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昨天几乎一模一样的早晨,当我在一阵细语中醒来的时候,少女正靠在阳台上打着电话。
床上的被褥摊得很整齐,不知是已经铺过了,还是从一开始便没有人用过,依然靠着墙睡眠的我,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不过我还是注意到了放在床头柜上的苹果和水果刀,仅剩的两个苹果一个被切成块状,而另一个还保持着最初的圆形。
而微笑着不断点头的少女,她的视线,同清晨和煦的阳光一起,停留在了我的身上。
“——太过份了,表哥!你怎么可以这么快就把他从我身边夺走啊!”
她的语气像是在抱怨,可同她一样处于电话这一端的我,却明白挚友的内心没有丝毫的不满。
随后,电话那头传来了爽朗的笑声。
“哎哟!呼噜!确实被判定为慢热,初始能力,超低,成长率和能力上限,超高!”
“——这么说倒是也没错啦!不过……会有很长时间见不到面的。”
“——什么啊!现在不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
“唉?”
突然之间少女的表情僵住了。
“至少,要等第一个学期结束,不是吗?”
做出暧昧表情的同时,少女的语气也同样暧昧。
“嗯!这倒不能否认,我确实,和那个人越来越像了……”
只是一刹那,一个特殊的表情从少女的脸上一闪而过,我没能捕捉到那个表情,但那应该是自豪,或者是哀伤吧。
的确,少女从前,同现在有着很大的不同。虽然带有个人特色的拟声词还是时常出现在她的话中,但她的说话方式,早已不再像我最初认识她的那般文静了,现在的她比以前多了许多灵动。这全部,都是那个人的影响。
“——那是不可能的,呼噜!我还有必须在这里完成的事。”
“——不对,并不是仅仅那样,如果这件事都无法完成,那么现在的我,就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就像是下定什么决心般,少女坦然地笑着,我想这就是她最近几天所做的事的在初衷吧!
“想得到的东西,我必须全力拿到手,想做的事情,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尽力完成。”
“——没有那回事!”
对方似乎说了什么奇怪的话,让少女的单调一下子提高了。
“我并非在改变他的命运,而是……已经成为了他命运中的小小一角,仅此而已。”
她用如山泉般清澈的声音向电话那头的人传达着她的意思,刚才那短暂的激动稍纵即逝,只留下这句平谈的话语。
“咚咚咚咚!”
7点11分,少年来访的时间,早得让人吃惊。
“哇!发生意外状况,我这边要先挂了。”
……
这次过早的前来,也并非是没有原因的,简单来说,就是所谓的“最重要的第一次大规模修改”,它是要消耗很多时间的,且不说少年写的作品如何如何,无论原作的水准有多烂,只要有一个能够一波几折的大概框架,就能够改出一个勉强看得过去的作品,而作品的“第一次修改”之后,其最基本的轮廓不出意外将会被确定,大致的水平及阅读价值也能初现端倪。
“虽然差别不大,但小鹿这个设定,不如“兔子”有迷惑性,作为人名的话,叫“兔子”更容易让人接受吧!”
少女拿着用钢笔在原稿上标上了不少记号,不过因为右手还缠着绷带,她没办法写太多字,即使记号看上去也歪七扭八。
“是……是这样吗?”
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基本上还是停留在单方面陈述这样的程度,少年除了偶尔插几句不知所谓的话之外只是盯着少女的某个特定角度的侧脸而已。
只不过,在注意到原稿上密密麻麻的红圈之后,他表现出了明显的苦涩。
“还有,前面大段大段的身世及时代背景好像没什么用吧,而且,对女主角的设定只是“青梅竹马的少女”的话,没必要特意把两个人的身世写得太细,就算是短篇的情节中篇的文字量,因为几乎所有的情节都发生在树林里,那些时代背景与身份也起不到烘托气氛及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完全是累赘啊!”
少女的话听起来像是故作高深,但说得确实蛮有道理。
“这一砍就是好几千个字哎……”
“嗯,话是这么说不错,但不管怎么看,要补充的东西都比要删除的东西多。”
对少年的苦笑视若无睹,少女翻动着原稿。
“首先,对森林环境的描写确认可以说很到位了,但连一句“常有野兽出没”也不加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而且既然森林是村里人重要的木材来源,不在那里设置一些陷井也不太符合原理。围绕陷井也可以写上一小段。还有,虽说猎枪没什么不好,但如果只是听说女主角离开就追出去的临时行为,携带十字弓或长弓大概会好一些,而且它们比猎枪更容易细写。”
可能是害怕少年的思绪跟不上自己的叙述速度,少女刻意一字一顿地说着,而少年也不住地点着头。
“还有就是铺垫了,不要让最后的危机出现得太意外啊!呼噜!在前面描写树林环境的时候必须做好铺垫,比如没有主人的山洞啊,明明是夏天却没有鸟叫的树林啊,沾在树上没干透的血迹之类的,至少也该有“野兽的吼声”吧!”
“哦,这个具体指……”
“就是让最后的BOSS战变得更有理由啊!走在马路上突然被附落下来的陨石砸死,或是玩躲猫猫的时候被毫无预兆蹦出来的宇宙第一大怪兽吃掉,这样的情节也太没逻辑性了……又不是写短篇,该留伏笔的地方还是要留的。”
“原来如此,你好像很会写小说嘛!”
“没这回事,我很会评球但不会踢,简单来说就是只会耍嘴皮子。”
少女坦然地说。
“不过留伏笔虽然很重要,但我有个朋友经常会因为伏笔太明显而轻易暴**OSS的身份,或者完全把人往不相干的地方误导。”
“前辈放心吧,这个题材不会发生这种情况,而且只要看了开头,出现这样的桥段根本就是人人都能猜到的,但也因为BOSS的身份若陷若现,真正意外的女主角的身份才能隐藏得更好。”
“原来声东击西,我倒是没想过这么多。”
“虽然很多小的瑕疵,可是前辈你……真的很历害,除了开头和结尾外,没有一句对话,即使少量的自言自语也很好地烘托出了气氛。”
“这只是巧合,我没这么历害……”
一脸害羞的少年……
这个画面很影响进食的欲望,于是我将视线转向了别处。
——嗯?
少年的文件夹里,似乎还放着别的什么东西。
应该是人物设定的画稿,厚度比起昨天好像厚了不少。
“最后,还有这里……”
少女的声音将我的注意力拉回了两人的对话里。
她现在正指着稿纸上的某个地方。
那是揭晓女主角身份的那部分文字的最后一段,外貌描写。
——她棕色的长发如同寂静的深海般自然地垂到了腰间,与长裙上抹天空一样的苍蓝色融为一体。那娇小的身躯因突然的恐慌擅抖,原本清澈的双眸闪现着与映出之景相衬的恐惧。几乎静止了的时间里,只剩下了少女急促的呼吸,她原本就十分白皙的面颊因为失去了血色而更加惨白……
看着这样的一段话,少女无语了……
“这个……不太好啊……”
过了许久,她才总算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呃……被你注意到了……其……”
“太直白了,穿插在动作之中不是更好吗?”
舍本逐木……或者说视若无睹?
不对,少女的表情中,并没有渗杂什么做作的成份在里面。
她对于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小说女主角的原型的事毫无自知,我想这不仅是因为她还是习惯双马尾的自己,更重要的是我的这位挚友对自己的一些边幅和细节总是不太注意的关系。
“小说的后半部分真的很好,可在这里又做得不怎么好了,明明是很重要地对于女主角的惟一一段外貌描写,只是这样赤裸裸的白描总觉得不够飘逸的样子。用一阵狂风之中,她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原本同寂静的深海般自然至腰间的棕色长发突然间在半空中披散开来,在与她的视线交汇的刹那,我从她原本清澈的双眸中读到了与眼前的场景相衬的恐惧。那个刹那,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因惊慌而颤抖的娇小身躯定格在了半空中,她原本白色的面颊逐渐扭曲,因失去血色而更加惨白,在那一刻,在一片死一般的沉寂里,只有少女急促的呼吸声,仍在持续着这样的描述应该会稍微生动些吧!”
“嗯……啊……好像……是这样没错。”
怀着侥幸心理的少年长叹一声,一直挺直的脊弯了下来。
随后,少年同少女之间的对话,转为了沉默。
墙上挂钟的“嘀嗒”声,始终重复着相同的节奏。
“唉,呵呵!”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少女突然间发出了轻微的笑声。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很奇怪,明明小说从中间开始就变得收放自如了,为什么到了结尾,又回到了开头的那种中庸的节奏呢?前辈对描写女孩子意外地苦手吧!”
“咕……因为只有这么一丁点的描写,所以想尽可能把女主角写得具体细致,大概是……过犹不及?”
“呵呵!”
少女用左手遮住了嘴,但眯起的眼睛还是暴露了她的笑意。
“前辈你……为什么会把她设定得这么文静呢?独自跑进森林的女孩,活泼的性格是更贴切的属性。”
但……正如同眼前开朗的少女一样,故事的女主角虽说有着文静的外表,但也可以,或者说也会有灵动的一面吧!
这其中的原因,我想,大概是……
……
“唉!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路边的人行道上,身材身高都非常普通的碎发少年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他时不时地会向我看,大概是对我跟在身后这件事,已经司空见惯了吧!
“连我都弄不清的事,你这个奇怪的家伙当然不会懂……”
废话,我连那个同我拥有相同记忆的人的想法都没法渗透,又怎么可能会猜到一个笨蛋在想什么。
“可能那位进入森林的少女,是为了采集什么重要的药材也说不定,因为这样的原因,即使会陷入危险也不会犹豫。”
——谁知道呢,这种事情?
我在心里这样回答。
外表文静的少女,也许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决心和行动,那位挚友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这也是少年将少女设为小说女主角的原型的一个潜移默化的原因——至少我这么觉得。
“只可惜,我只能是个路人甲……”
露出同我对他的印象相符的苦笑的少年,以一个失败者的口吻说着。
“可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够见到她出院后的样子。”
“她到底,现过多久才能出院呢?”
这么说着的少年,望向了天空。他的视线刺穿了彼方的云层,一直延伸到未知的场所。
在那里的未来,已经清晰了许多。
没有了未来的人,将为身边的人创造美好的未来,并以此……延续自己的存在。
挚友她,很快便会出院了,在那之后,她将去到那里,隔着这片天空的另一个世界。
作为旁观者的我,会一直见证到那一刻的。
——没错,只有我,能够这般平静地看待真相。
挚友她,将不会有未来,伤势既不好转也不恶化,在车祸后幸运地留下最后一口气的现在,她只是存在于死前的瞬间而已,只不过这个瞬间,被稍稍拉长了一些。
这被延长的部分,是我与她共同的挚友,在继续自己的旅途,为我们留下的礼物,原本是我的生命长度,而现在是我与她生命长度的总和。
具有人类的思绪与记忆的我,护搧动着银色的morpho蝶之翼,飞向了高处的蔚蓝色。
——将生命的一半分给少女的我,究竟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呢?作为一个观众,这是我对于这些日常的情景,所正在思考的问题。
尽管即使思考出了问题的答案,也没有任何意义。泼出去的水,是永远收不回来的。
……
“下午好,呼噜!”
空气中,热气在不断上浮着,让少女的身体在视线中扭曲,她依然倚在阳台上,左手拿着一本《呼啸山庄》,正在浏览着而且注意力不怎么集中,否则也不会注意到我。
这大概和她别扭的阅读方式有关,因为右手不能动,她是用嘴来帮助翻页的。我很了解她,她喜欢自然光,或者说,自然存在的气象中,除了灾害,她都很向往。这就是我的这位挚友纯粹的地方。
“今天回来得这么早,是来同我聊天的吗?”
她熟练地合上了手里的书,把它搁到了一边,转身面向了外面的世界。我平缓地飞到了她的身旁,停在了红色的金属围栏上。
“还是如此冷淡啊!明明有属于自己的说话方式的。”
的确,我能够直接将心里所想的东西直接传达给离自己很近的那些人,而且只有对象能听得见。
可是,终究不属于人类世界的我,至今用过这项能力的次数寥寥无几。而在少女发生意外之后,至今只有一次谈话记录。
“我……不想食言。”
这一回,我还是向她传递出了我的想法。
“我只要看到最后就可以了。”
“是啊,如果——还能有未来,人会有怎样的心情呢?”
我正是为了弄懂这个,才一直呆在少女的身边。
……
“呯!”
走廊的尽头传来了沉重的开门声。
凉拖鞋踩踏地板声响传到了我这里,此时的我正停在走廊的纱窗上享受着阳光。
剩下的生命,还有五十余天,但我却不会有对于死亡的恐惧,因为我只是个容器,是那个人用来存放所以收集到的,某个人的“时间”的容器。我的记忆,同容器的制作者在制作我的那个时刻的记忆相同,而我的思维方式,则来源于那个“时间”的主人。
对无法用生物来定义的我而言,不会有出生,也不会有死亡。在被掏空之后,容器也就失去了意义。由我所得到的记忆会在我消失之后回到那个人的脑子里,而我的意识则一开始便只是个复制品,最后,只是回来最开始的那“根本没有存在过”的状态。
在容器中存放的东西,可以随意使用或给予,但延续“容器”这一存在本身便会消耗容器里的东西,而一旦容器损坏,容器里剩余的东西也就会流失掉。这也就成为了限制“容器”行为的惟一法则。
如果要将“容器”中的东西给予别人,那最多只能给予与剩余部分相等的量,在给予某个人的情况下,也就是剩余总量的百分之五十。
而我确实在少女的呼吸即将停止的刹那,未经任何人的批准便将生命的一半给予了她。
“你呀,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分明只有几个小时没有见到她,但我的感觉却是恍如隔世。少女除了将原本扎成双马尾的长发自然披散开之外,所有的一切都与记忆中的毫无二致……如果被绷带缠起的右手不包括在内的话。
很遗憾,虽然可以给予“时间”,但无论是“我”还是那个人,都没办法让已经坏掉的事物恢复,死者没法复生,伤势也无法治愈。
“那个人”可以随意取走某个人的性命,并将其转移到别人那里,可我却不行,我所能控制的,只有最初储存的那一部分。
另外,给予“时间”本身,便是在原本连续的时间中插入一段时间,将原本的瞬间延长,而这个“瞬间”也是有可能出现意外的,如果能直接改变时间的被给予者的状态,那么,原本确定的下一个瞬间可能改变,比如少女若被砍下头部还会死,若是所受的伤被成功医活也可以继续活下去。
然而,这个“活下去”的希望却……
“我的伤,完全治不好了哦!呼噜!你应该去帮助那些活下去的人才对,有可能性的买卖才有价值。不是吗?”
——我只是在自我欺骗罢了。
在她被撞出去的那一刻,我就明白她的命运已经走到了尽头,分明知道中不到奖,我还是将所能拿出的所有财产,都拿来买了彩票。
“我觉得身体很难过,简直生不如死……”
停留在死前瞬间的少女,会因为身上的伤而觉得痛苦是理所当然的。
若是将我的行为看作交易,那么把拥有增值潜力的时间换成生命终结前漫长而痛苦的日夜的行为,无疑是全天下最蠢的交易。
“但……但是……”
在这时,我对她,发出了属于我的“声音”。
“假的啦!”
没有露出丝毫的悲伤表情,但少女的眼神却很空洞。
“我只是想看看,如果还有未来,身为挚友的你,会做些什么……”
在我说出这自私的借口时,挚友平静地……做了一次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