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艳雪终究不是常人,短短几十秒的时间,就已经重新收拾好心情,只是脸上的倦容怎么也掩饰不住。
双掌掩面,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将程俊彦打小送回唐门,让那个人带在身边培养,这件事到底是对是错。
在她怔怔出神的时候,门锁的咔哒声再一次响了起来。
唐艳雪条件反射般站起身来,脸上不受控制地绽出笑意,然而让她失望的是,这并非是程俊彦去而复返。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
女子纯白T加牛仔裤,头戴一顶鸭舌帽,长发扎成利落的马尾,在脑后翘起一个劲道的弧度。一双杏仁眼藏在黑框的眼镜后面,看着激动的唐艳雪,略带疑惑。
“是你啊。”唐艳雪不可避免地表露出失望的神情,随即发觉不太妥当,又加了一句问候:“吃了吗?”
女子没有回答,眉间微蹙,扫视了一遍凌乱狼狈的客厅,又眼神微抬,看向残缺不全的水晶灯。
“刚才我不小心弄的,张姨明天会收拾。”唐艳雪知道她其实也不会太关心真相,敷衍地解释。
女子的反应也没出乎她的意料,微微点头,也不追问,只是小心躲开满地的冰块和碎玻璃,在唐艳雪对面的沙发坐了下来。
唐艳雪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你这次回来,是有什么事吗?”她轻声问道。
也不怪她如此生疏,程骏升与前妻生的两个女儿,大女儿程欢颜与自己相处得还算融洽,而面前这个二女儿,和自己就不太对路了。
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应该说是,除了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十一年的程家太上皇程肃,程开颜和其他的程家人,都没有多深的感情,甚至可以说是冷漠。
这其中包括她的亲生父亲,程骏升。
“你上一次回来,还是半年前吧?”唐艳雪回想了一下。
“七个月零十二天,上次回来是警告你们不要瞎给我点什么鸳鸯谱。”程开颜报了个精准的数字,内容也冷冰冰的丝毫不客气。
唐艳雪也习惯了,将果皮扫进垃圾桶,边说道:“孝仁那孩子挺好的,对我和你爸都挺孝顺,对你更是没话说,我们都拿他当半个儿子看了。”
“你们的那半个儿子,现在正在医院里躺着,这么上心的话,抽时间去看看。”程开颜推了推眼镜,淡淡道。
唐艳雪手上动作一停,抬头道:“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被人打的呗!”程开颜觉得她装傻装得太蹩脚,冷笑了一声。
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报告病情一般向唐艳雪讲述她那半个儿子的情况。
“下巴脱臼,双肩关节脱臼,双肘关节脱臼,双腕关节脱臼,右膝粉碎性骨折,半月板严重受创,至少得在病床上躺半年。”
程开颜打小就没有细嚼慢咽的习惯,一杯四百毫升的水被她一饮而尽,然后继续道:“最严重的是膝关节的粉碎性骨折,就算治好也会留下后遗症,瘸子没跑了。”
她像是汇报病历一般,语气没有丝毫情绪的起伏。
唐艳雪听完之后,脊背缓缓挺直,惋惜道:“这么严重?这样的话,确实不能让你和他结婚了,不然的话的风言风语对你也不好。”
上一秒还说把甄孝仁当做半个儿子,下一秒便直接将其当做弃子丢弃了,唐艳雪似乎并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
程开颜也对她无情的行事风格十分了解,加上本来就对甄孝仁这块牛皮糖没什么好感,自然不会帮他打抱不平。
只是对唐艳雪话里别的意思感到不快,冷脸道:“我最后再说一次,我的事,你们别指手画脚,特别是这种事,也轮不到你们给我安排。”
堂堂程家主母化身老妈子,苦口婆心道:“你都二十一了,这方面的事情该抓紧了,你终身大事有了着落,我和你爸才安心。”
程开颜冷笑着戳破她的伪装:“是把我嫁出去了,我不再是程家人,没法再对你们造成威胁,你们才安心吧!”
“你这叫什么话?”唐艳雪眉头一皱,“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是个外人,觉得我没安好心,所以一直提防我,可骏升是你亲生父亲,你怎么能这么想他?”
“程骏升那个草包?”程开颜嗤笑,“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女人体内挥洒染色体吧?”
她对自己父亲的评价倒是和程俊彦如出一辙。
“这十年来,盛海都说你们两夫妻是珠联璧合,但前程集团实际上是谁在一手掌控,外人不清楚,我会不知道?真当我只知道埋着脑袋读书实习?”
“提醒你一句,虽然前程集团的事情我放手没管,但是每年每个季度的财务报表,出现在我案头的时间,不会比出现在你手上晚;每个重要项目和战略的企划书,也都会及时送到我手上。”
“你想要用结婚这样的方式,将我名正言顺地从程家划出去,好让你能只手遮天,我只能说你做梦!”
程开颜声音清冷,一双水润的杏仁眼在黑框眼镜后面,绽放出明亮的光来,气势和她纤薄的身躯极不匹配,但却并不让人感觉到违和。
像是金秋劲风中的野草,看似柔弱,但却坚韧有力,自有一股气度。
面对程开颜的盛气凌人,唐艳雪只是淡淡道:“我从来没有这么想。”
“最好没有。”程开颜身上凌人的气势慢慢回收,但依旧如霜雪般冒着森森冷气。
“你别忘了,我才是爷爷钦定的接班人,虽然从法律意义上,那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暂时还不归我所有,但只要我开口,你猜集团里的那些元老,是会支持你这个外人,还是我这个钦定的接班人?”
唐艳雪面如猪肝,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法律意义上的二女儿,眼神阴沉。
程开颜怡然不惧,面无表情地与之对视。
好半晌,唐艳雪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沉沉吐出,平静道:“明白了。你的事,我以后不会再插手,我也会让你父亲不要再动这些心思。”
程开颜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她也不在乎唐艳雪是真心实意,还是口头敷衍,行暂时的缓兵之计。
她只知道,不管唐艳雪再如何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也拿自己没办法,只能干瞪眼。在没有真正掌权前程集团之前,唐艳雪在她面前,只能让步。
“对了,齐野狐那边,你们也别再伸手了。他的事,我来处理。”
“你不会真要嫁给那乡下小子吧?”唐艳雪脸色难看。
对于程开颜能知道齐野狐的事情,她并不感到意外。
如这个程家太上皇钦定的接班人所言,集团的报表和企划书能够先唐艳雪一步就出现在她的案头上,得知一个齐野狐的信息,不要太简单。
而且甄孝仁重伤后,明显是送去了她实习的那个医院,她能够清楚得知其伤势,还能不知道他是被谁重伤的吗?
程开颜把黑框的平光眼镜取下来擦了擦:“那个乡下小子的爷爷,救过我爷爷的命,也救过程骏升的命。”
摘去了呆板的黑框眼镜,程开颜如瓷胎般白腻的小巧脸庞完美暴露,一双杏仁眼显得越发水润,只是其中的清冷之意,却让人不免望而却步。
一点琼鼻在精致的小脸上显得恰到好处,原本显得有些淡的唇色,在白腻的脸上却意外地妥帖,甚至将其显得过白的脸庞,提起来几分气色。
只是唇线难免过于纤薄了些,略略一抿,就像是一片刀锋,显得凉薄。
唐艳雪看着这张冷淡的脸,没来由觉得心里微寒。
“说起来,当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只是个从巴蜀山里出来的乡下女人。后来凭着一张出色的脸,和灵活的脑子,把程骏升的魂勾住了。”
“我妈懒得跟你上演豪门狗血剧情,也就爽快地找程骏升签了离婚协议书,然后出国了。你得以成功上位。给程骏升生了个儿子之后,就更是名正言顺的程家主母,不过我爷爷却一直不待见你。”
“十一年前,我爷爷突然晕倒,然后一直昏迷不醒,直到现在。程骏升是个草包,撑不起前程集团,只能靠你,你没了爷爷的约束,终于可以大展手脚,倒也真把前程集团经营得风生水起。”
“这方面,连我都挑不出毛病。”程开颜重新把黑框眼镜戴回,把那清冷凉薄的气质压下去了。
程开颜离题万里,但唐艳雪却越听越沉不住气,厉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程开颜嘴唇微微一抿,也没有继续深入挑破自己的猜忌,话锋一转,颇为含沙射影:
“爷爷说过,一个人尝过贫穷困苦,哪怕有一朝一日挣脱泥塘,翻身做了人上人,只要没有把一副心肠全喂了狗,对贫苦人还是会抱有几分良善的,这叫不忘本。”
但唐艳雪神情却没有半分变化,她也就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爷爷一直满心欢喜地等着齐龙虎带着他的孙子来盛海提亲。更何况他自己那条命,都是齐龙虎救回来的,加上整个前程集团,也是靠齐龙虎的指示,才一步步壮大的。”
“他心怀感恩,也没有忘本,给我留的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里,有百分之三十五其实是嫁妆,是专门给齐野狐留的。”
“换句话说,遗嘱里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其实只有我和齐野狐结婚之后,才能由我们二人以夫妻的名义,拿到全部。若我背弃婚约,就只能拿到百分之十六的股份。”
似乎只有提及那个老人,程开颜才会显得柔和,嘴角微微翘起来。
程家人都说她薄情,这一点她并不否认也从不避讳。
可薄情之人也最深情,只是她的深情,二十一年来,只留给了那喜欢放她骑在脖子上的老人。
唐艳雪看着程开颜嘴角的笑意,心里一股无名火起,挖苦道:“你爷爷也没你想得那么圣人,前程集团怎么说也是他一手创立、发展起来的,他怎么甘心给一个外人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
“若齐野狐不与你成婚的话,也只能拿到百分之五的股份而已,剩余的股份,不也是由程家人自己瓜分?”她冷笑。
然而程开颜只是一句话就让她刻薄的笑僵在了脸上:“这不正是你和程骏升,十年前去黔地找齐野狐的原因吗?”
没有理会唐艳雪咽了死苍蝇一般的神情,程开颜又继续开口:
“爷爷自然是有私心的,齐野狐若是不与我成婚,终究是外人,自然不可能让他持有太多的股份,但前程集团百分之五的股份,让他一生锦衣玉食,却也绰绰有余了。”
“而且,这一切的前提是齐野狐主动放弃婚约,若我单方面拒绝与他成婚,别说当不成前程集团的接班人,连最后那点百分之十六的股份都保不住。”
“这一点,爷爷不说仁至义尽,至少无愧于心了。”
她缓了口气,拿起水杯想喝口水润润嗓子,但发现杯子已经空了,便也作罢。
“倒是你,从中发现了可趁之机,为了掌控前程集团,十年前就撺掇程骏升去黔地深山里,威逼利诱想要收买齐野狐,让他来盛海公开宣布放弃婚约,可惜被人抄着扫帚打了出来。”
说到这里,程开颜双掌搓着杯子笑了起来:“程骏升骄奢淫逸了近十年,还要在你的鼓动下进山下乡,也真是挺难为他的。”
唐艳雪回想起当时的狼狈场景,冷着脸“哼”了一声。
要让程骏升抛弃安逸,再走几十里山路,也不是多么困难的事,只需要陈明利害就可以了。
当时程肃昏迷,按照他之前立下的遗嘱,若是齐野狐和程开颜结了婚,到时候前程集团是姓程,还是姓齐,那可就说不准了。
即便是还姓程,那也只会是程开颜的程,而不是他程骏升的程。
但若齐野狐放弃婚约,那他就只能拿到百分之五的股份,剩下百分之三十的股份,都是可以操作的。
要是齐野狐更识相些,肯让出手里的股份,那自然再好不过,程骏升也不会亏待他。
十年前,程开颜只不过是个十岁的黄毛丫头,只要搞定齐野狐,他们就有好几年的时间来运作,到时候程骏升作为前程集团董事长,自然江山永固。
在没有进那个简陋得可怜的房屋前,不管是程骏升还是她唐艳雪,都信心满满。觉得一个十二岁的穷小子而已,眼窝子太浅,只要许诺一点点好处,并不难搞定。
可是没想到,那个皮包骨头的苍白小崽子从头到尾沉着脸,在自己等人没说三五句话后,就直接抄起扫帚把他们全部赶出来了。
连名贵的礼品也一并扫地出门,气得程骏升当场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最后也只能灰溜溜地回来。
“为了给自己外公治病,能在明珠会所门口给程骏升下跪,在甄孝仁上门找麻烦的时候,又果断下手,狠辣无情。这个齐野狐,我倒是真的感兴趣了。”程开颜就杯子放回桌上,起身离去。
唐艳雪咬肌高高鼓起,不起身也不说话,一动不动。
“对了,让你们不要再插手齐野狐的事,不是商量,也不是警告,你就当威胁听吧。要是明天我去见他的时候,在周围发现了你们的人,相信我,后果不会让你觉得开心的。”
也不管唐艳雪看不看得见,程开颜嫣然一笑,正了正鸭舌帽,离开了这套程肃昏迷之后,她就没回过几次的家。
程家二公主,人如秋草,其气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