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上的字迹已经被汗水晕得有些模糊了,其中一条是:如果他表现出神情恍惚、心不在焉,那就对他说——
“彭江洋,如果我能让这条狗离开,你就要和韩唯和好,并且回归球队。”
那是彭江洋内心渴望又躲闪的想法,借由蓝小鹿替他说出了口。
迷路的人,有时并不是真的不知方向,而是需要有人在背后推他一把,帮他走出重要的一步。
至于方向,他早已心中有数。
“不可能!这条狗是油盐不进的老顽固,我和它杠一周了,它还是风雨无阻地蹲在这里。”
“不可能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让它变成有可能。”
午后有些热,对于从小学开始就在棒球场上度过每一个夏天的彭江洋来说,并不算什么,可对面的女孩似乎很不抗热,她的脸上满是汗水,不得不时常抬起手臂擦汗,可这并不能遮挡住她眼里发出的光芒。
在她认定的事情面前,什么都无法阻挡她。
彭江洋在不知不觉中点了点头,应许了那个约定。
风起时,城市里飘浮着白色的花蕊,好似夏天里下着雪。
蓝小鹿走在被绿色树叶围拢的街道上,晃着手里的狗绳。
“只要意志坚定,战未尝不胜,攻未尝不取,就不信我做不到!”她念念有词,转过街角,果然看到雪纳瑞又蹲在乐器店门口。
来了!
蓝小鹿心中响起战歌,凝结斗志,冲上去给雪纳瑞套上狗绳,然后像纤夫那样,把狗绳扛在肩上用力,妄图带它走。
“你在干什么?”
蓝小鹿抬起头,见韩唯正站在她面前,皱眉瞧她。他早就发现蓝小鹿形迹可疑,猜出她一定在密谋什么,却没想到密谋的内容是如此的……匪夷所思。
不愧是她。
蓝小鹿看到韩唯,一时受惊,狗绳从手里飞出去,她向前的力道没有控制住,整个人朝着韩唯一头撞去。
在她狗血又浪漫地跌入韩唯怀里的一瞬间,韩唯双手扶住蓝小鹿的胳膊,一个抛投把她扔到了地上。
摔在地上的蓝小鹿蒙了。
韩唯也蒙了。
多年的训练让韩唯形成一种习惯,有什么东西飞过来时,他总是顺手接住,然后再扔出去。
这是身为棒球选手的条件反射和尊严!
两人四目相瞪。韩唯咳嗽一声:“我不是故意的,要不你再来一次?我保证这次不摔。”
韩唯扎稳脚步,做出接球准备。
“……你以为我真傻吗?”蓝小鹿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雪纳瑞依旧没有感情地目睹着一切。
强取豪夺法是没用了,看来必须采用更加先进的方法了。
当韩唯听说蓝小鹿要学古筝感化雪纳瑞时,感到不可思议:“你不至于为了条狗做成这样吧?”
蓝小鹿呵呵一笑:“我喜欢,怎样?”
一个人无敌的最高境界就是不要脸。韩唯终于见识到了。
基于蓝小鹿的钢琴基础,教古筝的表姐爽快地答应辅导她,直至左邻右舍纷纷向居委会请愿,希望蓝小鹿可以放过大家,还社区一片清净的蓝天。
蓝小鹿自信地表示,自己的琴技对付一条狗而言,已经绰绰有余了。
她壮志满满,大摇大摆地进了乐器店,在古筝前面坐定,窗外的雪纳瑞正瞧着她。蓝小鹿挥舞手指,在全体顾客跑路、店长快要采取强制措施之时,弹完了一首《渔舟唱晚》,虽然它听上去很像催魂曲。那条雪纳瑞突然摇了摇尾巴,朝旁边挪了一步。
果然,古筝就是它的心结!
蓝小鹿忙追出去,狗已不见了,街道空留车水马龙、鸟语花香。
隔壁便利店的店员拿着过期的熟食走出来,却没看到雪纳瑞的身影,奇怪道:“狗呢?真是新奇,它怎么走了?”
乐器店店长站在门口,指着蓝小鹿说:“被她弹的古筝吓跑了。”
谜之自信的蓝小鹿也受不了了:“请各位长辈嘴下留情!不过,你们也认识这条狗吗?”
“当然了,入夏开始,它每天都蹲在这,都快一个月了,哪里也不去。”便利店店员说道。
“还不是你天天给它喂吃的。”乐器店长揭穿他。
“我要是不喂,它早饿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它……”
“唉,比起猫,我就是不喜欢狗这一点,太长情了,才会留在原地,不肯离开。”
“谁说不是呢?一味留在自己编织的虚假梦境里,不回到现实,怎么能继续走下去呢?”
两个大人在这六月艳阳下,偶尔的哲思里,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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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彭江洋摸着脑袋走到乐器店旁,看到只有扬扬得意的蓝小鹿,没有雪纳瑞。
蓝小鹿指着隔壁的便利店说:“因为我知道,那条狗并不是因为喜欢古筝才在这里的,你怎么努力弹古筝,也不会攻克它。”
“你怎么知道?”
“它其实是在等人。以前,它的主人总是带它来这个便利店买东西,可店里不让宠物进入,他就把狗拴在门口,并指着隔壁乐器店的橱窗说:‘在这里等我,等那个练习弹古筝的人弹完一首曲子,我就出来了。’可是有一次,主人进了便利店之后,就再也没出来,他在店里突发心肌梗死,抢救无效去世了。后来,雪纳瑞就一直在门口等,等橱窗里有人弹古筝曲,它固执地相信,只要弹完一首曲子,主人就会从店里出来,牵上它,一起回家。”
蓝小鹿看着彭江洋,继续说:“可它在欺骗自己啊,因为主人被救护车抬走的时候,它就蹲在店门外。它只是留在原地,逃避去面对没有主人的世界……可是啊,无论逃避多么久,它总有一天必须去面对和承认:主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它认清了,所以离开了,继续向前走。”
雪纳瑞想明白了,所以不会每天来这里等待那个永远不会出现的人。
放不下,是因为还在挂念。
离开了,是因为终于可以带着这份挂念继续上路。
“彭江洋,你不和韩唯说话,不归队,是因为受伤之后,你怕自己打不了球,怕你会怨你的兄弟,也怕你的兄弟因此自责,那是你最不想见到的情景。所以你一直停留在受伤后的这个节点,因为只要这样,就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不能继续打棒球,就会否定那个可怕的可能。
“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你吗?大家说你是王牌投手,在比赛的关键时刻,心理素质过硬,用卓绝的水准投出制胜的一球。可现在,你连面对自己的勇气都没有。我看你就是完全被高估了吧!
“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已经完成了我们的约定,你也要信守承诺。”
蓝小鹿停顿,内心数了三秒。
“至于要不要去医院好好检查你的手,要不要归队,要不要跟韩唯和好,要不要正视自己,你仔细考虑吧,我先走了。”
蓝小鹿转身离开,走出去一段距离后,从兜里掏出小字条,又确定了一遍自己的台词没有背错,连括号里的神态指导和时间停顿都完美执行。她怕自己做不好,专门写了脚本,让蒲夏帮忙修改。
她本来还设计了动情流泪的情节,被蒲夏冷酷地删掉了,说是太过做作。
彭江洋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街道。
“哟,被小姑娘教训了啊!”全程看热闹的便利店店员抱肩站在门口,悠闲地抽着烟。
彭江洋脸一红,扭头要走。
“你知道雪纳瑞为什么走了吗?”店员突然说,“因为那个女生啊,每天都要来这里苦口婆心地劝说雪纳瑞,我猜是雪纳瑞觉得太烦,才走开的。”
彭江洋愣住。
超级怕热的蓝小鹿,每天都顶着日渐攀升的温度,戴着草帽,坐着小马扎,一副学年心理辅导员的架势,把嘴遁运用到淋漓尽致。
“真是的,身为男子汉,总归是要有担当的!”店员说。
彭江洋背对着他,摸了摸脑袋,小声说:“是啊……”
他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大喊一声:“好!”
似乎是在给自己打气,也似乎在做什么决定,正如他们上赛场前,那一声振奋的怒吼。
他向前走去,步子越迈越大,终于变成奔跑。
奋力地,向着夏天跑去。
“年轻真好啊!”店员望着手里过期的食物,随手扔在了垃圾桶里,“总觉得有点儿落寞了。”他回到便利店,门打开又闭合。
街道复归平静,只有外挂空调在轻微作响,一切无迹可寻,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夏天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