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傅柔正式成为尚宫。司织的,司言的,尚仪的女官们,多是对她心悦诚服的,也能让她觉得,其实这个地方还有光明。
新官上任,她对掖庭的司正烧了两把火。第一,各局各司到掖庭挑选女官,要找章程来走,不用先交黑名单。第二,让其回去好好读读六局二十四司的规矩,若继续违反,仗势欺人,她就得照规矩办事了。
傅柔也不怕掖庭司正觉得她报复,在掖庭受到的那些不公平的待遇,若一一找到本主来掐来算,那是她的私心。而她点名司正,正是一份公心,掖庭杂乱无章乃是主管的懈怠和渎职,才有下属的散漫和嚣张。
等傅柔把各局各司的事务大致笼了一遍,抬头才发现,已经是深夜。她忽然想到长孙皇后,自己不过掌管宫女就有这么多事务,更何况是整个后宫的主母,怪不得会累病了。
傅柔心中想着,不由就走到了立政殿。她被带下去的那日,仍历历在目,还曾对这里生出一股强烈的厌恶之情。时至今日,再回到这里,她已明白了长孙皇后的苦恼和抉择。人无完人,长孙皇后用她短暂的一生,尽可能做到尽善尽美,已然伟大。没有经历过长孙皇后所经历的,她有何资格谴责和失望。她若为人母,也许做得还不如长孙皇后。
没有女主人的立政殿,缺了灵秀和温暖,寒风穿过,仿佛荒芜之地。她来到长孙皇后最爱读书的一角,想不到那里有人,却也在意料之中。
傅柔上前行礼:“陛下。”
“你来了。”对傅柔一身三品女官服毫无惊讶之意,显然皇帝也知道皇后的遗旨,“皇后不在,这里一丝暖意都没有了。朕走进来,浑身冰凉凉的。皇后一直说,你是个爱书之人。其实,她何尝不也是一个爱书之人?她觉得你投她的缘分,大概也有这爱看书的缘故。”
“娘娘生前,还正在看隋书和史记,有时候会看到深夜。”她岂能不知。
“她就是这么倔强,身子不好,还总是劳神,如今却是狠心把朕给抛下了。”皇帝悲从痛中来,双手捂面。
傅柔也不说话,只是伺立一旁。
过了一会儿,皇帝情绪平复,起身往外走:“傅尚宫,随朕走走吧。”
傅柔跟上。
“后宫这一大摊子,如今皇后已去,总要找个人来管。”皇帝需要建议,“杨妃如何?”
傅柔仍静默着。
“朕既然赐了你言的权力,就没打算收回来,你有话就说吧。”
她这才开口:“皇后娘娘当初在时,也曾让杨妃娘娘协助料理后宫。皇后娘娘说,杨妃尽心尽力,可惜杨妃身子太弱。当初她协助皇后定制新宫规,为此还病了一场,皇后心里很不安,所以从此之后,就很少请杨妃娘娘协助了。”
皇帝点点头:“杨妃也是个弱身子骨。”
“皇后娘娘身子不好,却因为统掌后宫,事多繁重,劳神过度,才导致病情一天重过一天,最终撒手而去。如今杨妃娘娘也是身子不好,陛下如果把后宫事务完全交给杨妃娘娘,微臣恐怕娘娘的身体会吃不消。”
皇帝犹豫:“但杨妃是皇后之后妃位最高的人,交给别人也说不过去。”
“皇后娘娘刚刚仙去,后宫人心惶惶。不如暂时请一个德高望重,又有经验的人来坐镇。”傅柔在皇帝鼓励的目光中说了出来,“万太妃。太上皇在位时,万太妃掌管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皇后娘娘曾经对微臣说过,当初她刚掌管六宫,得过万太妃不少指点,因此对万太妃常有感激之心。”
皇帝颔首:“朕的母后早逝。当年朕还是秦王时,万太妃很照顾朕和皇后,好几次在父皇面前为我们说话。她主持后宫的时候,做事也确实公道。万太妃如今在哪?”
傅柔答道:“太上皇驾崩后,没有子嗣的太妃们一律入道观清修,万太妃也在道观里修行。”
“万太妃曾经生育一子,就是朕的四弟智云,先皇深爱之,可惜十四岁就被阴世师杀害了。万太妃侍奉先皇多年,还是应该受到尊崇的。传旨,把万太妃从道观里请回来。”皇帝接受了傅柔的提议,“后宫的事,先让万太妃主持着,她辈分高,有经验。至于杨妃,就让她像从前协助皇后一样,协理六宫。如此一来,既不会让杨妃太伤神,又能安定人心。这就两全其美了。”
消息如风一般,传到杨妃宫中。
玉合禀报:“本来陛下已经打算下旨,让娘娘你代为掌管后宫,不料傅柔忽然横插一竿,抬出万太妃来,把事情给搅黄了。”
杨妃望着夜空良久:“不愧是皇后,人都埋进黄土了,还能给我扎这么一根刺。傅柔,六局尚宫……我倒要看看,你这颗皇后留下的小棋子,能在这棋盘上活多久。”
她筹谋了那么久,路障一个个清除了,连长孙皇后那座山,都被削平,老天爷也对她厚爱有加。她还真不信,一个三品女官,能改变她的大好形势,令她功败垂成?
傅柔带着小武,来到晋王的宫殿。
由于傅柔的警告,掖庭风气稍正,这次送选宫女,人人都有机会。小武因为读过书,对答又好,被选进二十四司,恰好舒儿最近不舒服,小武就成了她的随身宫女。
晋王记得小武。这个长相娇媚的小宫女,为傅柔搬坐墩,递书,端茶,十分伶俐。
“她怎么也来了?”晋王好奇。
“奴婢求傅尚宫教奴婢读书,傅尚宫答应了。晋王殿下是傅尚宫的弟子,小武也是傅尚宫的弟子。”小武看晋王比自己小,说话就随意。
傅柔教导:“小武,对着殿下,不可这么说话。”随后又向晋王说明,“小武被选入了二十四司,如今跟着我。”
晋王笑笑:“我还挺喜欢她这脾性。”转而对着小武,“我是老师的大弟子,你是老师的小弟子,那我就是你的师兄了?”
小武不服:“可你年纪小呀。”
晋王理所当然:“年纪小,但是我入门比你早。来,叫师兄。”
小武说道:“既然是读书,应该以学问论长幼。”
晋王诧异:“哎呀,你一个宫女,居然有胆子和我比学问?”
“宫中分贵贱也就罢了,求学难道也要分贵贱?为什么宫女就不能和殿下比学问?请问殿下,你知道求学问的目的是什么吗?”
小武的言论,让傅柔都有些佩服,只是不能夸她:“小武,你是看晋王殿下为人和善,胆子就越发大了。快给殿下赔罪。”
晋王摆手:“不用赔罪。老师,你新收的这个弟子很好,比我身边那些唯唯诺诺的宫女有趣多了。”
他问小武:“那你知道求学问的目的是什么吗?”
小武好不自信:“傅尚宫刚刚教过,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学问之道没别的,就是为了活得放心。”
晋王失笑:“原来是为了活得放心呀?哈哈,我倒是听得很开心。”
傅柔也笑着摇头:“才听了一句,就自鸣得意,还来教别人。丢人了吧?别闹了,我来给你们讲这一段。”
晋王扯扯小武的袖子,指着旁边的座位。
小武这点规矩还懂:“宫女在皇子面前不能坐的。”
晋王笑她:“刚刚是谁说求学无分贵贱?难道怕了?”
小武立刻在晋王身边坐下,挑衅地扬扬眉。
傅柔瞧着这两个孩子斗智,笑在眼里,学习有伴是可以学得更好。
程处默率领百骑,在禁苑中的山林中奔驰,如一阵狂风,卷起百鸟,惊走百兽。这百骑,在他带到大苍山特训后,个个精干,以一挡百也不夸张。皇帝很高兴,特许他们进入禁苑训练。
禁苑,离宫亭观二十四所,外接渭河,内接宫城,周长一百二十多里,圈养各种珍奇动植物,还有各类运动场,更有神策和羽林等禁军驻扎,不仅供帝后娱乐,还可护卫其安全。能进禁苑者,不是皇贵,就是高官重将。
百名骑士意气风发,吆喝连连,疾驰中上马下马,射靶练刀,切换自如,已非当初那帮空有蛮力气的小子。但作为他们的教官,程处默的脸上却一丝笑意都没有。当年,那个连马都骑不好的纨绔子弟,身段已经炼成了钢,脸廓棱角分明,犹如刀剑削出。
接近蔬果园子时,程处默忽然瞧见了傅柔,下意识勒住了缰绳。
“将军,怎么了?”叶秋朗也停了下来,顺着程处默的目光看去,“哦,那女官好气派,领着一群宫女,就跟将军你一样,而且长得还很漂亮。”
“小心我告诉你的燕儿,眼珠子不老实。”程处默白他一眼。
“别啊,将军,我就那么一说而已。”叶秋朗急忙别过头去。
程处默好笑:“你带他们继续训练,我一会儿就跟上。”
随即,程处默来到傅柔等人面前,居高睨下。
负责蔬果园的领头宫女行礼:“程将军,这是新上任的尚宫……”
程处默冷然打断:“不用介绍,我们认识。”语气转而讥讽,“傅尚宫,恭喜高升。”
傅柔吩咐众宫女:“你们先到园子里去,叫管事的把三年内供应瓜果蔬菜的登记册准备好。”
众宫女离开。
傅柔抬头看向马背上的程处默,目光不让:“心里不满,就不要假装恭喜,酸溜溜的你自己说着不难受么?”
程处默下马,借机避开她的视线:“不难受。”
傅柔叹气:“程处默,你到底在生谁的气?”
“你。”这还用问吗?
“你另觅新欢,喜欢上了怜燕儿,居然还有脸生我的气?”都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
“我喜欢怜燕儿和我生你的气,是两回事。我就是既喜欢怜燕儿,又要生你的气,怎么着,六局尚宫大人要惩治我?”她才是,怎么有脸在他面前趾高气昂?
“无耻之徒。”她忍不住要骂。
“对,我程处默无耻,哪有你傅柔高尚。你高尚地讨好了皇后,高尚地攀上了吴王,左右逢源,人人都喜欢你。你这么高尚,所以乐于旁观,看着我姐姐被活活逼死。”他说着说着,眼中冒火。他以为再如何,她也不至于在他姐姐出事的时候,置身事外。
“你把魏王妃的死怪在我身上?”她真是处处被他冤枉,“当日皇后下旨,我没有袖手旁观,只是无力回天啊。
“掖庭一个杂役宫女转眼成了女官之首,这么高明的戏法,你都会变。当时你就在皇后身边,戏法就不灵了?就不能给姐夫和我送个信?哪怕是一点点的提醒也好,也许我姐姐就还活着。”亏他以为她在掖庭受苦,还去找了晋王,透露她的下落,谁知她的本事远超乎他想象,“不,你不是无力回天,你是不肯尽力。”
“处默,我……”她想告诉他详情。
他却冷酷打断:“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其实早把心给了吴王,你压根就不在乎我,又怎么会在乎我姐姐的死活?你好不容易得到了皇后的宠爱,又怎么会为了一个魏王妃断送自己的富贵?对啊,我喜欢怜燕儿。因为就算是迎来送往的青楼女子,也比你这种表里不一,贪慕虚荣的女人好上一百倍!”
她抬起手,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他毫不在意,只是逼近她,一手握拳,直至她退无可退,背靠一棵大树。然后,他出了拳,看着她目光动摇,泄露出一丝惊惧。
那一拳,打在了树干上,仅剩的枯叶颤巍巍飘落。
他盯着她,一字一顿,无情说道:“这是最后一次。下次你再敢对我动手,别怪我不客气。”
她冷凝片刻,推开他要走,脚下却被树干绊了一下。他下意识伸出手想扶,但下一瞬就收了回去。她重重摔在地上,抬眼怒望。他回望她,但被她瞧得渐渐心软,想要再度伸手去扶。
一只手横插两人之间,吴王来了。
“不劳殿下,我自己能起来。”傅柔吃力地站起来。
“我送你回去。”吴王神情温柔。
“不必,我还有差事要办,先告退了。”她不必依赖这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就可以独自走下去。
吴王也不强求,侧目瞧程处默两眼。
程处默扬眉扬下巴,神态挑衅:“殿下有何指教?”
“还指教什么?你根本无师自通,我想要你做的,你都做了,而且做得比我想象的还好。”吴王勾起嘴角,“多谢了。”
程处默变了脸色,倏地铁青。
陆庭正在写信,下笔匆匆,字迹潦草,但他顾不得了,必须要尽快把这封信送到皇帝手里。
他随侯君集出征盛国,侯君集有意正面出击,他则立劝和谈。在他看来,这场叛乱起得有点奇怪。他找了几个逃难出来的当地百姓,才知道是因为有谣言,朝廷派来接替胡宁武的官员比胡宁武还黑,百姓由此集结,结果让新上任的官员误以为是造反,强行镇压。如此一来,才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导致整个盛国都乱了。
侯君集认为陆庭的消息不准,但还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和叛军首领洪泽去谈判。只是出乎侯君集意料,洪泽居然接受和谈的提议,派了三位使者。
侯君集这次来,就为了太子转嫁视线,顺便洗白自己的贪污罪名,也打算趁着大胜再捞最后一笔。已经养肥了的肉,眼看就要到嘴里,岂能让陆庭给毁了,所以,一上来就把使者宰了。
侯君集敢杀使者,就已经对陆庭动了杀心。危急时刻,陆庭告诉侯君集,那三个使者不是洪泽的人,而是他派人假扮的。侯君集一直把他当眼中钉,什么策略都不告诉他,他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试探,其实他却是太子这边的人。
侯君集似乎信了,没有再追究,才让陆庭有了写信的时机。
陆庭写完之后,吩咐自己的心腹随从,一定要把信交给皇帝。心腹劝他一起走,但他却坚持留下。一旦侯君集发现他不见了,很可能狗急跳墙,干脆勾结洪泽,一起造反。那样的话,长安岌岌可危。
然而,他终究还是错估了侯君集的狠毒。他的心腹一打开门,就被刺了透心凉,直挺挺倒在他眼前。
侯君集走了进来,从没有放过陆庭的打算:“陆大人口口声声说尊重恩师,却一转头就辜负了他的临终嘱托。张玄素要你保护太子,你反而对太子举荐的人耍心机,设圈套。你对得起他吗?”
“陆庭永远敬重老师。只要太子和太子举荐的人不伤害大唐的利益,陆庭一定遵照老师的遗嘱,尽一切力量保护太子。”面临死亡,陆庭毫无所惧。
当他踏上这一趟征程,他告别了父母,告别了程处默,更告别了放在心中很久很久的傅音,义无反顾。庆幸的是,孑然一身,赴死也可从容。
侯君集冷笑:“如果伤害了大唐的利益?”
“陆庭是大唐官员。陆庭的忠诚,只会先给大唐。”他隐隐明白了,盛国作乱,太子推荐侯君集,都是恩师所说的,东宫的那个奸佞在作祟。
“说得好。那陆大人,就好好为你的大唐尽忠吧。”侯君集转身离开。
一柄杀人的剑,刺入陆庭的心口,血色从他脸上消失,脑中的最后一缕思绪留给自己的私心——音儿,你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