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认为爱情关系一旦出现差错就应分道扬镳、各奔东西的观点,就如同无论如何即使感情完全破裂都不必解除这种关系的观点,都一样是错误的。
——弗洛姆《爱的艺术》
洛子依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漆黑狭窄的地下室,头顶开了扇小天窗,脚下有根约十公分粗的排水管,地板铺满尘土和老鼠粪便,又潮又脏,奇臭难闻。
她想站起来,冷不防跌倒,痛得呲牙咧嘴。
肖曹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水桶之类的东西,声音格外温柔:“别费力气了,你跑不掉的。”
洛子依这才自己被捆在铁椅上,脚腕锁了脚镣,那头连着天窗的铁栏,只要轻轻一动,便会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肖曹扶起椅子,摸了摸她的头,说了声“乖”。洛子依顿时觉得比毒蛇爬过还恶心,不由得干呕了两下:“肖曹,你到底想做什么?”
“洛子依,好久不见,你想问我的就只有这句么?”肖曹轻轻地笑着,拍了拍她的双肩,“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么?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让我回来找你,跟你结婚。”
洛子依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瞪大眼睛看着他,生怕他跟上次一样搞突袭。
然而肖曹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很耐心地跟她追忆青春——地下室的密闭环境,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安全感,他觉得这是自己的地盘。
“洛子依别紧张,你是我最爱的人,怎么可能伤害你?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么?”
“小学三年级?我不知道你那时候为什么会喜欢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儿,童?”她打死都不愿意去想这段孽缘,却不得不跟他说话——在目前的状态下绝对不能刺激他,一方面要干扰他的视听找机会逃脱,一方面得让他对她产生好感,最后就算逃脱失败也能免于一死。
肖曹愣了下,脸色冷了些,摇头道:“洛子依,难道你还没有想起来么?我们第一次见面早得多。我九岁,你四岁。”
第一次听到自己五岁之前的事情,洛子依觉得有闷雷在头顶炸开,她下意识地想别过脸不听,但想到已经决定面对一切,不然没法和霍震好好相处,就勉强平复下心情说:“我不记得了。”
肖曹冷冷一笑:“不记得,我看你是故意忘记吧?那时候你爸爸和我妈妈是同事。”
“我爸的鞋厂很小,正式员工还有员工子女我,我差不多都认识,真没见过你妈妈。”洛子依边说边尝试磨断背后的绳子。
“我说的不是你现在的父母,而是亲生父母。”肖曹开始变得不耐烦,“洛子依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和我的命运早就纠缠在一起,根本无法分开,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否认!”
他蹲在她面前,抓起她的头发往后一扯,强迫她看着他。
“那好,让我帮你一点点地回忆。十七年前,你爸爸,不你妈妈,那个女人的公司开年会,,你穿着红色的裙子和金色皮鞋,就像童话里的小公主,站在会场中间唱歌……”
肖曹开始模仿女孩子的童音。
冷风吹
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
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那做作的声音可笑而尖利,仿佛千百根钢针扎下穿透洛子依的脑袋,她控制不住大叫起来:“不要唱了!”
肖曹同情地抱住她,尽管她浑身发抖,每寸皮肤每根头发都散发出抗拒的信息:“那时的你真美。我一眼就喜欢上了。我无法控制自己,就像你爸爸爱上我妈妈一样。”
“不要再说了!”洛子依本以为自己已做好准备,没想到要面对过去,必须把花了十多年时间构筑的防护壳瓦解,揭开伤疤之后的疼穿透骨髓。
“你忘了吗?那天我们都看到的,他们这样抱在一起,不同的是,他们都光着身子,跪在你家床上,然后你妈妈进来……”肖曹将洛子依扑到地上,她连着板凳倒下,头撞到地板上,磕得眼冒金星。
肖曹揉着她的嘴唇,用力撬开她的牙齿,把她的舌头掐出血来:“再然后血流了出来,就像现在一般红。很多很多……你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记忆里,然后默不作声地走掉,我要你和我一起迎接命运,完成你爸爸和我妈妈没有实现的幸福!”
洛子依的嘴都快被他撕破了,但她没有丝毫的感觉,身体已经变得麻木不仁,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是的,她全部都想起来了,洛妈妈洛爸爸并不是她的亲生父母,而是她的叔叔和婶婶。她的亲生父母在十七年前就死了。
洛子依呆呆地望向头顶的天窗,初夏天气变幻无常,外面不知何时开始电闪雷鸣。
地下室被映得忽明忽暗,不时有雨滴落进来。
那天也下着大雨。
洛子依的妈妈吃过饭就奔往机场,和洛杉矶那边的供应商谈合约,洛子依的爸爸则留在家里,哄洛子依睡觉——
她家角色一向颠倒,男主内女主外。
洛子依搂着爸爸的脖子,正央求他讲故事,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洛子依爸爸疑惑地开门一看,肖曹妈妈落汤鸡似地站在门外,手里拉着瑟瑟发抖的肖曹。母子俩满脸都是伤痕和淤青。
“对不起,洛哥,我能想到的人只有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肖曹妈妈抹了把脸,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东西,顺着她的手甩了一地,“我出来时忘了带钱,娘家离woka市太远,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洛子依爸爸见状脸色变得惨败,慌忙把她让进屋,从卧室里拿出两张毛巾:“你们先去冲洗一下,免得感冒。”
他把母子两引进客房卫生间,而后回到主卧翻找现金。
突然他听到水滴落在地板的声音,转头一看,肖曹妈妈裹着浴巾站在他背后。洛子依爸爸红着脸转过头,赶紧朝门口走去:“怎么了?水温不合适?我这就给你调。”
肖曹妈妈先他一步,关上房门,眼泪扑剌剌地往下掉:“洛哥,为什么我嫁的人不是你?”
四岁的洛子依并不清楚大人的事情,但年纪稍大的肖曹什么都明白。
他从爸爸平时打妈妈时骂的脏话里得知,洛子依的爸爸和自己妈妈本来是初恋情人,但洛子依爸爸太现实,为了少奋斗十年,娶了老板的女儿。妈妈一气之下便嫁给爸爸——她并不知道爸爸有精神病遗传史,正常的时候对老婆孩子百依百顺,恨不得捧在手心里,一发病就怀疑肖曹不是他亲生的,抓起菜刀满屋子砍人……
这天肖曹被后背被砍伤,肖曹的妈妈实在过不下去了,才决定带着肖曹逃跑,但出门后发现身无分文,只能求助老情人。她坐在床边哭得死去活来,洛子依爸爸发出一声叹息,抱住肖曹妈妈的肩膀,轻轻拍着:“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两个孩子听到哭泣声,透过门缝好奇地往里看,见肖曹妈妈裹的浴巾滑落,刚好露出半个胸脯,洛子依爸爸十分尴尬,正要起身离开,却被肖曹的妈妈拉住手,用力摁在胸前。接着她倒在床上,顺势扯开浴巾,脸庞如带雨梨花,凄美可怜。
“洛哥,我不服气,这辈子,我想给的人只有你,可是一次都没有……”
“爸爸他们在做什么呀?”洛子依咬了咬嘴唇,觉得这样不好。早熟的肖曹面红耳赤,捂住她的眼轻声说:“小孩子不能看的,不然会长针眼,洛洛你先去客厅,待会儿我过来找你玩。”
洛子依乖乖点头,刚到客厅,就听见开锁声。
洛子依妈妈笑呵呵地对她嘘了一声:“洛洛,航班取消了,妈妈不用去洛杉矶了,你高兴不?”
洛子依立即眉开眼笑,挥舞小手冲过去,洛子依妈妈抱起她,举得高高的,又狠亲了一口,问:“爸爸在哪里?我去给他个惊喜。”
洛子依指了指主卧。
洛子依妈妈快步走进去,接着,她看到——
床上两个赤条条的人影。
闪亮的眼立即暗淡,她什么都没说,抱着洛子依转身就走。
洛子依爸爸听到动静慌忙从床上跳下来,抓住洛子依妈妈的手腕道:“你听我解释!”
洛子依妈妈放下洛子依,叫她回屋去睡觉,而后冷冷地对洛子依爸爸说:“放开我,明天律师会给你离婚协议。”
“我只是一时糊涂。”
“我还爱你!”
“你忍心让洛洛没有爸爸吗?”
洛子依爸爸怎么恳求,她都不为所动,坚持要离开这个家。洛子依爸爸只能抱住她,将她压倒在沙发上,高大的男人竟然满脸是泪:“求求你不要这么冷静,是我错了,你怎么责罚我都行!”
“不要用碰过那女人的手碰我!”洛子依妈妈伪装的坚强终于被这话给击碎,她抓起身边茶几上的剪刀朝他挥去,“你做了这么无耻的事情,还指望我原谅,还有脸当洛洛的父亲?”
洛子依躲在房间里哇哇大哭。
肖曹的妈妈此时披着被单跑出来,扑通一声给洛子依妈妈下跪,说:“嫂子,都是我勾引洛哥,跟他没关系,你要怪就怪我。只要你原谅洛哥,我往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
洛子依妈妈泪水无声滑落:“你们真是心有灵犀,合起来逼我。错的不是你们,是我,对不对?”
肖曹妈妈立即站起身,抢了她手中的剪刀,往自己心口戳:“嫂子,我本来活得就不痛快,现在更没法见人了,你让我死了算了。”
“你要死也别死这里。”洛子依妈妈赶紧把她推开,哪知肖曹妈妈绝望至极,竟然又折回去抢剪刀。
洛子依爸爸赶紧拦在她们中间,大吼:“都给我助手。”
话音刚落,他就觉得胸口一热,低头一看,剪刀正巧插入他心脏,剪刀的把手在洛子依妈妈手里。看着那股血顺着剪刀,流到自己手上,洛子依妈妈吓呆了。
红色的剪刀落在地上。
洛子依爸爸瞪着眼睛倒下,肖曹妈妈见状捡起剪刀,狠狠割断自己的动脉。
“洛哥,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我会陪你的。”
那时流了好多好多好多的血,人的身体里会有那么多液体呢?洛子依到现在还弄不明白。
这件事情远远没有结束,洛子依妈妈卷入官司,因为洛子依外公到处走动,她最终免于判刑。在知道自己不用坐牢的那刻,洛子依妈妈紧紧抱住洛子依,就像是搂着全世界:“以后就只有我们娘俩了,我们一定要好好过,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幸福。”
可是她最终没有做到,不知道是没有勇气,还是没有毅力。
洛子依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妈妈,是她搂着自己在浴缸里唱歌,那声音柔软得像棉花糖。
冷风吹
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
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唱完,妈妈给她擦干身子,扑上橘子味的爽身粉,淡淡地笑着说:“洛洛,穿好衣服睡觉吧。妈妈还想洗一会儿。”
洛子依听话地离开,等她饿得肚子咕咕叫,半夜爬起来找零食,才发现妈妈还在浴缸里。她眼睛紧闭,一动不动,身体失去光泽。手边有个杯子,里面残存有某种红色液体。浴缸附近,满地都是白花花的药片。洛子依见妈妈吃过好多次,但没有一次有这么多……
世界上爱她的人都死了,背负着那样的记忆,怎么能活下去?
洛子依虽然还小,但有求生的本能,她采取了选择性遗忘。而现在所有的一切,难堪的痛心的,都被肖曹还原。
“就算你妈死了,你外公不愿收留你,但你还有婶婶和叔叔,而我却只有个精神病的爸。你欠我的,中学没有还清,那么现在还。”肖曹说着拿起脚边的桶,把里面的液体浇在她身上,那味道格外刺鼻,“不要害怕,我会跟你在一起。我妈妈和你爸爸的命运启迪了我:只有静静相拥的死亡才是相爱的完美结局。我们两人一定会幸福的,谁也不能干扰和分开我们,那些围在你身边的男人也好,那些追着我喊疯子的管理员也好……”
洛子依知道那是汽油,绝望地闭上眼睛,心想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却被肖曹抬起下巴:“这个表情我不喜欢,亲爱的,看看这个,高兴一点。”
说着,他掏出一个红本,红本里贴了张照片——是肖曹趁着洛子依昏迷时自拍的合照。
假结婚证,五块钱,她本来打算弄一个跟霍震演戏,然而现在……
真是讽刺。
她眼睁睁地看着假证被浇上汽油,在火焰中变成灰烬,等着接受和它相同的命运。
就在肖曹将打火机扔到她身上的那刻,只听得碰的一声,肖曹突然捂着头倒在地上,接着被人拧起来丢到墙角。
是司空!
他扶起洛子依的椅子,替洛她解开脚镣,用她手上的绳子捆住肖曹:“别害怕,洛洛,我已经报警了。”
洛子依过了趟鬼门关,趴在他肩头失声痛哭。
“好了,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司空看着她手腕脚腕上的瘀伤心疼不已,却得用平常的语调笑着安慰,“还好你的手机没有挂掉,也没有殉职,不然我根本没办法进行卫星定位。”
他扶着她走到外面等警察,突然听到地下室传来响动——
“不许带走洛子依!她是我的妻子!”
肖曹竟然跟打不死的僵尸一样冲出来,司空猝不及防被他撞倒在地。洛子依见了大惊,不管瓢泼大雨,扶起司空就往对面跑。
这时一辆卡车疾驰而来,洛子依将司空推到一边,用胳膊挡住刺眼的车灯。眼看她就要丧生轮下,有人猛然将她扑倒。
卡车停下。
洛子依睁开眼,发现肖曹躺在边上,直瞪瞪地看着她。他从嘴里喷出一口血,勾起一抹幽幽的笑容。
“你欠我的,下辈子要还清……”
话还没说完,抽动的右手小指就啪嗒一声摔进泥水里。
大雨哗啦啦落着,将他的血水冲淡,却不能叫那双眼睛闭上,弯起的嘴角恢复正常。
司空沉默地走过来,把洛子依拉到街边,遮住她的眼睛。
不一会儿救护车、警车铃声呜呜作响,等他挪开手的时候,车祸现场已经被围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