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突然病重不起,后宫人心惶惶,妃子们个个想要看望。杨妃当然不可能让她们见到人,吩咐内侍把所有人都挡在了门外。只是也不是每个人都乖乖听话。有个新晋的才人,刚得皇帝宠爱,脾性颇大,吵着要见皇帝,还对内侍大发雷霆,因此惊动了杨妃。
杨妃走出来,三言两语打发众人离开。林宝林一向识时务,缩在最后,溜在最前,正要赶紧回她的花音阁去,却听见杨妃让才人留下。她和其他人一样,好奇地停下脚步,回身看热闹。
杨妃一声令下,小木板打脸四十下,把才人打得十分凄惨,连牙都掉了好几颗。
众人看得胆颤心惊。
杨妃却笑说,她一向最心慈手软,只是皇上既然把后宫交给她,她不能不给皇上一个交代,对不守规矩的宫里人稍加管束,让众人体谅她,多多帮着她一点。话说得那么好听,手段却比皇后狠。无论怎么说,才人的品级虽低,也是皇帝的人,皇后虽严厉,不至于动辄用刑。
众人强笑敷衍,
杨妃走了,人群才敢散。
林宝林隐隐听人在说,原来杨妃凶起来那么可怕,与从前判若两人。她却觉得,不是判若两人,而是以前隐藏得太深,如今终于展露真性情罢了。
回到花音阁,打探消息的桂花也回来了,告诉她一个惊人的噩耗——阴嫔死了!
内侍监的人说是自尽,但林宝林怎么想都不对。陛下今日上早朝的时候还好好的,桂花则打听到阴嫔去见过陛下,如今陛下重病,阴嫔没命,又听说陛下发病时杨妃正在跟前。
林宝林不由打个寒颤,让桂花找信得过的人,去卢国公府送个口信,让傅柔无论如何都要留在慈恩寺,不要回宫。
吴王急匆匆回宫,探望过昏迷不醒的父皇,听说母妃当时在场,也是起疑。他来到母妃的住处,见正门宫人守着,门却紧闭,心念一转,悄然走到侧面的窗下。
“不愧是皇上,总是那么深谋远虑。原来在甘露殿召见本宫和玉合之前,他已经写好这些密旨调动长安各处禁卫,架空吴王手上的权力。只要等晋王从慈恩寺回来,册封晋王为太子,吴王就不得不离开长安回他的封地了。”
“这里其中一道密旨是给吴地总督的,要他等吴王一回到封地,就剥夺吴王手上所有兵权和行政权,让吴王只能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富家翁。”
“幸亏曹总管截住这些密旨,不然大事不妙。”
吴王怎么都料不到,父皇最信任的曹总管竟然帮着母妃。
“这次多亏有曹总管,我们才能化险为夷。”杨妃的语气充满感激。
“大隋皇帝对奴婢有再造之恩,奴婢这些年在宫里头,白天兢兢业业地伺候差事,晚上偷偷摸摸地对天悲戚,总以为自己的心愿不过是浮云一场。没想到苍天开眼,竟让奴婢等来了大隋复国的一丝曙光。”人在曹营,心在汉。
“曹总管对大隋忠心耿耿,怎么不早说?甘露殿一幕,几乎吓破我的胆。”玉合大觉庆幸。
“这种事谁敢随便吐露?说错一句,就是个死。魏王和太子两败俱伤,福安宫又差点死了晋王,我才觉察出蹊跷,猜到这宫里有志同道合者。最大的可能,就是有大隋皇帝血脉的杨妃娘娘,可是又不敢贸然行事。不过,玉总管和内侍监的人私下往来,我已经大开方便之门了。不然,玉总管,我曹养德也不是糊涂蛋,怎能让你一个又一个得往内侍监里塞人?”
“谁说大隋不得人心,这就是大隋的人心啊。”杨妃好不感慨。
吴王听不下去了,大步走到正门,就在内侍迟疑着要不要阻挡时,用力推开了门。
曹总管和玉合自觉走了出去,把门重新合上。
吴王看着正在喝茶的母妃,仿佛看一个陌生人:“为了江山,为了皇位,可以伤害自己的丈夫,这么不择手段,冷酷无情吗?”
杨妃道:“不错,为了大隋的江山,为了大隋血脉可以重登皇位,我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冷酷无情。但我用大隋杨氏的列祖列宗发誓,我从来不曾想过要伤害皇上。他是你的父皇,他也是我的夫君,我几十年的枕边人,你以为你的母妃是没有人性的禽兽吗?看见他奄奄一息,我也心如刀绞!”
“不是你指使曹总管?”吴王看她不像撒谎。
“曹总管与我父皇的渊源,我也刚刚得知,但要不是他当机立断,你已被你的父皇赶出长安了。”事到如今,不必再隐瞒儿子。
吴王叹息:“母妃,父皇虽然没打算传位给我,但他比谁都疼爱我。如果拥有天下的代价,是成为一个弑君杀父的凶手,我宁愿一无所有。”
杨妃眼中却执着:“先例不就摆在眼前吗?玄武门之变,你父皇也不是你皇祖父心目中的继承人,可你父皇最终做了皇帝,尊你皇祖父为太上皇,你皇祖父照样享荣华富贵,颐养天年,膝下还有子孙承欢。再者说,晋王又何尝是长子?恪儿,你有资格一争,为何要隐忍退让,等到他人登基,坐以待毙呢?”
吴王终于动摇。他很清楚,母妃最后那句话说对了,若一昧退让,只有死路一条。看太子和魏王,他们谁想过他也是兄弟,只怕晋王亦如此。
山风吹拂,那场可怕的伏击仿佛已经久远,傅柔站在山门前往下望,见宫人们正把东西搬上马车,侍卫们也整装待发。
让她印象深刻的是,程处默的百骑特别精神。三人一组,看似分散各处,却时不时打着一套奇怪的手势,与各个点的伙伴联络。小小一个铁三角,一个大的方圆就在他们的保护之中,竟有固若金汤之感。
那时,傅柔找到晋王他们,人人平安。原来程处默奉皇帝旨意暗中跟随,才能及时化解危机。
因为有了百骑的加入,令狐得关在防护上也做到了滴水不漏,傅柔的心情才能这般轻松,可以吹吹山风。
程处默走到傅柔身边,没说话,只是陪伴着。
“程将军。”傅柔打破沉寂,“有事?”
“傅尚宫。”程处默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出发的队伍一览无遗,“没事。居高临下,看看那群小子们有没有偷懒。不知傅尚宫在看什么?”
“江山。”傅柔总不能说也在看他的百骑,“静谧的山,温柔的风,安乐祥和。大唐的江山真美。”
程处默目光移到傅柔的侧面:“大唐的女子也很美。”
傅柔也调回视线:“可大唐的将军嘛……”
“怎样?”程处默的耳朵几乎要竖出两个尖角,“大唐的将军怎样?”
傅柔一笑,走下石阶:“不予置评。”
程处默在傅柔身后喊:“大唐的将军又怎么了?大唐的将军雄壮威武,英勇果敢,就算偶尔爱吃醋,那也是比谁都帅!”
这可不是花言巧语,百分百实事求是,只是佳人头也不回,看似不为所动。
傍晚,因为程处默坚持更换回程的路线,路上没有歇息的客栈或驿馆,只能搭了简易的帐篷。晋王倒是觉得十分新鲜,尤其程处默在不远处打野味,箭无虚发的,令他哇哇赞叹不已。
小武却百无聊赖:“你有完没完?不就是射了两只鸟啊?做武将的都会骑马射箭,又不是什么出奇的本事。”
晋王争辩:“不止两只!他射了十几支箭,箭无虚发!你看,一箭射中了两只,神了!”
小武找能说会道的:“傅尚宫,殿下大呼小叫的,你也不说说他。”
傅柔的眼神却着迷,看得也是程处默,回不过神来。
小武奇道:“傅尚宫,你为什么也盯着程将军看?”
傅柔反应过来:“呃……我是看他虽然箭术不错,但太喜欢炫耀,整天洋洋得意,自以为了不起,让人讨厌。”各方神明,原谅她违心之语。
晋王愣一下:“原来老师讨厌程将军?”他马上不看程处默了,讨好般的语气,“既然老师讨厌他,那我以后也讨厌他。等回长安,我就向父皇告状,说他不好好做他的护卫,居然只顾着射鸟。”
傅柔高声:“不可以!”
晋王也奇了:“为什么不可以?”
傅柔一本正经:“爱炫耀只是小毛病,人无完人,谁没有几个小毛病?程将军忠心耿耿,有勇有谋,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唐的栋梁之才,殿下一定要珍惜重用,千万不要因为一点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就对他存有成见。”
晋王看向傅柔身后,调皮眨眨眼:“程将军,老师很欣赏你哦。”
傅柔急忙回头看,发现程处默不知什么时候站过来的,笑得嘴巴都要裂开了。
傅柔十分尴尬,一时无语。
程处默敛起笑容:“末将拿猎物来献给晋王殿下的。”
晋王老气横生:“多谢了。小武。”
小武上前接过程处默手里的鸟。
晋王凑到小武身侧,兴奋地说:“瞧,这两只鸟是同一支箭射下的。”
“奴婢才懒得管几支箭射的。这东西怎么吃呀?”
“你没在外头烤过野味?我也没试过。”晋王拉着小武就走,“今晚有得玩了。”
程处默自言自语:“忠心耿耿,有勇有谋,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唐的栋梁之才。本将军的优点,你还算归纳得不错。不过嘛,少了玉树临风,气宇轩……”
一道骑影由远及近。
傅柔最先瞧见,紧张起来:“那是什么人?”
程处默眉头一凛,手搭剑柄,疾步迎上前去,同时呼哨一声。叶秋朗和宗建修这组人立刻动起来,率先阻拦来人,俨然训练有素。
那人狼狈下马,大叫道,“我是卢国公府的!”
程处默大步上前:“君慧,你怎么来了?”
君慧扒开叶秋朗和宗建修,压低了声:“小公爷,见到你真好,不过,我其实要找的是傅尚宫。”
程处默拢眉,转头回望,但见傅柔已经走到了晋王那边,一副警惕的架势。果然和他心有灵犀,都感觉不妙啊。
不远处,篝火已经燃起,晋王和小武烤着野味,似模似样,兴味盎然。
傅柔和程处默坐在另一边,听君慧说着宫里的情形,还有林宝林让她不要回宫的传讯。她还挺庆幸的,宫里有林宝林这么一个好姐妹,风声鹤唳之中,冒险给她送来警示。
皇帝病倒,阴嫔自尽,刺杀晋王的行动虽然失败,但杨妃统掌六宫,吴王代管天下,此刻回去如同羊入虎口。不过,傅柔不得不回去,而且必须回去!
程处默对君慧使个眼色,君慧识相走开了。
傅柔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程处默道:“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可我不答应。”
傅柔沉静:“因为太危险?”
程处默摇头:“因为我喜欢你,在乎你。我不许你为了所谓的责任,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所以,我们又要做一次逃兵?我们曾经逃避过,抛家弃国,只因为憧憬两人相依相恋的甜蜜,可那滋味甜蜜吗?责任就是责任,处默,你我都逃避不了,因为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是这样的人。”
“别想用花言巧语说服我!”程处默沉声道,“你冒险进宫,对得起皇上和皇后,对得起大唐,你心安理得了,但我每时每刻为你提心吊胆,我怎么办?哪怕你在乎我那么一点点,你就不能这样对我。”
“你也曾经这样对我。”傅柔沉静若水,“你打安西峡的时候,你自请边关的时候,你出征齐州的时候,哪一次不是用性命去拼,难道你不在乎我么?”
“当然在乎!”毋庸置疑。
“但你还是选择了最危险的路。”傅柔笑着摇头,“你哪怕有一点点在乎我,你就应该凡事以自己性命为重,不要让我提心吊胆。”
程处默争论:“我是领兵的将军,如果我扔下追随我的士兵,自己逃命,那我成什么人了?”
傅柔忽然主动抱住程处默:“真好。我喜欢这样的程处默,一身正气浩然,就算要经常为提心吊胆,我还是喜欢。而我,同样也不是丢下责任逃命的人。你我皆为大唐子民,为了大唐,这一次,我们绝不逃避。”
程处默的心悸动不已:“好,不逃避!但你不准再不理我!”
傅柔退开,好笑反问:“到底是谁不理谁啊?”
终于,小情侣之间的吵架到此为止,一笑而过。
韦松来找杨妃,想讨一份出宫的手谕,只因杨妃说宫中失窃,加强了宫门的守卫,有出宫腰牌都出不去。
玉合冷嘲热讽:“福安宫已经烧成灰烬了,你这福安宫总管,应该去管管怎么打扫福安宫的破烂瓦砾。娘娘奉旨整肃六宫,发生窃案加强门禁,你没事出什么宫呢?”
韦松最知宫里这些人事,心知不对:“是,奴这就告退。”
“有件事,我正想问你。”杨妃却不放人走,“听说福安宫有个叫志和的内侍死了?”
韦松谨慎答道:“是。那晚福安宫被雷击后燃起大火,志和被烧死了。”
玉合和杨妃一唱一和:“志和被发现的时候,烧焦的尸首上还锁着铁链,事情可不简单哪。”
韦松镇定:“志和在福安宫偷东西被抓住了,怕他逃走才用铁链锁上。”
玉合哦了一声:“人已经死了,你说他是贼,他就是贼吗?”
韦松一听,糟了,这是要强按罪名:“志和偷窃,当时就已经告知六局傅尚宫,六局有记录存档。这个物证,是胡诌不出来的。”
杨妃道:“宫里人偷窃,应该送到司正所审问,韦总管私下囚禁,也属滥用私刑。”
韦松回道:“奴不敢。奴把此事禀告了万太妃,万太妃说这种小事就不要闹到外头去了,福安宫自己处置。奴婢也只是奉万太妃的命令行事。”
杨妃冷笑:“可有人证?”
韦松一怔:“这……禀报时只有万太妃在。”因为抓人的动机不单纯,不好让别人听见。
玉合奸笑:“万太妃已经去世,那就是拿不出人证喽?”
韦松气结:“你……”
杨妃眼里已然不容:“韦松,你受皇后娘娘多年教诲,居然滥用私刑,怎么对得起皇后娘娘的在天之灵?对宫人滥用私刑,仗责一百。来人,拿下韦松!”
韦松被人包夹:“岂有此理!”
玉合高声:“推出去,杖责一百。”
“慢。”杨妃略思,“韦松是伺候皇后多年的人,如今犯错受罚,无声无息可不好。把大家都请来,当众说明罪因,免得日后有人埋怨我办事不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