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雍城，虽是春天，却依然寒风刺骨。
城北的织衣巷，稍陡的台阶上，一位疲惫不堪的女子，穿着一件镶了边的藕荷色对襟外套，第一个扣子敞着。
偶尔停下沉重的脚步，再看看怀里沉睡的孩子，她的手肘和肩膀不时发出酸涩的声响。
左边有一绺头发总是不听话，抿了几下，还是从耳边滑落下来。
清瘦的脸有点苍白。
刚带着儿子走出织衣巷口，李民便远远看见这一大一小，他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来，手里那个便咋乎上了，“妹妹，妹妹……”
叶眉坐在平台边上，刚想匀一口气，猛听这一声稚气的呼喊，茫然回头，待看清是谁，忍不住笑了，“是昊昊啊！”
李民有点难为情地挠挠头，“没吵着妹妹吧？”
一只手还紧抓着孩子，不敢撒开。
小昊昊像个牛皮糖似的扭动着，穿着厚厚的棉衣像个小皮球一样，可一点不会妨碍他摆脱爸爸的束缚。
李民是肖邦家隔壁邻居李大爷的独生儿子，每隔两周都会过来看看自家老爷子。
一来二去，李民两岁的儿子李昊宣，盯上叶眉五个月大的女儿，只要一到爷爷家，准保先往肖邦家跑一趟。今早跑来扑了个空，死活吵着要出来找妹妹，李民被闹得没办法才领着出了门。
上了一整晚的夜班，又坐了一个多小时公交车，叶眉本来很累，愣是被那小皮猴的淘气劲儿给逗乐了，“没事儿……”
话音未落，小昊昊蹒跚着走过来，“阿姨，看妹妹……”
“你慢点儿！”李民紧张地脱口而出，两手一伸，“别摔倒了，再吓着妹妹……”
“哦，哦！”李昊宣努力使自己站稳，紧张地看着叶眉小声问道：“阿姨，昊昊看妹妹……”
叶眉心软，也应了一声：“你看……”
李昊宣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哈了几口热气，这才小心翼翼摸了摸露出袖口的那只粉嫩小手。
小家伙醒了，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看到了李昊宣，咧着小嘴在笑，还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李昊宣高兴地笑出了声，圆圆的小脸绽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忽然想起爸爸的嘱咐，连忙伸手捂住嘴。
如此细心的李昊宣，李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点哭笑不得，“李昊宣，妹妹也看到了，能不能跟爸爸回家？”
叶眉与萧邦这两口子性格都很要强，尤其是萧邦。
如果不是因为父亲李博厚和萧邦的父亲萧学林都是老战友，老同事，又是多年的邻居，李民压根就不愿意和这位脾气暴躁的萧邦有过多交集。
现在儿子天天喊“妹妹”，萧邦的脸别提有多臭了。
自己又拗不过儿子，李民只好硬着头皮一次又一次往萧家跑。
李昊宣一听要回家，先看看爸爸，又回头看看妹妹。
以前来爷爷家，对李昊宣来说都像是上了刑场，爷爷好像从未对他笑过。
妈妈也不喜欢到爷爷家，可怜的李昊宣每次都是被爸爸以爷爷想他了为由抓来。
不过自打萧爷爷家有了小宝宝，小脸蛋粉粉的好可爱，李昊宣突然觉得爷爷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事实上，自家爷爷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笑。
李昊宣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倒让李民有些不忍心，捏了捏儿子的脸，“那你跟阿姨说说，我们把妹妹带回家。”
“阿姨……”李昊宣高兴地伸出小手拉住叶眉的衣角，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她。
他知道妹妹是阿姨的小宝宝，更是那个坏脾气叔叔的小宝宝，每次他偷偷去看妹妹，都会被那个坏脾气叔叔揪着领子扔出去。
还好，阿姨不会对他发脾气。
叶眉耐着性子跟李昊宣商量，“李昊宣，你先乖乖听爸爸的话回家，等会儿到阿姨家看妹妹好不好？”
李昊宣伤心地嘟着嘴，马上要哭了，又低头偷看爸爸。李民却不以为然，拉着他走了，李昊宣一步三回头不太情愿，几次都想拼命挣开。
叶眉挑着眉笑了，左右换着舒展酸涩的手臂，巷口看不见接自己的人，一阵微风吹过，她把孩子抱在怀li里，往背风处躲了躲。
纤xi细的手指似乎在克制着什么，原本白皙的皮肤略微变得有些红紫。
这时清眉紧蹙，和女儿一样漂亮的杏眼开始泛红。
最终，叶眉还是轻舒一口气，当她准备起身时，耳朵突然动了一下，她向台阶下看去，目光顿时错综复杂起来。
台阶下的马路牙子上，有个卖油条的早点摊。
早点摊旁边。
站着一位年轻男子，外面一件棕褐色的棉夹克敞开着，里面穿着一件铁灰色的圆领线衫，虽然看上去很英俊，但却不免有些粗犷，身形显得过于高大。
叶眉的丈夫，萧邦。
炸油条的师傅看着眼前的人，不像是来买早点的。
穿着高帮毛皮鞋的大脚，像圆规一样大剌剌地叉开，双手斜插在上衣口袋，头发短得像刺猬，眼睛也不像常人那样好端端地盯着前方，非要执拗地偏着脖子，一眼望向远方。
炸油条的也顺着对方的目光向远处看。
萧邦凝视着叶眉，眼中满是莫名的情绪。
他肤色偏健康的小麦色，鼻梁有些过分高耸，浓密的眼睫透出一丝冷酷。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不知怎的，让他“嗤”地一笑，然后长吁了一口气，听起来有点不屑，掺杂着一丝纠结，还裹着那一点点决绝。
拢起衣裳，左右看看，早上刚刮过的下巴略微抬起，喉结轻微移动。
炸油条的手抖了一下，被飞溅的油烫了。
还是忍不住再看一眼过去，这小两口如此登对的相貌，实在难以忍住不看，何况眼前这位的臭脾气也是远近闻名。
“看什么看？”萧邦刚准备抬脚，忽然眼眶一斜，冲炸油条的开了口，“炸你的油条。”
炸油条的一惊，差点儿把手塞进油锅里。
萧邦垂下眼帘，眼窝里投射出一排阴影，又伸手拍拍根本不存在的尘土，漫不经心地走向叶眉。
叶眉冷眼望着萧邦一步步走上来。
原来，这个人是故意让她难堪。
看着萧邦的高大身影逐渐逼近自己，叶眉将孩子递了过去。
“你丫头这么沉，为什么不早点过来？”叶眉也不看萧邦，只在嘴里抱怨。
萧邦也不说话，只是默默接过孩子。
小丫头一看是爸爸，高兴得手舞足蹈，抓住萧邦的下巴就“吧唧”一口。
萧邦“嘶”的一声，这小家伙是不是最近该长牙了？抓谁咬谁，怎么不咬李家那个臭小子？
不行，不能便宜了那小子，还是咬自己这个亲爹吧。
叶眉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萧邦，“又被她咬？”
她非常讨厌萧邦这个样子，明明心里有一大堆话，还要故作深沉。
萧邦抱起孩子，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没事。”
打开外套把孩子抱进怀里。
“别把孩子闷着。”叶眉皱着眉头，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有话直说，别整天一副欠你钱的样子。偷偷摸摸的有意思吗？这一天天是过日子还是斗心眼？”
想起萧邦刚才站在一旁像看戏一样看自己许久，叶眉感到有些心烦意乱。
待会到了家，萧邦又不知道要整什么幺蛾子。
当年她真是鬼迷心窍嫁给了萧邦，也不知道自己图什么？就相貌而言，萧邦当年很英俊，可自己的容貌也是数一数二的；论才气，叶眉自认不输；论家世，两家更是不分伯仲。
再说，萧邦卯足了劲追求自己的时候，门当户对也没派上用场。
爱读书、爱画画的叶眉，从不让家人为她烦心，却在婚姻上栽了跟头。
萧邦当年的确算得上出类拔萃，人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未成婚的两人，每天出双入对。
萧学林很高兴叶眉能嫁到自己家来。
可叶乔氏对萧邦不满意。
她说萧邦面相不好，显得心胸狭隘。
叶眉说自己妈妈是个老封建。
听到叶眉的质问，萧邦的脸绷得更平了，揣着孩子就往家走，叶眉也只好无奈地跟着。
“言言。”萧学林一打开门，看到萧邦衣裳里的孩子，高兴得满脸褶子都展平了，兴奋地伸出手。
萧邦正心烦意乱，“爸，你手凉，我把言言带回屋，你待会儿再去逗她。”
孩子通常都是叶眉带着。
今天一大早，萧邦跑去接孩子，说白了还是想孩子了，整天光是嘴硬心软，一点也不可爱。
萧老爷子眼巴巴看着萧抱着孩子走了，这才转过头去，看着正往院里走的叶眉，眼中充满了慈爱。
“小眉，”萧老爷子向萧邦离去的背影努嘴，然后开口道，“你们俩还好吧？”
叶眉摇摇头，又把头发抿到耳后，“爸，您吃了吗？”
萧老爷子赶忙走进厨房，端出一筐油条和一碗红豆粥，“邦子都让我热两回了，赶紧趁热吃。”
叶眉伸手接过，走进客厅，放在小圆桌上。
她在等车的时候吃过了。
萧老爷子走进客厅，准备坐下。
看见叶眉正对着早餐发愁。
叶眉准备起身拿筷子，便与萧老爷子探询的目光对视，她顿时紧张起来。
这个精明的老爷子，什么都瞒不过。这一点，萧邦倒是遗传了十之八九。
萧老爷子目光如炬，可萧邦就在卧室，叶眉只能竭力不去理会萧老爷子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脸平静下来。
她还是站了起来，想去厨房，萧老爷子伸手递上一双筷子。
叶眉微微一笑，接过筷子，夹起一根油条，低头喝了一口粥。
萧老爷子满意地看着叶眉吃完饭，手脚麻利地收拾了起来。
叶眉只好回到自己的卧室，萧邦半靠着枕头逗孩子。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萧邦回头看着叶眉，不动声色地问：“吃饱了吗？”
叶眉挑着眉，最后还是“嗯”了一声，心里不断吐槽，你笑一个能死？
孩子的小手小脚兴奋地动个不停。
“中午吃什么？我一会儿去买。”萧邦一边逗孩子，一边偷看叶眉，担心什么话又惹她不高兴。
叶眉靠在被子上，伸手戳戳孩子的脸，又拨弄拨弄孩子的嘴，一点儿也不安分，袖子随意挽起。
露出洁白的手腕。
孩子噗噜噗噜地吐着泡泡。
“那中午烩点儿麻食吧？早上我买了一块羊排。”萧邦问道。
叶眉有些不高兴，“我不喜欢吃麻食。”
萧邦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吁了口气强笑着，“烩麻食很好吃的，我还专门买了香菇和葱，你放心，我保证做得好吃。”
叶眉松开怀中笑疯的孩子。
闻言又挑了下眉，决定还是不跟萧邦计较，刚刚那一瞬间，萧邦就差把“你要是不吃咱今天就别想好过”的怒气全挂在脸上。
萧邦看着叶眉又开始逗孩子了，便穿着鞋走了，他知道，这是叶眉放弃争吵了。
上次因为非要让叶眉给个结论，两人差点打起来，可后来还是叶眉先低了头。
坐在化妆凳上，叶眉开始给孩子鼓捣各种古怪的造型，找出几条旧床单和枕巾，左旋右拧，一会儿变成小飞侠，一会儿又变成大老虎，叶眉拿着相机对着孩子拍照，玩得不亦乐乎。
又从衣橱下的缝隙里取出一个旧木盒。
她随手扔到梳妆台上。
打开盒盖，在杂乱无章的物品中挑出几管颜料。
翻出一支未拆封的笔刷，还是新的。
叶眉看着粗糙的刷头，丢到一边。
把颜料放在手里，偏头看看孩子，纠结着还是撇回盒子里。
没多久，萧老爷子来敲门，“小眉，我能进来吗？”
厨房里，萧邦在切菜。
近来和叶眉冷战几次，昨晚萧老爷子训自己半宿没睡，叮嘱得让人崩溃。
“你媳妇有时难免会任性些，你一大老爷们又使什么性子？千错万错媳妇没错，要错也全都是你的错。”萧邦想起萧老爷子这番话，两道浓眉就虬结在了一起。
起初追叶眉，只是觉得她好看，也没想过别的。
如今看来，长得好看还真不能当饭吃。
萧邦一刀一刀地切着，似乎要把自己的怒气都切到砧板上，这样才能好过一些。
萧老爷子进厨房问他话，他也懒得理。
当厨房的门再被打开时，他无意瞥了一眼。
愣住了。
萧家虽然在雍城没有多少亲戚，但毕竟也是生活了几十年的四代人，但凡在市面上混过的老一代雍城人，有些事还是要卖给萧学林一个面子的。
萧学林这一年还不到六十岁，并不像同龄人那样秃顶，更没有大肚腩，依稀看得见年轻时的风采，精明干练，标志性的浓眉下那双眼睛，虽长满鱼尾纹，却总在不经意间闪出锐利的锋芒。
叶眉和萧邦结婚后，萧学林一直很满意。
“昨晚我骂了邦子，你放心吧，以后他再犯混，爸一定会帮你的。”萧学林安慰站在面前的叶眉。
叶家的家教很严，叶眉一向对长辈比较敬重，从进萧家的第一天到现在，叶眉总是处处谦让。
即便萧邦再找她麻烦，她也从不会对老人撒气。
感觉自己的计划完成了，萧学林的双眼一亮，便被独自啃着脚的孩子吸引过去。叶眉看爷孙俩相互“哦哦啊啊”说着没人能理解的话，尴尬地走出卧室，转身来到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