想到会有一个像他这样的女儿，便狠下心，跺了跺脚，咬牙道，“三次！”她豁出去了，一定要怀上！
“你确定？”他轻轻在她耳旁呼气，挑逗着她。
落西皱紧了眉：“但是，你要快点……”
“快点？什么快点？”他的声音魅惑起来，将怀中的她收紧了。
落西瞪大了眼，当然是快点结束的快点了。但是，抵在她腹上的那个东东已经在蠢蠢欲动了……她定在窗前，一动不敢动。他不会是想现在……
他将她拦腰抱起，落西紧紧抓住他的衣襟，现在还是白日呢。
当纱幔垂下时，落西犹如大义献身一般，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千万不能白白被日了……
最后，落西有没有实现她的心愿呢？要九个月后才知道了……可能更长。
***
文府，荷花亭中。
“爹爹！”一个穿着粉色衣裳的的小女孩从白玉浅桥上奔了过来，身后跟着三两婢女。
文弃书浅浅一笑，将手中之物收入袖袍中，微微转动了轮椅，接住了奔来的小女孩。
“爹爹，”小女孩却是十分委屈爬上他的腿，“小木哥哥又欺负我了。”
小女孩动作不轻，一下子压得他的腿有些疼，他抱起小女孩调整了一下她的坐姿，柔声问道：“他怎么欺负你了？”
“他说我是小小不点，因为我娘是小不点。”
文弃书轻抚着她扎着双平鬟的小脑袋，浅笑道：“小木没有欺负你，他喜欢你才会和你玩。”
“可是，我喜欢小诺哥哥多一点，小木哥哥老是欺负我……”小女孩有些扭捏起来，“我不想嫁给小木哥哥了……”
“这个……爹爹做不了主，要问你娘才行。”他语音带笑。
“好！那我去找娘！”小女孩即刻从他身上爬了下来，还不忘小小声道，“我就不当他小媳妇！谁让他整天欺负我！”
“曲儿，”文弃书唤住她，“等下让你娘过来一下，就说爹爹找她有事。”
“嗯！我知道！爹爹要和娘亲亲！”小女孩说着就跑开了。
文弃书一怔，脸色微红，这是谁教她的。还是白日里没注意，不小心叫她看了去？
一会儿后，他袖中之物滑落到手心。
这是一块似玉非玉的物什，通体碧蓝幽静，在手心摩挲了好一会儿，又掏出真丝手帕细细擦拭了几遍，这才放入桌上已经打开的红锦木盒中。
他抽出七弦琴上的暗格，郑重将锦盒放入其内。最后，手指不舍地轻抚过光滑的琴弦。
这琴，该尘封了。
忘着不远处走来的窈窕身姿，他微微一笑，推动轮椅朝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