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突然,没人能拉住杨升,眼睁睁看他倒在地上,血流满面。
“娘娘保重……娘娘的大恩,杨升下辈子再报……”杨升望向郑妃,微笑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郑妃吓得魂飞魄散:“陛下,臣妾冤枉!臣妾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傅柔冷静:“陛下,杨升畏罪自杀,但牵涉这件事的内侍并不只有杨升一人,那些曾经搬过黄铜杆的……”
一名内侍快步入内:“陛下,内侍监几个往日和杨升交情不错的内侍都自尽了!”
杨妃趁势:“杨升说郑妃对他有恩,显然听命于她。郑妃究竟如何处置,请陛下明示。”
傅柔一看,对方又要用强硬手段,这回她却绝不会让其得逞。
“陛下,郑妃肚子里怀着龙种。按长孙皇后亲自立下的宫规,嫔妃有孕,就算犯了罪,也要等诞下皇上骨血后再论罪惩处。何况郑妃到底有没有罪,还没查清楚。”
皇帝看着郑妃,露出一点不忍之色,正要开口,又有消息传入,说万太妃车马劳顿,伤势加重,一进清修观就薨逝了。
杨妃再次拿捏时机:“万太妃撒手人寰,都是因为福寿宫的雷击,哪怕杨升说的是真话,郑妃不知道黄铜杆的事,可如果没有她指使人悬挂彩旗,又怎么会给杨升可趁之机。太妃之死,郑妃难辞其咎。”
“杨妃所言极是。”傅柔压抑悲痛,同意杨妃,却又无视杨妃错愕的表情,对皇帝道,“太妃之死,郑妃难辞其咎,应该亲自到太妃灵柩前请罪。微臣愿为陛下护送郑妃到清修观给太妃守灵。一则告慰万太妃在天之灵,二则,清修观是静修之地,既消减郑妃那些不该有的想法,又可安全地孕育龙种。”
郑妃心知这是全身而退的唯一机会:“臣妾一定在太妃灵前恳切请罪,一定尽心尽力为太妃守灵。”
皇帝思忖,慢慢点头,允准。他心有内疚,若能先把事情查清,万太妃也不至于去了,因此在郑妃一事上,还是谨慎些好。
杨妃脸上闪过一丝怨怼。
傅柔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尽她所能,护得一个是一个。
覆水随内侍走向关押太子的牢房,听对方说着太子几日不肯吃饭,怕有闪失,他的神情晦暗莫名。父亲交待,今日下手,解决太子,以绝后患。他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覆水走进牢房,见太子闭目而坐,脸色苍白,神色却平静,是失去一切之后的认命。他心头说不出来的悲凉,打开药箱,掏出一支烤鱼,递到太子面前。
太子睁开了眼,望着覆水一言不发。
覆水主动开口:“虽然有点冷了,不过味道还不错。”
太子不明白:“孤已经一无所有,你还来干什么?”
覆水淡道:“既然已经一无所有,你就应该相信,我这次是真正一无所图。”
太子接过烤鱼咬了一口。
覆水眼中一痛。
太子忽然发问,不再自称孤,“害我摔断腿,装了毒沙的马鞍,是魏王准备的吗?”
“木已成舟,就算你现在知道真相,也不可能东山再起。”真相很残酷。
“是不可能。”太子心里明白,“但这里只有你我,也为了不做一个糊涂鬼。告诉我,到底是不是魏王?”
“不,马鞍里的毒沙不是魏王放的。”就算知道,为时已晚。
太子又问:“尤建明在大殿上主张废黜我,立魏王做新太子?”
覆水摇头:“并非魏王唆使。”
太子怅然许久,苦笑道:“一母同胞,手足相残,所为何来?”
“这不是你的错,是命运的错。命运让你做了李承乾,做了皇帝的嫡长子。也是命运,让我成了杨覆水。”他们注定背道而驰。
“那么,是命运,让我视你为知己?是命运,让我立下要保护你的承诺?覆水,这世上有命运,但也有人心,我已经葬送了自己,你却还有机会。如果你能活下去,希望你能活得有血有肉,有笑有泪。”命运让他们都成了可怜人。
覆水看着太子:“对不起。”
太子张了张嘴,神情一变,发出“啊啊”沙哑的声音,最后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烤鱼掉在地上,他摸着喉咙,缓缓倒在草堆上。
覆水垂着眼皮,看不到心思:“这是我亲手调制的,药效发作时,喉咙会麻痹,让人发不出声音。它比别的毒药见效慢,可只有它,能在人死后什么都验不出来。你已经几天没吃饭,皇上派人来验尸时,应该会认为你是绝食而亡。”
太子望着覆水的目光,没有仇恨,只有哀伤。
覆水有些不忍看,微微撇头:“因为我姓杨。我父亲是隋炀帝的皇子,我是隋炀帝的亲孙子。覆水,只为光复大隋而生。是我精心策划,让东宫和魏王府生出重重误会,到最后手足相残。是你蠢,你看错了人,我从来就不是你心中那个知己。从到你身边的那一刻开始,我所思所想,就是怎么彻底地毁了你。”
太子艰难地向覆水伸出手。
覆水犹豫一下,到底握住了太子的手,眼看他呼吸越来越困难, 忽然蹲下身,用力抱住了他,迸出一滴热泪。
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愿望,想要遵循自己的心意作一回主,覆水从怀里掏出瓷瓶,倒出一颗药丸,喂进太子的嘴里。
程处默一举端了覆水山庄,虽然里面的人要么拼到死,要么自己抹了脖子,但搜出一面隋朝旧旗,还在后山发现一具面貌不清的女尸,估计正是失踪的怜燕儿。
这件事,引起了以司徒真为首的朝中重臣的极大重视,皇帝更无法忽视。
司徒真直言,隋炀帝之女杨妃所出的吴王,作为隋氏之后,不可继承大统。连房玄龄这样的,在太子一事上不站队的,也提出了立晋王为太子,如此吴王尽心辅佐,主客已定,不会对吴王产生非议。
皇帝并没有立即表态,只让晋王去慈恩寺主持皇后的追福仪式,等他回来,再作决断。
人人一听,这字里行间,分明是有意立晋王了。
程处默从甘露殿走出,见傅柔候在一旁,刻意转过脸去,只当没看见就走了。傅柔心里虽不好受,却也不放在面上。
皇帝宣傅柔来,有意让她和晋王一同出发,由令狐得关护送。
傅柔正要离开,内侍来报,说魏王因为看守没给他买养颜膏,大发雷霆,把一个火盆踹翻,差点烧了房子。
皇帝头疼。
傅柔觉得也是时候了:“陛下,龙游浅滩也会遭鱼虾戏弄。魏王昔日养尊处优,现在犯了错被幽禁,看守他的人未必像从前那么恭敬。微臣听说有下人甚至敢对魏王语出讥讽,魏王应该是被激怒了。况且,陛下对魏王下旨惩罚斥责之后,就没有再召见过魏王,更别说亲自教诲魏王。子不教……”话不说全,点到即止。
皇帝接过:“朕之过,是吗?”稍加思忖,“传旨,魏王不再关王府了,把人送到宫里来,和太子关一块儿吧。”
傅柔哭笑不得,原本想帮魏王一把,谁知适得其反,所以有时候还真不能自作聪明。她这会儿只能希望,魏王和太子相安无事,别再火上浇油了。
魏王走入牢房,看见太子坐在角落,当下变了脸。
“开门,给我换间牢房。”内侍监的大牢这么大,何至于和这位共用一间?
内侍笑得为难:“圣意难违,殿下得罪了。”内侍监看守不好当,关押的都是皇贵,这一刻瞧着倒霉,谁能保证下一刻不会翻身。
魏王见内侍头也不回,毫无办法,但一转身,太子的脸猛然跳进眼帘。
“你偷偷摸摸靠近我干什么?”魏王吓一跳,随即捏起两个肉包拳头,“属官们散了,王妃也死了,羽翼尽去,只剩你我。很好,李承乾,有本事,跟我一对一,打架啊。”
太子却缓缓包住魏王的拳头:“就是这双手,勒死了太子妃。”
魏王甩开他的手:“不错!太子妃是我勒死的,我的王妃死在她手里,我怎么能不报仇?王妃以前对她多好,明明可以妯娌和睦,帮我们兄弟更加齐心……”说着说着,鼻涕眼泪一起下,“那碟酸枣糕,还是我千叮咛万嘱咐让王妃送到东宫的,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我就算让母后恼火,也不讨好你了。
太子忽然双手掩脸,全身颤抖,显露出极端的痛苦:“不,太子妃是为了我才……是我对不起她,也是我害了她……”
魏王看太子如此,悲从痛中来:“也是我,害了王妃……她要不是为了我,也不会死……”
兄弟俩各自跌坐一角,神色苍凉。
太子再开口:“马鞍里的毒砂……”
魏王答:“不是我。”
太子道:“我知道。”
魏王惊讶:“当初怎么解释你都不信,现在居然信了?”
“不知为何,我现在相信你了。似乎有谁告诉过我真相,马鞍不是你……”太子努力回想,却觉头痛,双手不由抱住脑袋。
虽然在最后关头,覆水为太子解了毒,但毒性导致他的很多记忆发生模糊。
魏王也没在意:“现在抱头悔恨也晚了。”自己却陷入回忆,“小时候听太傅讲一日时辰可看日光计算,我请教了太傅几天,好不容易亲手做了一个小日晷,兴致勃勃拿去送给太子。太子却随手就把它丢进了放废物的箱子里。”
太子还记得:“你手笨,为了做那日晷,手上划了好几个口子。我如果对它爱不释手,就是鼓励你继续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手工活。就怕你一时兴起,又去做别的,给自己再添上几道伤口。”
魏王沉默了。
太子道:“我摔断了腿,你魏王府送剥了皮的虎爪来,恶毒讥讽。”
魏王叫冤:“到底是谁挑拨离间?魏王府送的是人参,从没送过虎爪。母后之灵在上,我有一字虚言,天打雷劈!”
太子沉默了。
玉合一巴掌,打在覆水脸上:“为什么太子还活着?”
这日他到太医署,得知太子进食终于正常了,还是多亏他这儿子的妙手。明明让覆水解决掉对方,谁知竟然违抗他的命令,简直前所未有!
覆水神情冷淡:“他已失去所有,再不能翻身,何必赶尽杀绝?”
玉合怒目:“什么时候你会同情仇人了?李氏杀了你的祖父,夺了我们大隋的天下!”
“但无论如何,他视我为知己,我已经出卖了他,若再夺他性命,岂非与禽兽没两样?”覆水沉眼,“我为父亲做了那么多事,愿以此换他一命。如若父亲坚持出手,就休怪我无情。”
“你!”玉合没想到儿子会为了太子如此决绝,转念再想,此时已到关键时刻,应该一致对外,不可因小失大,“罢了,只要太子一日不出牢房,我可暂且不提。”
父子俩之间的气氛一时冷凝。
杨妃从寝殿走出,正在气头上,因此也未察觉他们的异样:“想不到皇后不在了,还能笼络住那些老臣,如今只怕陛下已属意立晋王为太子。”
玉合谦卑:“都是我们一时大意,想不到程处默竟能端了覆水山庄,搜出大隋的旗,以至于变得被动。”
覆水上前一步:“娘娘不必忧心,程处默手上没有我们一个活口,单凭一面旧旗,难以指证什么。至于晋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覆水已安排妥当,定叫他有去无回。”
杨妃吁了口气:“多亏外头有你,否则纵使我机关算尽,只怕也难以成事。陛下看似疼爱我们母子,却向来自有主张,一旦他定了晋王为太子,势必为其铺平道路,到时吴王肯定要回封地,最终也就是个架空的富贵王爷罢了。”
覆水恭敬:“因为有了娘娘和吴王殿下,大隋才有了希望,让覆水的存在有了价值。覆水一定会帮殿下登上皇位,鞠躬尽瘁。”
杨妃颔首:“好!好孩子!”
玉合看儿子一眼,紧拢的眉头略展,还好他分得清轻重。覆水眼角余光留意到了父亲的神情,也稍稍安心了些,看来太子的命暂时是保住了。
前往清修观和慈恩寺的车队,在山路上颠簸,傅柔掀开了车窗帘,看着初春的山景。山茶开始凋零,迎春的金灿却正盛,还有各种不知名的野花,将山坡变成最手巧的织工都无法创造出来的绝色织品。
这里没有一处华丽,却美得令她屏息,可以自由呼吸,随心畅想,而无需担心哪里有眼睛暗中盯着,算计他人生死。
当然,她也不仅仅看景色,时不时前后张望。前方是晋王的马车,后面是郑妃的马车,她必须两头兼顾。忽然,风把后方马车的车帘掀了一下子,郑妃呕吐的样子一闪而过。
傅柔想了想,问一旁骑马的令狐得关:“将军,是不是该停下来歇歇了?在宫里舒服惯了,一坐马车就受不了,尤其还是山路,颠得我头晕脑胀的。”
令狐得关拢拢眉头:“这……还得问问晋王殿下的意思。”
傅柔微笑:“那是当然,劳烦将军。”
晋王听说傅柔要休息,自然允准。
车队停在一处缓坡下,傅柔来到脸色惨白的郑妃跟前,递过去一个嗅瓶。
“这是以前皇后娘娘出行时常备的香料,清脑提神,对孕妇也无害处。”临出发前,她想到以前陪皇后去大苍山的时候,回过神来已经放在了行李之中。
郑妃略一迟疑,但接了过去,嗅一嗅,果然感觉好多了。
“傅尚宫——”郑妃一顿,“多谢。”
“举手之劳,娘娘客气。”傅柔要走。
“我多谢你,不止这瓶药。”郑妃却再度开口,“我在宫中人缘不佳,更不曾对傅尚宫有何赏赐施恩,就算傅尚宫帮了我,也无法给予回报。觊觎太子之位,谋害晋王,桩桩非同小可的罪名,傅尚宫敢为我说话,难道不怕牵连?”
傅柔反问:“郑妃娘娘当真是主使加害万太妃之人?”
郑妃摇头:“当然不是。”
傅柔淡笑:“下官也如此认为。”
郑妃的目光惊奇:“可是宫廷并不只以真相论对错,其中的利害得失……”
傅柔打断:“个人得失是小。皇宫是天下的榜样,大唐的中心,若宫廷被谎言和阴谋层层笼罩,总让无辜者受屈,使奸者得益,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国强则民强,大唐之盛,才是每个小老百姓最应该在乎的得失。我傅柔,人也罢,心也罢,皆属大唐。”
郑妃深受震撼:“说得真好。”
“下官还要去看一眼殿下,娘娘抓紧歇息吧。”傅柔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