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仰天大笑,突地剧烈咳嗽起来。
神棍赶紧起身,就要上前,邹宝驹抬手止住他,缓了好一阵之后,才终于止住了咳嗽。
神棍坐回去,神情复杂。
邹宝驹苍白的脸色因为剧烈咳嗽,升起一片病态的潮红,双眼之中虽然还有精光闪烁,但已经不复之前的神采了。
堂堂盛海风水局的老神仙,只是一个咳嗽,便如秋风里萧瑟的枯草,可见已经虚弱成什么样子了。
喝了几口温热的茶水,邹宝驹终于完全缓过气来,气息恢复正常。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从一开始出现在老人面前,神棍就在算计、利用他,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他反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邹宝驹,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发问。
邹宝驹摇头:“不至于。”
“或许连齐老神仙都没有想到,那野狐狸刚来盛海,就出现在我视线里了。可能这就是天意吧?”
“不过那时候,他眉间的格局还没有成型,我只是看这小子命数有些奇怪,人也不错,就多照顾了一下。没想到后面出了这么多事。”
“真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他半开玩笑地笑了起来,“直到后来他眉间凶煞格局成型之后,我才隐隐猜到他的身份。”
“那时候我也还并不知道,齐老神仙的意图是什么,不过出于对他老人家的敬仰,我对这小子更加上心了些,目的是借他‘观道’,看看老神仙的手段和意图。”
“到后来红线扣成型,我以为我猜到了他的想法,是损人利己,借宁丫头同担这野狐狸的命数。换取他一线生机的同时,绑架我和宁家,不得不全力帮他度过难关。”
说到这里,邹宝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实话,那一瞬间,我心里十分失望。”
“因为在我心里,以一己之力压得全国术士风水师低眉俯首的齐老神仙,不该是那种为了一己之私,罔顾他人性命的人。”
神棍的嘴唇嗫嚅了一下,但还是没有说话。
这个举动被邹宝驹收在眼里,于是笑问道:“你是不是想说,他不是这样的人。”
被说中心中所想,神棍也不掩饰,直直地盯着邹宝驹,严肃地点头。
邹宝驹呵呵地笑起来,叹了一声:“是啊,他确实不是那样的人。你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的笑里带着浓郁的崇敬和欣慰,齐龙虎没有如他之前猜测那般,做损人利己的勾当。让他觉得,自己高山仰止的人,不愧自己的钦佩。
“也就是说,从我出现的时候,你就知道,我其实是冲盛海风水局来的。拜你为师,也不过是为了借用风水局之力,为我哥破去眉间格局,从命数中的死劫了解脱出来,并非诚心实意要拜你?”神棍问。
邹宝驹笑着点头。
神棍嘴唇紧抿,心中愧疚更甚。
“为什么?”他声音嘶哑,“如果你猜到了的话,为什么还要将风水局传给我,动摇自己神魂根本?”
“明明我自己就可以!那头孽龙,以我自己的力量,最后一剑就可以斩灭,根本不需要你帮忙!”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我自小被齐爷爷栽培,十几年来的钻研和修习,为的就是这一刻!”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凭什么插手!”
他双目通红,怒视邹宝驹,但眼眶里却蓄满了泪水。
他在愤怒,但这愤怒却是因愧疚而来。
如他所说,齐龙虎将自己毕生的手段全部教授与他,就是为了让他帮齐野狐解开死劫。
只不过这代价,却是他的生命。
之前斩龙的那一剑,神棍已经燃烧了全部神魂,一剑之威,足以斩灭那三百丈的孽龙。
只是在挥剑之前,那自神魂深处传来的温热感,瞬间涌他的全身,使他的神魂成为一座撑天拄地的巨大法身。
一剑斩出之后,他感觉到磅礴的神魂之力,随着铺天盖地的剑气,一并奔流出去。
然而那海量的神魂之力,却并非来自于他,而是来自于手里那柄巨剑,或者说,与巨剑交融一体的邹宝驹。
而他的神魂之力,则与手中巨剑,融为一体。
那一瞬间,巨剑中原本的神魂之力瞬间清空,他福至心灵,感觉自己和盛海风水局之间,冥冥中多了某种亲切的感应。
仿佛两者,同为一体。
事已至此,神棍如何还不知,邹宝驹已经将盛海风水局,传承给了自己。
那传承之物的核心,就是自己手里的那柄剑,或者说,是由盛海地气之源凝聚的火凤,所化成的那柄剑器。
这说明,邹宝驹在斩龙之初,就已经决定,以自己的命,代替神棍去做这件事。
动摇了神魂根本,又失去了盛海风水局,邹宝驹一个垂垂老翁,还有多少年可以活?
明明他知道自己一开始接近他,就是别有用心!
明明就算拜他为师,这半个多月,自己对他也没有一点好脸色!
明明自己的死活,跟他就没有关系!
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特别是斩龙的那一剑,自己已经燃烧神魂,是倾力出手,但最后燃烧的,却是邹宝驹的神魂之力。
邹宝驹的神魂,比他强悍数倍。这就导致,那惊天威势的一剑,大半的神魂之力,都是没必要的浪费。
因这没必要的浪费,邹宝驹受到的伤势,更重!
最关键的是,这一切,邹宝驹明明就知道!但还是毫无怨言地成全了他!
邹宝驹的包容、宠爱、和坦荡,摆在他的面前,让他心中如同被压了万钧巨石一般,沉重的愧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一个从小没爹没妈,受尽了白眼和欺凌,只有齐野狐一家及一个老兵寥寥数人对他好的孤儿。
成年之后,突然遇到如此毫无来由,毫无保留的爱意,让他打从心底手足无措,甚至惊慌。
这份惊慌无措和浓烈的愧疚混合在一起,不知该如何倾泻,只能以愤怒的形式,不受控制地发泄出来。
神棍此时像一个炸毛的刺猬,全身的利刺根根炸起,张牙舞爪的姿态能给他一些安全感。
可邹宝驹轻轻的一句话,就好像一支柔软的天鹅绒毛,轻轻柔柔地就挠到了他尖刺之下,软嫩的肚子。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是我徒弟,我怎么能不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