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问君将伞移到了她头顶,很快,暴雨便打湿了他的长袍。
豆大的雨滴砸落在坟前的积水中,开出了绚烂的花,无数的花争先恐后绽放开来。
而她,却瘦弱得像这暴雨中的一朵浮萍,飘零着,飘零着。
他拉起她的手臂:“小西,你重感未愈,不要这样折腾自己的身体,跟我回去。”
落西甩开了他:“跟你回去?回哪去?”
“回家。我们回未名居。”
“回未名居?那是你的未名居,不是我的!我是我,你是你,不是我们!”落西大声喊道。
“回去,我给你一个解释。”他再次拉起她,落西仍是甩开。
“你不要这样,你身子本就虚寒,怎么经得起这样折腾!”周围皆是暴雨声,他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解释?你现在解释给我听!”
“跟我回去,我给你解释。你若心中生气,打我骂我也好,何必这样对待自己!”
“我怎么对待自己又与你何干?你是我的谁?我这么相信你,你却这样待我!我知道你自有你的缘故!我气的是你不肯与我坦诚!反而如此算计我!你便是真心为我好又如何?这样的好我不要!我欠你的,此生已经还清!你欠我的,我不要了!”落西站起来,抓住他的衣襟,脸上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如同宣誓一般,“我落西,从今以后与你再无任何瓜葛!”
路问君扔掉手中的伞,伞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很快便被狂风吹远了。
落西的身子有些不稳,路问君忙抱住了她,却发现她的手滚烫得利害:“怎么烫成这样?又发烧了!快跟我回去!”抱着她便要走。
落西挣脱不开,失声尖叫起来,像疯子一般捶打着他的胸口。路问君也不躲,抬头挺胸任她的拳头落在他身上。雨水很快打湿他的发,垂了几缕湿发下来贴在他脸上。狂风吹来,他觉得透骨地冷。
很快,落西便没有力气了,颓坐在满是泥泞的草地上。路问君蹲下来,雨太大了,雨水全泼进他眼睛,他渐渐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起身走到落西身后,背对着雨将她护在身下。风寒雨冷,连他的身子也受不了,何况是她?
“小西,跟我回去,我给你一个解释。”头上的雨水全部汇集到他的下巴,哗啦啦不绝地滴在落西头上。
落西摇头。
“跟我回去。”路问君俯下身将她箍了起来。
“我不要!”落西又尖叫,“你还要让人打晕我把我带回去吗?”她转过身子来,眼睛红肿着,不知是哭得利害还是雨水进眼睛的缘故,“你在这里解释给我听!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里不合适,跟我回去!”路问君又执起她的手。
“我不相信你!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你我之间再无信任可言!我曾经是那么地相信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但是……也只能是曾经了。你走!我跟你从此恩断义绝!”
“住口,不要说这样的话!落西!”路问君难得地大声吼了她一次,这也是他第一次喊她全名。他的性子一向温和沉静,如今也是被落西逼急了。
落西用湿透的袖袍擦了下脸,很快又被雨打湿,她低下头哭着道:“为什么要这样子。我不要善意的谎言。再美好,它都是假的。我宁愿要血淋淋的事实,即便再残酷,起码它是真的。起码它不会骗我,不会像你这般骗我。”
路问君沉默。
落西忽而狠狠推了他一下,他向后踉跄了几步,落西本是重心不稳,反作用力下倒使得自己狠狠跌倒在地,却是毫不犹豫爬起来,便撒腿跑开。
“小西,你听我解释!”路问君很快追上,从身后紧紧箍住了她。
落西挣扎不开,双脚在空中乱蹬,忽而狠狠踩了一下他的脚。路问君吃痛,手一松,落西立刻用手肘重击了路问君的腹部,然后跑开。
路问君顿时腹部疼痛难忍,跪倒在地,只能一只手撑在地上,一只手紧紧按住腹部。
“鲁恕!”路问君终于喊人了。
落西没有停下来,反而跑得更拼命了,忽而脚下一滑狠狠扑倒在地,泥泞溅得满身满脸,她却放声大哭了起来。很快,雨水和泪水便将她的脸冲刷干净,湿发也紧贴在脸庞,更衬得脸色惨白。
树上的人终于忍不住想下来,却看见对面的树上已经有一个白影飘了下来。
白衣人很快来到她身边,扶起了她。
落西怔怔看着眼前的人。他身上也湿透了,却无一丝狼狈。未待落西细看,他已将落西拥在怀中,宽大的袖袍替她挡住了头上的风风雨雨。
这一刻,落西感觉自己破碎了一地的心被人细细地用手扫了起来,捧在他手心,呵护在他胸前。
他抱起落西便走,只留下青时与鲁恕二人对峙,二人已亮出刀剑。路问君终是挥了挥手,让鲁恕退下。
待众人散去,安静子坟前仍是空空如也,所有争执过的痕迹都被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就像从来没有人来过一样。
树上的人也飘然落下。全身湿透,身上的袍子已被雨打湿成深红色。
白叶抱着她上了马车,上车之后,他仍是将她抱在怀中,又拾过一旁的毛毯盖在她身上。她的身子,像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几乎没有一丝热气。
终究还是伤害到了她。
“叶十七,我不想离开你。”落西开口,话语中仍带着鼻音。
“那便不离开。”他的声音依旧很冷清,却让落西感觉到了无比的温暖,正如此时在他怀中的温暖。
他的手有些凉,探了探她的额头,仍是烫得利害。
马车奔了起来,窗外的粗风呼啸而过,雨滴使劲砸在车窗上,像是有魔鬼在窗外使劲拍打着想要闯进来。马车里,像是一个小小的安全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叶十七,和他温暖的怀抱,将她与外面的残酷世界完全隔绝了起来。她多么想,这样一直呆下去。
“我好热。”落西说着便将身上的毯子掀开来,一掀开,顿时又觉得冷得刺骨,牙齿直打哆嗦。
“你发烧了。”白叶又将毯子给她盖实,落西没有拒绝。
马车没跑多久,很快就到了卜枫居。白叶用毯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抱下了马车,落西头昏沉得利害,也不知他往哪走。
“到了。”落西闻言才睁开眼,已到一扇红木门前,抬起头,一额匾上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朱字:暖月泉,室内隐有温湿雾气传出。
白叶将她放了下来,仍是扶着她,又对候在一旁的扶琴抱月道:“你们注意些,别让她泡太久,好了带她过来。”
二人福身应是,紧接着便过来将落西搀扶进去。
“这里是什么地方?”落西开口,嗓子已经有些沙哑了。
“回姑娘的话,这里是暖月泉,泉水是从山上引下来的,终年冒着热气,姑娘泡一下可去掉周身的雨气。”
待她跨过高高的门槛,入目便是一座巨大的矮座红木深浮雕屏风,绕过屏风,便看到了一方不大不小的温泉池,池子一侧还有一块刚好探出头的碧绿翡翠石,圆滑珠润。
抱月一边扶着落西站好,一边脱下了她的氅衣,紧接着又来解她的腰带。
“哎!别……”落西阻止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姑娘不必害羞。”
“我……不是,我真的不习惯。我自己来吧。”落西真不习惯在在别人面前脱光。
“那……要不让上次那位姑娘来侍候您如何?”
“上次那位…落西想起何欢,忙道,“不用了,我自己来吧。你们先出去吧,我真不习惯。”
“那,我们二人在外面守着,姑娘有事就喊一声。池子里有台阶,姑娘注意别踩空了。衣裳和浴巾都在衣架上了。”这边,扶琴已经将窗户都关好,和抱月二人福了福身后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屋内便氤氲满了暖暖的雾气。
这个泉水,不会是从她那里引下来的吧?她那里可是泉头,莫非叶十七平日都洗了她的洗澡水不成?
落西没空多想,三两下便脱掉身上早已湿热的衣裳,用脚尖试了下水温,暖烫暖烫的,便下了温泉。空气中皆是腾腾的雾气,看不太清,她探了探脚,果然有两台阶梯。坐在最上面的台阶, 水刚好淹到她的唇,动两下就时不时涌到她鼻子里。这个池子的深度真是别扭得很。不过泡一下真的很舒服,没一会儿暖意便贯彻了周身。
“她一个人在里面?”白叶沐浴完经过此处,却看到扶琴抱月二人守在门口。
“回主子,是的,姑娘许是有些害羞,不习惯有人服侍她沐浴。”抱月福身回道。
“那上次……”
“上次也是姑娘自己洗浴的,我们二人回避了。”
白叶皱眉,他怎么给忘了,她一直都只肯让温柔温暖两姐妹侍候洗浴,她性子是有些害羞的。
“抱月,你进去喊一下,看她是否安好。”她烧得利害,别晕倒在温泉里溺了。
抱月应是,进去后隔着屏风喊了几声,却无人应。
白叶心惊,直接踏了进来,绕过屏风后池面上一片朦胧,隐见落西趴在翡翠石上,长长的湿发掩住了裸背,白叶又喊了几声,仍没人答应。
白叶大步过去,将落西捞了起来,捞起来的时候指尖不可避免地触及到了她腰上的肌肤,肤若凝脂,手指僵硬了一瞬,另一只手忙圈住了她的肩膀,宽大的袖袍掩住她的身子。又迅速从雕花衣架上取了浴巾,将她裹住。
门口的扶琴和屏风后的抱月二人正大眼瞪小眼,主子竟然那样就闯了进去,室内虽是雾气缭绕,但应该也能看到一些吧,却不敢多言。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白影从眼前一晃而过,未待二人反应过来,屏风后已空无一人,雕花衣架上的衣裳和浴巾也不见了踪影。
洛时这边早已在客卧等候多时,忽而萧潇又过来让他前往白叶睡卧一躺。
洛时到了之后,便见落西躺在白叶床上,人已晕迷,长发未干,却是穿戴整齐,洛时并无多想,直接上前把脉。
把脉后眉拧成川,道:“伤寒入体,得调养一段时日了。”说完便起身开了方子。
将方子交给管家叮嘱好后,又对白叶道:“这几日得让人守夜,若是今夜丑时仍高烧不退,以白酒擦身退烧,擦身时记得多喂些白水。”
落西第二日睡到将近中午才醒过来,头仍是昏沉沉的,想起身又觉得周身酸痛得利害。
“姑娘,您醒了。”一旁的抱月忙站了起来,“姑娘,我去通知主子,您稍等。”
落西撑着起身,按了按太阳穴,觉得有点不对劲,刚刚抱月看她的眼神好像有点怪怪的。错觉错觉,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没一会儿,扶琴便端来洗漱的用品。待她洗漱完,白叶也过来了。
“头还痛吗?” 白叶直接坐到了床上,这本就是他的床。
“不痛了,就是嗓子有些痛。”落西摸摸喉咙,而后又吸吸鼻子,“我好像……有闻到一股酒味?”虽然有些鼻塞,但隐约闻到一些刺鼻的酒味。
“昨夜你高烧不退,只能用白酒给你擦身。” 白叶道。
“擦……擦身?”落西苍白的面色有些发红,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抱月,有些尴尬道,“你帮我擦的?”
抱月怔了一下,昨夜是扶琴值班,但早上交接时扶琴却说她一直候在门外,而主子在室内守了一夜,那昨夜擦身的人是?再加上昨日温泉池的事……抱月只觉得一时间有些头晕,她实在是接受不来。
“自然。”白叶坦然答道,面色淡定。
“哦……”落西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冒……冒犯姑娘了。”这是抱月第一次说话舌头打结。主子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怎么会……怎么会……误会,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她仍是觉得难以置信。
“算了……反正我有的你也有。”虽说如此,还是觉得有些别扭,毕竟大小肥瘦都不一样,平白无故给人看光了,还摸透了,亏大发了!
这会儿,扶琴已经端着托盘进来了,托盘上有清粥和几样小菜。
白叶道:“先用早膳吧。”
“嗯。”许是做得比较清淡,也合她胃口,落西倒吃了不少。
白叶一直坐在一边静静看着,落西也不觉得尴尬,就像是两个人本就应当如此。
待她漱口后,白叶才开口道:“若不想回去,可先在我这里住一阵子。”顿了顿又说,“我这里清静,平日少有人来。”
落西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回答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