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逊阁。
灯光全灭，一片黑暗。
外滩的霓虹，和东方明珠的光芒，远远地照进这套和平饭店最为豪奢的套房。
一片迷离梦幻。
窗外，灯火万盏霓虹漫天，江水浩浩汤汤往东去，明珠塔静静矗立，陈凯也静静地透过窗户，看着这十里洋场的豪奢。
书桌旁的椅子被他移到窗前，他已经大马金刀地坐在其上好些时间了，昏暗霓虹照在他脸上，将其紧抿的唇线照得变幻不定。
门锁声传来，两道身影背着光出现在门口，廊道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拖长，照进房内，跟黑暗融为一体。
见房内一片漆黑，两人都愣了一瞬。随后那个稍高一些的身影走进房内，将灯打开。
明亮的冷光照射开来，房内奢华的装饰纤毫毕现，老人虚眯着眼睛，适应了一段时间，才将视线投在那依旧坐于窗前的身影。
陈凯这样的举动，显然是无礼了。
但钱胜也已经习惯了陈凯的风格，且对这个女婿一向放纵，也不以为意，缓步向他走去。
头发花白的吴玉策已经先一步，在陈凯身旁又放下一张椅子。
钱胜坐在陈凯身旁，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先看了一眼窗外开阔的景色。
末了，点点头：“这十里洋场的景色，确实是一辈子也看不足啊。”
绷得像一块岩石的陈凯终于动了动，沉沉呼出一口气，伸出双手在脸上狠狠搓了搓：“我跟野狐谈了一个合作。”
他的声音有些疲倦，也有些罕见的迷茫。
吴玉策眼角微动，他还是第一次在这头鬣狗身上，看到迷茫之类的情绪。
而钱胜却如未察觉，依旧看着窗外，缓缓点头：“能猜到。”
“乾盛集团的未来是你的，他自然要找你谈。若是经过我，这个人情至少会被我分走一半，太过浪费。”
“他这样做，是对的。”
钱胜苍老的眸子里，装满了整个外滩的灯火。
整个外滩的生命力被他括入眼中，连带着将他的生命力也撑起来一般，眸子熠熠生辉，似乎年轻了二十岁。
“可是我想不通，他为什么和我合作？明明他的背后，有宁家……”
陈凯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面容冷峻得像是山岩，但眼神中的迷茫，又像是走失的幼兽。
程家，明明就是宁家挥手就可以扫灭的，齐野狐为何还需要跟自己合作，一起对付程家？
卖自己一个人情？自己又有哪里值得他投资呢？
察觉到陈凯的迷茫和摇摆，钱胜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笑了：“我以为你应该明白的。”
“啊？”陈凯不解。
“他现在做的事，跟你当年不是一样的吗？”
钱胜呵呵一笑，“我明明一开始就给你一个总经理的职位，你偏偏不要，说是要证明自己的实力，从小员工干起。”
“后来确实一路高歌猛进，凭自己的实力坐上了那个位置，让所有人都不得不服。”
他眼里的笑意愈发浓郁，甚至有些促狭的意味：“但你这么做是为什么，真当我这个老头子眼瞎？”
“你是为了证明给我看，还是想证明给莉莉看？”
陈凯三十多岁的老脸破天荒地红了个透。
“喜欢一个人，嘴上不说，可是眼睛却是骗不了人的。”
钱胜伸出两指，在陈凯双眼前虚点了点。
“你第一次见我，眼神大多数的时候，却都放在莉莉身上。眼睛里那股劲儿，就像是要将她嚼碎了咽下去一样。”
“实话说，当时我真想把你小子扔出去。”
钱胜瞥眼，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回去，“不过男人嘛，有野心才好！不管是为了什么。钱？权？色？这些东西就在这世上放着，你要是有本事，那就尽管取去。”
他将手掌摊开，放在眼前，远处的明珠塔变成小小的一个，正正站在他的手掌上。
随后手掌缓缓收拢，握成一个结实的拳头，似乎将明珠塔也一并握住。
“你对莉莉有几分是真心喜欢，有几分是出于征服欲，我懒得管。但你要敢负了她，我保证把你小子扔到皇甫江里喂鱼！”
老人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女婿，像极了护犊子的老牛。
陈凯看着老人，蓦地一笑，靠着椅背懒散道：“吓唬谁呢，老头？一把年纪了就别学人发狠了，别扭得慌。”
不紧不慢地扣上胸前的两颗扣子，衬衫笔挺合身，陈凯终于恢复了几分精英人士的模样。
话是这么说，但一直以来，陈凯对钱莉怎么样，是谁都有数的。
外面乱花渐欲迷人眼，而陈凯却是片叶不沾身，从不搞那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勾当。
“臭小子！”
钱胜也绷不住，笑骂出声。
陈凯也笑着，不禁回想起当年初见钱莉时的惊艳。
那时自己正处于最为穷困潦倒的时候，缩在四五平的格子间里，用面包蘸着豆瓣酱度日。
某天下午，一个气度不凡的白发老人，敲开自己的门，来到自己的面前，让自己跟他干，从总经理的位置做起。
得遇贵人，这是人生谷底的触底反弹，青云直上！
陈凯本该对老人感激涕零，但不知为何，他的眼神却被老人身后那个女人牵着走。
那个女人穿着素净得体，身上只有几件恰到好处不张扬的首饰，没有珠光宝气的俗气，自有一股雍容的气度。
对比着而立之年，依旧穷困潦倒的陈凯，一如碧空之皓月，一如丧家之野狗。
女人打量着陈凯那四五平的逼仄的“家”，眼神没有鄙夷，只有一种很干净的新鲜和好奇。
而立之年却穷困潦倒的男人，在那一个瞬间低到尘埃里，却没有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而是死命地挺着自己的脊背，胸腔里激荡着一股他自己回想起来都很可笑的意气，或者叫尊严。
他平静地看着那个老人，说：“我可以跟你，但我要先从普通的员工做起。”
“三年，三年我做到总经理的位置。做不到，我滚蛋，做到了，她归我！”
他看着还在打量自己房间的女人，目光灼灼。
老人和女人同时愣了一瞬，随后老人惊愕，女人转身愤怒离去。
离去之前，赏了陈凯一个极为响亮的耳刮子，也给钱胜撂下一句话：“爸！这就是你看上的人？流氓！”
原来她不是老人的“干女儿”，而是实打实的亲闺女。
陈凯看着空空如也的门口，眼神更加炽热！
之后的一切，毋庸赘述……
被钱胜这么一提点，陈凯也就明白过来。
齐野狐如此做，或许也跟当时的自己的一样，想要证明，自己的配得上宁家的明珠吧。
所以，即便背靠宁家，因为依旧不愿借助宁家的实力，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一步步地，将程家逼上绝路。
就像自己当年拒绝了总经理的位置，从一个普通员工开始干起一样。
此外，这是否是宁家给他出的一道考验，也未可知。
因为一开始的信息误导，翁婿俩得出了这么一个十分合逻辑，但就是不太合事实的结论。
但也不能说他们完全离题万里，至少在齐野狐那份与陈凯当年一般幼稚、且别扭的自尊上，他们还是把得死死的。
其余的，关于齐野狐想要在宁脱兔以及宁家面前证明自己的推论，只能说，是从一开始，就被带跑了。
但不管怎么样，陈凯心里有了个确切的答案，心里的迷茫也就彻底消失了。
胸中那股仿佛被施舍、被戏弄的浊气，也一并清扫而空。
“想不到我这次发疯，竟然搭上了宁家这么一尊庞然大物。”陈凯感叹，恍如梦幻。
“你也知道你是在发疯啊，我还以为你成竹在胸呢。”钱胜没好气。
回想起陈凯领着胡云离场的那一瞬，他现在依旧心惊肉跳，后背一片鸡皮疙瘩。
听出他的埋怨，陈凯苦笑道：“那可是马斗器，沿海两尊财神之一，我又不是胆大包天，怎么可能成竹在胸。”
“在两方之间，你选择了齐野狐，已经是胆大包天了。”钱胜淡淡道。
陈凯哈哈一笑，奉承道：“您老也差不了多少啊，若不是你在外面撑着野狐，他也不会来跟我谈。”
“屁话！”钱胜一瞪眼，“反正你都得罪甄屹钊了，我还能怎么办？一条道走到黑呗！”
骂完之后，他又平复下来，缓缓道：“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谁能想到，这只狐狸背后，还有宁家撑腰呢？你这小子，赌运怎么一直这么旺？”
“本来以为，他只是四九城圣手的一个门徒而已，现在看起来，不简单哪……”
“能让吴叔都挖不出底细的人，自然简单不了。”陈凯心情不错，打趣起吴玉策来。
头发花白的吴玉策嘴角一抽，似是觉得有些丢面子，解释道：“我的那些消息肯定没错，一个人可以伪造档案，但生活经历，是没法伪造的。只不过齐野狐在这些经历之下，肯定还隐藏了许多东西。”
钱胜和陈凯这对翁婿笑了笑，将这个话题揭过。
“有了宁家这地头蛇坐镇，齐野狐只要不出盛海，马斗器定然是奈何不了他的了。”钱胜将此事定了个论。
“我要是程骏升，现在得哭死。”
陈凯理理黄金雕花的袖扣，冷笑道。
“程骏升？志大才疏的废物而已。”钱胜摇头，“若是没有唐艳雪那个女人，前程集团能不能撑到现在，都是个未知数。”
“那……程开颜和程肃的事，要不要告诉野狐？”陈凯犹豫问道。
沉默许久，钱胜摇头道：“这事，里面有些曲折，还是等他自己发现吧。”
“说不定，程开颜会自己告诉他……”
陈凯听着，也默默点头，看了一眼这个自己生命中第一个贵人，发现他的眼神平静，正静静地看着这外滩的灯火。
于是也就放眼望去，将这灯火和江水一并收入眼中。
房间就这么沉默了下去，寂静，却又和谐。
许久之后，钱胜突然道：“前程集团倒了之后，董事长这个位置，你应该就能坐上去了。”
“这乾盛集团的王旗，也该换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