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表的金光尽数敛去,在注视的目光中,齐野狐睁开眼睛。
他的脸色极差,气息也萎靡不堪,眼神里有无尽的疲惫,但精神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哥,你醒了?”
神棍惊喜开口,下意识要去扶他,手臂却从齐野狐的胸口一穿而过,这才想起自己现在还是神魂状态。
他收回手,孩子气地挠挠头。
齐野狐看着他,有些涣散的瞳孔开始聚焦,而后将眼前的面容一一辨清:“邹老爷子,宁爷爷……”
“多谢了。”
他神色复杂,扭头看向一旁没有声息的程开颜,变得沉寂。
之前他的神魂被暴虐的杀意侵蚀,全然不受控制,但意识还是存在的
所以之前发生的一切,他也都全部看在眼里。
两个老头眼睫毛都是空的,听他的话语,便也猜到他的情况,余光扫了程开颜一眼,不敢多看,沉默不语。
“哥……”
神棍心里突然有些慌,怯生生地叫。
齐野狐身躯一抖,转过头来,看神棍的眼神里充满了暴烈的怒火,随后震惊、愧疚、了然……种种神情,一起涌上心头,最后化作嘴边的一声叹息。
“苦了你了……”
他眼里的怒火散去,抬头问宁玉佛道:“能找人送我们回医院吗?”
我们,指的是他和程开颜。
“哥!”
神棍声音颤抖,像一个恐惧黑夜的孩子,全然不复方才凛冽斩龙的神勇。
齐野狐抱起程开颜,背对着他,沉默了片刻,道:“神棍,你让哥冷静一下。”
神棍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咬紧嘴唇,没有说话,眼看着齐野狐的背影渐行渐远。
……
……
华山医院。
程肃的病房,宁脱兔杀气腾腾。
桌上买的食物已是冰凉一片。
自齐野狐不翼而飞之后,她和胡云谁也都没有心思再去吃东西。
别说吃东西,这一桌子的东西,她连收拾都不想收拾。
之前见齐野狐不见之后,她脑子里“轰”的一声,方寸大乱。
但从小的训练让她本能地冷静了下来,瞬间就想起宁家布置在医院的人手,赶紧联系询问。
但对方却明确告知,不会将齐野狐的行踪告诉她。
而下了这道命令的,正是她的亲爷爷,宁邦国。
那一瞬间,宁脱兔瞬间明白了,齐野狐和这几个老家伙,肯定早就在背地里,密谋着什么事情。
而且这件事情,还非常的危险,所以一直瞒着她。
如今也不告诉她齐野狐的踪迹,就是怕她涉险。
“砰!”
越想越气,她一拳砸在桌子上,将桌上的饭菜震得跳起,冰冷的汁水也溅了出来。
“早知道当时就算撒泼打滚,也要把事情始末,从他们嘴里掏出来!”
盛海那么大,没有了宁家的情报网,她想要找齐野狐,简直是两眼一抹黑。
而且齐野狐这也不是吵架闹别扭,出去冷静冷静,所在位置根本没法去猜。
让她最别扭的是,就算此事危险,齐野狐和宁邦国都不想她以身涉险,那为什么要带程开颜去?
一想到这,宁脱兔心里更不是滋味。
胡云知道她心里不爽,也不安慰,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她旁边。
这种事情,没法安慰,越说越错。
门外的走廊,有脚步声响起,步伐沉稳,落地有声,显然是个练武之人,而且体重不轻。
不是齐野狐的脚步,宁脱兔懒得理会。
只是让她意外的是,十余秒后,那脚步声的主人,竟直接踏进了这件病房。
宁脱兔眉毛一挑,正要发怒,看清来人的面容时,惊得豁然站起。
“我回来了。”
齐野狐笑道,浑身血气,脸色惨白。
“你……”宁脱兔惊疑不定,胡云更是神色屡变,不敢出声。
齐野狐突然回来,宁脱兔第一反应是欣喜,但随即,这么长时间的怨愤和怒意重新席卷上来,让她就要发火。
只是看到齐野狐苍白的面容,和他萎靡的神态,她又不忍心了。
再注意到他怀里的程开颜,心中更是惊骇。
“她……”
她看向程开颜,试探问道。
程开颜的状态明显不对,面如金纸,嘴唇泛白,离得这么近,宁脱兔甚至都感觉不到她的体温!
“一会儿再说。”
齐野狐往陪护室走去。
将程开颜放到床上,盖上被子,他环视了一圈当了对方十一年卧室的房间。
房间的色调很简单,黑白灰三色,以白色为主。
家具除了床,就只有一个小小的衣柜,外加一个书桌。
书桌上放着一个笔记本电脑,是很扛用的功能本。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素净的灰色,和她的性子很契合。
这个房间干净整洁,没有多余的东西,也没有堆着医学生需要看的海量书籍。
齐野狐曾经看到过一种说法,说是一个人内心越强大,对于外物的依赖就越少,居所里的东西就越少、也就越枯燥。
这个才二十出头的女孩子,何以拥有这么强大,且孤独的内心啊……
齐野狐低头看着她,突然眼神一动,从枕头底下,拎出一张纸来。
纸张通体泛黄,很有年代感了,横竖方向的中间,都有一条明显的折痕。
折痕处磨损太多,已经出现断裂,让这张纸看起来十分残破,所以在外面过了一层塑。
这样的纸,齐野狐以前也有一张。
之所以说以前,是因为那张纸,在十一年前程骏升登门之后,被他一把撕成了碎片。
那是一纸婚书……
……
……
“咔哒”一声,齐野狐将陪护室房门合上,转身对上宁脱兔和胡云担忧的目光。
齐野狐只是疲惫地笑了一下,算作安慰,随后便坐到程肃的病床前,将手放到老人印堂上,缓缓闭上眼睛。
金丹虽然破碎,但他的体内还残留着一些生玄气。
当境界提升之后,生玄气的质量也有了突破的飞跃,残留的这些,用以中和程肃体内的死玄气种子,应当是够用了。
加上前不久以生玄气洗礼过老人的躯体,程肃醒来之后,应该很快就能恢复该有的机能。
宁脱兔二人的眼中,齐野狐的脸色愈发苍白,但程肃却突然有了动静。
后者眼皮下的眼珠转动了一下,手指也开始轻轻勾动,这些小动静,给这枯槁如尸的老人,添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数分钟后,齐野狐才睁开了眼睛。
两人赶紧围上去。
没等他们开口,齐野狐先道:“你们叫于院长来检查一下吧。”
“其余的事,等我醒来再说,好吗?”
说完也没等他们反应,起身往隔壁躺了一个月的病房去,走到病床前,将自己重重摔到床上。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想,什么也不想干,只想睡觉……
好好地,睡一觉……
……
……
游轮之上,二层的某个房间里。
邹宝驹和神棍同时睁开眼睛,在那一瞬间,邹宝驹原本健康的脸色,瞬间惨白,身上的衰朽气息,浓得遮掩不住。
“我去,你小子总算醒了……”
宁鸣蜩见神棍醒来,张开嘴就是一顿唠叨,但话才起个头,就被宁玉佛拎着脖子,直接丢出去了。
随后他自己也出去了,把房间留给了这师徒两人。
神棍看着这几乎油尽灯枯的老人,嘴唇紧抿,神色复杂。
“感觉怎么样?”邹宝驹捋着胡须,笑问道。
神棍沉默片刻:“为什么?”
“齐老神仙培养你,不就是给齐野狐那小子铺路的吗?你成为新一任镇守盛海风水局的人物,对齐野狐百利而无一害,不该开心吗?”邹宝驹还是笑问。
“你都知道?”神棍惊讶道。
“你小子!”邹宝驹笑着摇头,“都到了这一步,傻子也猜出来了。别还是说,在你心中,你师父还不如一个傻子?”
“齐野狐的命数我推算过,虽然测不准具体,但无疑都是横祸暴夭之相,可谓十死无生。他来盛海就是为了求一线生机吧?”
“一开始,我以为他的生机只是在红线扣上,让宁丫头和程开颜那小姑娘,同担他的命数风险。后来随着事情的发展,我才发现,我错看齐老神仙了。”
“他分明是把整个盛海风水局,当成了那小子的养龙池,同时也是斩龙台!”
说道这里,邹宝驹的眼神炯炯发光,如同烛火。
他继续道:“他早已算到齐野狐的凶险命数,所以剑走偏锋,布下一个局,以眉间凶煞格局这种几乎必死之术,来顶替命中必死灾殃。同时又准备好手段,为他渡劫避祸。”
“红线扣只是其一而已。”他竖起食指,“不仅让人分担他的凶险命数拖延时间,还为其神魂加了一道有力的保障。”
“寻常术士只是趋吉避凶,而他却是逆转阴阳,偷天换日,这份手段和心计,着实令人叹服!”他啧啧称赞。
“但这只是为之后铺垫的第一步而已,”他笑着又将中指伸直:“第二步,或者说第二个关键事物,就是《生死玄经》了。”
“他知道,只要有异常人士进入盛海,必然进入宁家和我的视线。或许是基于对自己孙子的信任吧,他相信齐野狐必定会表现出不凡,得到宁家或者我的重视。”
“这样一来,我便不会对其眉间凶煞格局坐视不管,即便不帮他破除,也会教他压制控制之法。但这绝对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让齐野狐平安度过此劫。”
“但我是不会为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子,动用整个风水局之力,再动摇我神魂根本,去为他斩除孽龙,破去眉间格局的。别说是他,即便是宁邦国,我也不会做出如此牺牲。”
“那怎么办呢?”他笑着问道,将竖起的两根手指指向神棍,“那就轮到你出场了!”
“我不舍得死,是因为没有找到传人。而你,就是他给我的,去死的理由。”
他没有觉得愤怒,反而畅快的哈哈大笑起来:“你天纵之才,比齐玄象都强上一筹,又有齐老神仙从小栽培,这世界上,没有谁比你更适合做我的传人了!”
“心愿已了,又欠了他那么大的一个人情,我自然要舍命相报,将齐野狐的凶煞格局破掉!凶煞格局一破,齐野狐的暴夭灾殃也就度过了,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后等待齐野狐的,就是飞龙在天的贵极于人了!”
“整个局,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或许从盛海风水局刚开始设计,他就已经开始算计好了。甚至可以说整个盛海的风水局,都是为了成就一个齐野狐。”
“不愧是当年令全国术士,俯首低眉的老神仙啊!”
“能成为他算计中重要的一环,我很荣幸!很荣幸!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