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西醒来时,已在熟悉的床上,天也大亮了。落西的头没了昨日那般沉重,但却觉得心寒无比。
路问君守在她床边,那双明眸下有淡青色的阴影,似是一夜未眠。
她不语,他也不语。落西转过了身,拿背对着他。
“小西,先起来喝点粥吧。”路问君端起了桌上的一小碗梨花雪片粥。
“我怎么知道有没有毒?”落西冷冷道。
路问君一时像被噎住般说不出话来。
“不对,”落西挣扎着起身,冷笑道,“你要杀我早杀了,也不用等到今日。”落西接过粥,扒拉了几口,却是没什么胃口。
“小西,对不起,我不当那样做。”路问君道。
“知己知彼。”落西冷嘲道。
“我没有想害你。”
“你没有想害我?”落西仿佛是在听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竟忍不住失笑出声,只是,笑声中有几分凄厉。她的每一个反应,都在他的意料预算当中。就像一颗卒子,行走在他这位奕者指掌之下。
收起笑,她直直盯着路问君:“这么多来年,我自问没有任何愧对你的地方,一心为你,为这忘忧城。不曾想,我尽心尽力助你创建这忘忧城和暗卫部,最后你却用他们来对付我,监视我。我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现在的我很理智,你说。”
路问君沉默,久久才道:“我不知如何解释。但,我自有缘由,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事情是我未处理妥当。马车已经安排好,你收拾一下便离开吧。你当归隐了。”最后一句,不是劝退,而是像在叙述事实一般,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他何时这般和她说过话。她也到了兔死狗烹的场了么?她与路问君,不当是这样的关系呀。不应当,不应当。
落西没说话,只是静静躺下睡了。她扪心自问,究竟是哪里做错了,为何她与路问君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她反省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她威胁到他了吗?
路问君看着她将自己裹在被子中,像是要与世隔绝一般,心中一痛,终是起身离开了。
待她离开后,落西起身,将贝壳风铃挂在窗前,静静趴在窗台,她的面目虔诚得像是在等待救赎的罪徒一般。
此时,早已雨过天晴,经过昨晚一场狂风暴雨的洗刷,廊上的紫藤仅余枯枝,甚至连一片残叶都没有了。院子的地面被人扫得光溜溜的,有几分萧条,但空气却是异常的清新干净。
而她的心,却像台风袭卷而过的大地,一片狼藉,无人清扫。
“小七,行李都收拾好了,你换套衣服我们就可以走了。”何欢进来,眉目低垂,将叠好的衣裳放在她床边。
落西一眼都没看她,只道:“好。”
过了好一会儿,落西才关上门换衣裳,她在等,流杀,你要快点过来。我等你,但我等不了太久。
马车已在前院备好,但落西却一直拖拖拉拉不肯上车。
路问君觉得有些不妥,再耽搁下去,只怕又会出什么变数,示意了一下鲁恕。鲁恕会意,悄然来到落西身后,正想点她的睡穴,一片叶子带着杀气袭来!
他忙闪过,叶子便打到了他身后的木瓜树上,在木瓜树干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待他反应过来,那人已经抱了落西跃上高墙。来人一袭大红色长袍,宽广的衣袍和他的墨发在风中张扬飞舞,张扬无畏,墙沿上紫色的朝阳花被他的黑靴踏扁,碾出紫红色的花汁。
这人,鲁恕自然知道是谁。
来人笑道:“小西西不想走,你们干嘛非要勉强她。”
此人竟然能在鲁恕眼前将人直接劫走,路问君面色不悦的同时也添了几分警觉,道:“你是何人,将她放了。”
“大爷是什么人还轮不到你来发问。”无视掉路问君,又转过头看着落西,这小丫头,脸色怎么这么差劲,“你要去哪?”
落西抱紧了他,生怕掉下去,她没有回答流杀的问题,只是盯着路问君,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路问君看她一眼,眸中很是复杂,她竭尽所能也解读不出他的行为动作,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小西,听我的话,上车离开。”
“你想知道他为什么让你离开?”流杀道。
“嗯。”落西点头。
“为了不让你与叶十七在一起。”流杀直白道。落西闻言,看看流杀,又看看路问君。
路问君没有说话,但看他的神情,流杀似是说中了。
“你……你不会喜欢我吧?”落西看着路问君问道。
路问君摇头:“不是。”
“那为何小西西这三年多以来的云游路线总是对叶十七避之不及?”
“你!落西心中颤异,看着流杀,流杀戴着面具,她看不出他的表情,又转向路问君,他不说话,似是默认了。这又是为何?他竟从数年前就开始……落西有些站立不稳,脚微微发软。
原来……从数年前开始,就已经……可是,她却从未对他起过防备之心!
“小西,你不能和他在一起。”路问君道。
“为什么?你做这么多就是为了让我离开叶十七?”落西看着他,又摇摇头,“你知道我不肯离开他,所以你要把我送走,我这一走就再也不见不到他了,是吗?”
路问君默然。
“为什么?我不能和他在一起?”
“你不能和他在一起。”路问君像个复读机一般重复这句话。
“难道……我和他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妹?”落西问道,这是她能想像到的两个人不能在一起的唯一一个理由。
此言一出,立刻被流杀敲了一下头。这小脑袋瓜子,装的都是什么?他可不会平白无故冒出个小姨。
路问君黑线,道:“不是。”
“那我和他可有血缘关系?”
“没有。”
“那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我……你,你先下来,跟我走。”路问君道。
落西摇头。
一阵沉默。
“机会我给过了,是你不肯解释。”落西转而对流杀道,“带我走吧。”
“好。”话刚落音,落西便感觉整个人飞了起来,身子有些失重,她只能将头埋在流杀怀中,她什么都不想想了。
耳旁的风呼啸而过,她觉得自己像是在飞,却没有翅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山脚下,流杀才将她放了下来。
“谢谢你。”落西轻声道。
“谢什么!”流杀又敲了一下她的头,不过动作很轻,倒像是一种安抚。
落西找了块石头依靠,坐下来抱着膝盖,至今脑海中仍是一片混乱,没办法冷静下来。她做了几次深呼吸,希望把事情来龙去脉理清。
流杀就这样,一直站在她身后,也不开口。
“杀。”落西终于说话了。
“嗯,我在。”
“真的谢谢你。我没事,你走吧,我想静静。”
“静静是谁?”
“别玩了,真的。你让我静静。”落西起身走开。
流杀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没有说话。她的身子,看起来是那么弱不禁风。今天外面风有些大,她病未痊愈,也没有穿多一些衣服。覆着面具的脸抬起来,天边浓云厚重,沉沉地似乎要往下坠。
落西一边走一边想,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一路上,阴冷的风迎面吹来,她却没有扯紧身上的氅衣,反而张开手感受着这寒风。风很冷,她希望这冷风能让她清醒些,再清醒些。她的指尖,早已冰凉。
她张开五指看着自己的手,一直以为,所有的一切尽在自己掌握当中。可是,她抓住的不是流沙,不是流水,而是流风。流沙流过,手心至少也会残留一些砂砾,流水流过,手心也会有一滩水渍,至少是湿润的,但风流过,只剩什么?
她现在的手心,什么都没有,什么也没有了。
原来她,真的一无所有。所有的所有,皆是虚无。犹如镜中花水中月,她被美丽的假象蒙蔽了许久许久,一触碰方知一切不过一场虚空。
不知道走了多久,竟浑浑噩噩来到安静子坟前。
静静站了好久,她忽然觉得愧对安静子。
若是安静子在,她不会想那么多。简简单单地过日子,是不是会幸福上许多?无知便是幸福,知足才能常乐。此时,她多想自己也能像安静子那般单纯。因为,懂得越多,便要承受越多。
思绪间,有一颗雨滴落在她头上,似要敲醒她一般。紧接着,一颗,又一颗,渐渐地越来越多。
下雨了吗?她抬起头,快到未时了吧,空中却不见太阳,只有昏黄阴沉的天。就像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她的世界,没有太阳了,只剩下灰茫茫的一片。天气还真是应景得很。
雨滴越来越密,也下得越来越快,不一会儿,就变成了瓢泼大雨。似有人在天上救火一般往下泼着水,豆大的雨砸在身上有些痛,她却觉得清醒了许多。
她躺了下来,就躺在安静子的坟前,张开双手躺在草地上迎接天上泼落下来的雨。像举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她不敢亵渎。
换个角度看雨,其余雨也是很美的。一滴滴连成一串串的,像水晶帘一般,只是,背景的天空有些混浊。
雨的方向追着狂风随意变换。不论怎么变,却始终是砸在她的身上,砸得她的身体又麻又疼。
若她一直不曾拥有,又何来失去?她来时便是两手空空,如今也是两手空空。无所失,无所得。不过如此。很快,她便想开了。
只是,这路问君为什么不让她和叶十七在一起?她与叶十七究竟是什么关系?就为什么不能告诉她实话,非要用那样的手段逼她离开。不对,路问君最后能因她而死,她不当怀疑他的。路问君不会害她,他这么做应有他的原因。
那是,叶十七会害她?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到了。这是个可怕的想法!
不,她紧紧按住了头!她不愿意相信。瞬间,她就成了那个雪山下的女子,被逼到了一个孤立无援之地,她该相信谁?
怎会如此?她想不通透了。
有些冷了。她哆嗦着爬了起来,坐在安静子坟前,抱着腿将头轻轻靠在她墓碑上。是错觉吗?她感觉到了温暖。
是不是,只有死的东西才不懂背叛。
一会儿后,却没有雨砸在她身上了,但耳边哗啦啦的雨声仍作响不绝,她睁开疲惫的双眼,头上多了一把结实的油纸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