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傅柔想不到的是,程处默在宫门前和严子方、吴王大打出手,惊动了皇上,又被狠狠训斥了一顿。好在马海妞在场,皇上就以为这是打架的由头,没有过分追究。不过,因为这么一耽搁,等程处默把傅涛带到傅家的时候,她已经回宫了。
傅涛的安然返家,令傅家人惊喜又伤怀,毕竟三娘子不在了,一家难以团圆,如今不要再少任何一个,已是万幸。而傅涛感到最遗憾的是,不能送娘亲最后一程,只能对着牌位大哭了一场,然而磕头上香。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过日子。
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傅涛要走。傅音追出正屋,来到院子里,拉住了他。
“三哥你怎么又要走,不能留下来吗?我……我可能……”她很快就要出嫁了。
“我不能留下,因为有很重要的事要完成。还有,我回来看你们的事,不要和任何人说起。”他不能暴露身份。
傅音觉得古怪:“为什么?”
“我现在在侯君集的军中当差,改名西涛,如果让侯家父子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只怕对我不利。”
“侯君集?”傅音大惊失色,“那不是处默哥哥的仇人吗?你为什么要给处默哥哥的仇人做事?”
傅涛神情忽现悲愤:“侯家不仅仅是程处默的仇人,也是我们的仇人。”
“我不明白。”傅音摇着头,“三哥,你到底在说什么?”
傅涛郑重:“小妹,你听好,烧死娘的那把大火,是侯家放的。”
傅音瞪大了眼:“什么!你的意思是,那场大火是侯家预谋?可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在查。如果是真的,我就要让侯家血债血偿。”傅涛仿佛立誓。
傅音紧紧抿着唇,半晌才道:“我也要为娘报仇。”
傅涛摸摸傅音的头:“小妹,报仇的事交给我,你好好孝敬爹,大娘和二娘。等我报了仇,我们就能一家团聚。”
傅音心绪纷乱:“万一被他们发现你要报仇,怎么办?”
“我早就想好了。”傅涛毫无畏惧,“如果被发现,我就跟他们拼命。杀一个不赔,杀两个有赚,如果杀了侯君集,我就赚大了。”
傅音哭了出来:“不,我已经没了娘,我不能再没了三哥哥……”
傅涛抓起袖子,笨拙得给傅音擦泪:“别哭了,漂亮的脸蛋都哭成大花猫了,我就那么一说,不会轻易被他们发现的。再说,还有我师傅罩着呢。”
“三哥……”傅音紧紧抓住傅涛的衣袖。
傅涛小心掰开傅音的手:“我保证,一定会回来的。”
傅音泪眼迷离,呆立树下,看着院门开了又合,三哥的身影消失了。她不由想起以往,自己总嫌娘亲小气苛刻,然而娘亲临终前还叫二姐把她的嫁妆带出来,只为让她出嫁不寒碜,她才明白了娘亲对自己的爱。她一直非常痛苦,误会了娘亲,没有做一个贴心的好女儿,然而傅涛带来的真相,令她心中起了狂澜。
她擦干眼泪,盯着手腕上那对镯子半晌,最终将它们褪了下来。她做不到让三哥只身犯险,自己幸福。她做不到,躲在姐姐的羽翼下,享受安逸的生活。对不起了,陆庭。
寂冷的东宫,黑夜仿佛永远都过不去。
灯火虽明亮,却照不进苏灵淑空洞的心。她麻木地摘除发饰,忽见太子走了进来。她的脸上立刻有了光泽,急忙起身上前。他来了,就像以往每次吵架之后,都会来跟她说,他会待她好的。然而,她迎上的,只是一道彻骨冷风。
太子一眼不望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打开衣箱翻找着什么。
苏灵淑走到太子身边,强颜欢笑:“殿下想找什么?我帮你找。”
太子头也不抬:“孤想把称心找回来,你能帮吗?”随即,他从衣箱里翻出一件紫色的披风,转身离去。
苏灵淑呆怔了好一会儿,跌跌撞撞追了出去,跟在太子后面,看他停在称心的坟前,将披风铺在坟上,自己却随意得往地上一坐。
“晚上天冷,孤给你加一席披风,不是赏赐,是孤作为朋友送你的,你只要说谢谢就好,不用磕头。”
“孤总觉得你还活着,你这么呱噪的人,孤如果不常常来陪你说几句话,你一定受不了,会在背地里骂孤。可惜,你现在不能再陪孤下棋了。不过,你那一手臭棋,比孤差远了。孤次次都赢你,也没多大意思。”
“父皇今天在甘露殿,和孤说了很多话,让孤知道他的用心良苦。他说,他对我寄予厚望,才给了承乾这个名字。其实,这些我都知道。我知道,但偏生这个天家,亲情会变,必须活得战战兢兢,不然连命都不保,杀你的人却是最亲的人。看着父皇的慈父面容,孤诚惶诚恐,心里怕得要命!”
“孤看父皇心情好,本想替你求情,换个身后名,可我一提,他就说你必须死,不是因为事实如何,而是因为孤这个太子之名。原来不但权力可以杀人,名声也可以杀人。称心,如果你知道自己是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名声而死,你会不会觉得好笑?孤想笑,但是……笑不出来。”
苏灵淑痴痴看着太子的背影,他可以对着一个坟说一个晚上的话,却连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称心活着的时候,太子还不时陪伴着她,哪怕每次都很短暂。她曾以为只要没有称心,太子就会一直陪着自己了,谁想到正好相反,如今她在太子眼里如同空气。
双喜在一旁劝,等孩子出生,太子当了父亲,一切就会好的。
苏灵淑已经不敢期盼了,但好歹是给了自己一个继续熬下去的理由。她不相信,老天爷会这么残忍,连一个晴好的日子都不给她。
这日大晴,立政殿里的气氛难得轻松愉快,因为长孙皇后的精神好了许多,还能起来走走。
韦松笑:“全亏了太子殿下,日日夜夜地精心侍奉娘娘汤药。那份孝心,我们看见了都感动呢。”
长孙皇后有些心疼:“都是你们,本宫再三说了,要他回去休息,你们怎么不照办?可不要把他给累坏了。”
“太子殿下不愿走,我们也没办法。后来,还是皇上发话,太子殿下不敢抗旨,才回东宫去休息了。对了,昨晚上,皇上把太子殿下留在甘露殿里,说了大半个晚上的话。父子俩谈得很好,太子离开甘露殿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感动的眼泪呢。今天一大早,皇上又命内侍,给太子赏赐了不少东西。”
长孙总算放下一颗心:“听见这个,比吃什么药都好啊。”
韦松道:“都妥当了,娘娘这病,也就全好了。娘娘是洪福齐天的人,没有任何事能难倒娘娘,就算偶尔有一些事啊,那也肯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本宫的病才好些,你这张嘴就像吃了两斤花蜜似的,停都停不下来,故意说这些来哄本宫高兴呢。”
“哪里,奴是有一句说一句。这不,娘娘病一好,这皇宫里面,就出了祥瑞了。”
长孙起了兴致:“什么祥瑞?”
原来,花音阁的一颗槐树上近日来了一双雪白的白鹊,筑了巢,叫起来还特别欢快,像在唱歌一样。
皇上突然走了进来,笑道:“竟有这等事?皇后,朕陪你去逛一逛,顺便看看那祥瑞,说不定就去了病根了。”
长孙皇后一看到皇上,就笑弯了眼,隐隐流露出少女般的羞喜。
帝后一起游园,何等难得,随行的队伍浩浩荡荡,很快就来到了花音阁,已经可以看见那颗老槐。哪知,众人就听一阵叽喳的鸟叫,但见林宝林拿着竹竿,正对树上的鸟巢乱打,把那对白雀吓飞了,鸟巢也落了地。
长孙皇后面色难看。
皇上冲林宝林发火:“你做什么?”
林宝林回头一看,那么大的阵仗吓得她魂飞魄散,立刻跪下:“臣妾……臣妾觉得它们太吵闹,只是想把它们赶走……”
“这宫里谁吵闹,你就要把谁赶走吗?这白雀是难得的祥瑞,皇后的病刚好一点,你觉得不顺心,就把它们的巢毁了?毁掉祥瑞,就是诅咒我大唐,如此歹毒,其心可诛!”皇上往后一喝,“来人!”
“陛下容禀。”傅柔走了上来,跪在帝后面前。她本来在和林宝林闲聊家常,白雀的叫声太吵,林宝林才临时起意。
“傅司织,朕知道,你一向受皇后看重。难道你要为这毁掉祥瑞,令我大唐不祥的人求情?”
“微臣不敢,只是觉得祥瑞无关紧要,陛下实在不必为了这些,生这么大的气。”
“你说什么?”天子语气立刻不佳,“祥瑞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傅司织,我知林宝林以前是司织所的掌织,你们关系要好,但今天的事,你还是不要掺和了,退下去吧。”长孙皇后怕傅柔被迁怒。
“微臣斗胆,请问陛下,为什么历代君王都这么在乎祥瑞?应该不仅仅是因为它们罕见吧?”傅柔知道,一旦她退,林宝林可能性命不保。
皇上想了想:“祥瑞,表示上天对君王统治的满意,也表示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所以珍贵。”
“也就是说,如果百姓家中富足,四海太平,那么就算没有祥瑞,也不会影响陛下成为尧舜那样的圣明君主。相反,如果有罕见的祥瑞,但是百姓们挨挤受冻,愁苦怨怼,那么,祥瑞也不能使君王避免桀纣那样不堪的名声。微臣曾经读过一本书,上面说,后魏的时候,曾经发现巨大的连理树,树下还有羽毛雪白,长相奇特的白雉鸡,当时人们都认为是天大的祥瑞。可是后来天下大乱,到处都是饥荒,官吏就把连理树给烧了,白雉鸡也煮了来吃。请问陛下,这样的连理树、白雉鸡,难道能看做是盛世的象征吗?”
皇上冷静下来,神色缓和:“看不出,你身为司织,读的书还不少。”
“读书,是为了明白道理。微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官,但也想尽一份做臣子的责任,不想陛下在盛怒之下过重地惩罚林宝林,使陛下的圣名受损。驱赶白雀,林宝林是做得比较鲁莽,但她绝对没有别的心思,更不应和诅咒大唐这样严重的罪名牵扯到一块。国富民安,才是真正的祥瑞,而不是两只稍微稀罕一点的白雀。陛下渴望的贤才,才是陛下所需要的祥瑞。”
“白雀不是祥瑞,朕所渴望的贤才,才是朕需要的祥瑞。”皇上重复着这话,笑了笑,“林宝林做事莽撞,削减林宝林三个月的一半供给。”
林宝林如释重负:“臣妾多谢陛下,臣妾多谢皇后娘娘。”
皇上又道:“傅司织,你读的书不少,在尚宫局可惜了。”
长孙皇后也笑:“陛下真是说到臣妾心坎里去了。傅司织口才好,又爱看书,臣妾早就想把她召到立政殿伺候。只是担心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刺绣,让众人不舍。臣妾把她要了去,各宫的妹妹们只怕会不愿意。”
“皇后要一个女官,谁敢说不愿意?有这样放肆的人,叫她来和朕说。傅司织,从今天起,你不是司织了,到立政殿去,就做……”皇上看皇后的意思。
“就做我身边的司言吧。陛下觉得如何?”长孙皇后的贤良之名可不是虚的。
皇上颔首,看向傅柔:“以后,你就是傅司言了。这职位不可小觑,在皇后身边代为启奏宣旨,傅司言,你要更小心谨慎地奉差。”
傅柔恭谨领旨,有点意料之外,本以为这么贸然出头,少不得要挨一顿训诫。人人说宫里可怕,怕了反而不敢说真话,宫廷就变成“深宫”了。然而帝后皆贤明,只要说对了道理,就有明光照亮。
太子回到东宫,却见魏王在等他,拿了本书在读,胖憨憨得一如既往。他眼中却毫无看见兄弟的愉悦,神情冷淡得问魏王怎么来了。
魏王没瞧出太子神情异样:“太子怎么忘了,前些日子约好了今日去我那儿打猎,哪知怎么都等不到你,我就过来瞧瞧有什么事。”
太子这才想起来:“哦,这是孤的不是。大安宫里来人,说太上皇病了,孤急急忙忙赶过去侍奉,就把和魏王约好的事给忘了。”
“太上皇病了?要紧吗?”魏王对太上皇有点怕,平时没有宣召,不敢去那边。
太子看着他这个同胞兄弟,想起太上皇今天病榻前,提到魏王的文学馆,和当年父皇还是秦王时,成立的天策府,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所谓的广纳贤士。先有侯君集提醒他,再加上太上皇的话,又不知不觉让他上心。
太子态度就有点敷衍:“受了点风寒,太医诊治过,已经喝了药,睡下了。老人家就是身上没力气,不太清醒,说了几句胡话。”
魏王仍后知后觉:“没有大碍就好。那我们现在去打猎吧。”
“不打猎了,孤有点累。”
“那倒是,太子刚刚照顾完太上皇。不如这样,我们喝点酒,聊聊天?”
“孤今天……”
“来吧,太子。我们兄弟俩,好一阵没在一块喝酒聊天了,我有一肚子话想和太子说呢。”魏王热情地拉着太子。
太子拗不过,只得随他。
两人喝着酒,魏王一句不离他的文学馆,太子正觉得不耐烦时,双喜来送莲子羹。太子立刻板脸,直接把人和莲子羹都打发了。
“太子,你和太子妃还是……”魏王看出不对。
“别提她。”太子心里烦躁。
“这件事,别人不提可以,我不能不提啊。不瞒太子,东宫里这冷淡光景,连母后都注意到了。母后还把我叫过去立政殿一趟,要我劝劝太子。我就想,这是太子夫妻之间的事,我这做弟弟的不好开口啊。可后来再想想,太子是我亲哥哥,我要是不开口,还有谁开口呢?所以,我就厚着脸皮,开个口嘛。”
太子听到“亲哥哥”三个字,心里一软:“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其实这夫妻呢,就是吵吵闹闹的。你看,我和魏王妃,一样的吵啊。开始的时候,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顺眼,吵着吵着,那就越看越顺眼了。魏王妃的脾气,也就越来越温顺了。”
魏王说得诙谐,太子露出了笑容。
“魏王妃温顺?孤看越来越温顺的,是魏王你吧。”
“这太子就不明白了,女人嘛,在外人面前,给她一点面子。回到家里,她就像猫一样乖。魏王妃还努力学习下厨,给我做了不少吃的呢。”
“就是上次那碗,放了三倍盐的鸡汤?”真是很努力,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呃……其实鸡汤咸一点比较好喝。喝着喝着就习惯了。”
太子笑,魏王也笑了。
“太子,真的,别再和太子妃斗气了。她做得再不对,毕竟是太子儿女的母亲。你冷落她,整个东宫都受影响啊。夫妻就是这样,互相扶持,互相体谅,也互相原谅。你就原谅她吧。”
“太子妃最近对魏王妃诸多责难,想不到你还会帮太子妃说好话。”很多事,太子心里清楚。
“一家人嘛。太子妃是我们的嫂子,我们总不能怨恨自己的大嫂,是不是?”
太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要是有你们那么宽的心,倒好了。”
聊着家常,太子也从言不由衷,变成吐露心声,兄弟之间的感情裂隙,似乎补拢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