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灵淑的膝盖已经麻木。
昨夜跪在东宫门前,望求太子原谅。尽管并不是她告诉父亲称心的事,但毕竟是她对妹妹多了嘴,妹妹听到父母为她争吵,才替她出头。父亲一向耿直,岂能不谏,结果引得天子震怒,太子三更半夜才回来,丢给她一把血淋淋的匕首,告诉她称心已死,恭喜她得偿所愿。
今日跪在立政殿前,望求皇后原谅,皇后却不见。在皇后眼里,她是选错了的儿媳妇,拖了她儿子的后腿,无知又小气。
苏灵淑跪得不甘心,却又不得不跪,给丈夫跪,给婆婆跪,但没有一个把她放在眼里。忽然,感觉身旁多了一个人,与她同跪。她侧头一看,是魏王妃。
同为皇家儿媳妇,谁都当得不容易。昨夜皇上一道旨,处死了魏王府戏班所有的人,因为称心,连坐同罪,没一个幸免于难。魏王夫妇不但只能干看着,魏王妃还要一早就来向皇后请罪。
苏灵淑和魏王妃虽然彼此不理,至少心里都好过了些,好歹一起倒霉。
长孙皇后卧病不起,咳嗽不停,被外面两个儿媳气得不轻。
“一个自己不能给丈夫生育孩子,竟然还给丈夫的哥哥介绍下流的戏子,这是什么不可对人言的龌蹉心思?她是指望着让太子也没有子嗣啊;另一个,只为了自己拈酸吃醋,不顾太子的将来,让自己的父亲,把甘露殿搅得天翻地覆。怎么教?怎么教啊?”
韦松想了想,还是劝道:“娘娘,太子妃毕竟有身孕,这跪久了,就怕……”
长孙皇后挥挥手:“太子妃虽然有错,毕竟太子先有不是,她怀着身孕,确实不能久跪,叫她起来,不必请安,回东宫去吧。”
“那……”韦松谨慎开口,“魏王妃?”
长孙皇后闭上眼。
韦松有数了,出去传话,让苏灵淑回东宫养胎,对魏王妃无话。魏王妃就明白了长孙皇后的意思,继续跪着。
清河公主得了消息,立刻来见长孙皇后,殷勤侍奉她吃完药。
“母后,我来的时候,瞧见四嫂还跪在那里呢。”
长孙皇后哪知女儿那点小心思,叹口气。
“其实这戏班子的事,也不能全怪四嫂,魏王府这么多伺候的人,如果谁出了差错,都要责罚四嫂,那四嫂就太难了。母后你这么能干,天天管着后宫,后宫还经常出点小意外呢,什么掉东西啊,什么宫女内侍违反宫规啊,这难道能怪母后吗?”
长孙皇后这才听出来了:“你过来,到底是为了看本宫,还是为了给魏王妃说情?”
“当然是过来看母后,伺候母后啊。不过,她毕竟是清河的嫂子嘛。这样一直跪着,内侍宫女们进进出出的都瞧见了,叫她以后怎么当这个魏王妃?她难堪,就是四哥难堪,四哥难堪,就是母后难堪。我……”她要是嫁到魏王妃的娘家,“我也难堪啊。”
长孙皇后奇怪:“你往日和她,也不怎么亲厚,今天倒怪了,为了她,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
“我只是路见不平……”这个嘛,出嫁从夫,夫家的亲戚才是亲戚嘛。
长孙皇后脸上有些厉色:“什么不平?你觉得谁是那条不平的路?”
清河公主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是一家人和和睦睦,母后是最慈爱的,小辈们做错了事,母后总能宽宏大量,原谅我们。”
“也罢,叫魏王妃起来吧。不然,魏王脸上不好看。”长孙皇后还是体贴自己儿子的。
“多谢母后!”清河公主马上站起来。
长孙皇后叫住她:“急什么?本宫还要再赏她一点东西。”随手点了两名姿色上佳的宫女,让魏王妃一起带回魏王府去。
侯盈盈远远地看着镇海将军府的大门。
魏国公一家让皇上送回老家去了,婚事自然告吹,家里个个看她悲催,她心里却一直盘着称心的那句话,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得起自己的心意。她的心意,要让严子方知道,否则放弃也不甘心。
严子方从将军府走出,骑马离开。侯盈盈急忙跟着,但到城外,拐过一个弯道,人却不见了。
“奇怪,人呢?”侯盈盈下了官道,漫无目的到处找。
严子方从一棵大树后面闪现,突如其来拍一下侯盈盈的肩。
“啊!”侯盈盈惊吓,看清严子方,才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
“你为什么跟踪我?”严子方抱臂眯眼。
“我什么时候跟踪你了?”只是想找机会和他说话而已。
“喂,我从前是做海盗的,警觉性比一般人高多了。从我离开家门起,你就跟着我了,本来不想搭理你,想着出了城你就放弃,没想到你还一直跟到城外十几里的地方来。”严子方不懂,他已经放过她一次了,为什么还要送上门来。
“我的名字,叫侯盈盈。”不要喂喂喂的。
“你知道,在这种荒郊野外,像你这种富贵人家的千金,落到强盗手里,会有什么下场吗?”名字不重要。
“你是强盗吗?”
“做过十几年。”
“可你现在不是了。”
“不管是不是,做事最重要的,是干净利落,不留马脚,别人查不出就行了。”
“你和我阿爷,有多大的仇?”
“血海深仇。”
“你现在已经把我抓住了,打算对我怎么样?”侯盈盈一步向前,仰脸直视。
“当然是让你身败名裂,让侯君集伤心欲绝。”严子方也向前一步,一把抓住侯盈盈的手肘,几乎贴紧,眼神似轻浮。
出乎意料的是,侯盈盈踮起脚尖,碰了碰严子方的唇。
严子方一愣,立即推开她,拿袖子擦着嘴,窘道:“你干什么?”
“让你报仇啊。”这就是她的心意。
严子方转头就走,心想碰上个有病的。
“严子方,你不是要报仇吗?”侯盈盈大叫。
严子方头也不回:“懒得理你!你最好赶紧回城,别出了什么事,你那对奸恶的父兄再赖到我身上。”
她脑子有问题!都说不共戴天之仇了,靠她“牺牲色相”就能泯恩仇?可笑!
与此同时,还有一人正牺牲色相,就是程处默。
“果然是好山好水好风光。这长安城外的碧玉湖啊,虽然没有大海那么大,不过绿油油的,看起来赏心悦目,也没有海风的腥味,真是太舒服了。喂,你划快一点啊。”马海妞颐指气使。
程处默沉着脸,心里叹了又叹,划桨的动作却不能停。
他到严子方那里拿解药,谁知天杀的严子方让马海妞送药,他一见这妞就避之不及,全然不知情下,打破了盛有解药的茶碗。结果,严子方那颗解药浪费了,还剩马海虎那儿一颗,所以他就不得不满足马海妞的所有要求。
“足足划了一个时辰了,你当本将军是苦力啊?”为了他和柔儿的幸福生活,忍耐再忍耐。
“你那一身的肌肉,划划船有什么?”马海妞眯眼看着程处默的好身板,真是养眼。
“你什么时候把解药给我?”程处默的耳朵自动过滤不想听的话。
“等你履行了你的承诺,好好地陪我玩十天,我就去问大哥要解药。”要不要得到,就只能另说了。
“遇上你们这群卑鄙无耻的海盗,本将军真是倒了血霉。”他很可能熬不过十天,直接挂了。
“什么海盗?我们已经不是海盗了,皇上也赦免了我哥的罪过,还让我哥当了官呢。现在,我哥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
“不过一个校尉,在我面前炫耀什么。”
“喂,程处默,你态度好一点啊。要是让我哥听到你这些话,他一生气,说不定把解药扔到湖里去。”
程处默火大地划桨,用力过猛,湖水溅湿了马海妞的衣服。
“喂喂,你把我的衣服都弄湿了。”
“哼。”管他什么事!
“好哇,你答应了好好陪我十天,这才第一天,你就这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对我是吧?我这就回去,把解药喂给猪吃,你就一辈子这样,别指望娶老婆了。”
“衣服湿了不挺好吗?”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觉得湿了更漂亮。”
“原来你喜欢这样,你早说嘛。”马海妞忽然站起来,像鱼一样姿势优美地纵身跳进湖里,“你看,衣服都湿了,本姑娘的身材是不是显得更好看了?”
“你有病!”程处默慌忙调开视线。
“你这么害羞啊?”马海妞双手攀船缘,用力摇晃起来,“来,咱们一起。”
程处默失去平衡,掉进水里,被马海妞趁机勾住脖子,爆出开心的大笑。
“你……”程处默的眼睛都不知看哪里,最后用力推开马海妞,“我受够了!”转身向岸边游去。
马海妞忽然叫起来:“哎,程处默!快回来!我……我的脚抽筋了……”
程处默信她才怪,但游到岸边,抹了一把脸回头看,湖面上却没了马海妞的身影。他大吃一惊,急忙跳回湖里,找到正往下沉的马海妞,将她救上了岸。
马海妞吃了水,昏迷不醒,程处默犹豫着,到底下了决心,解开她的衣领布扣,又俯身渡气给她。她剧烈咳起,吐出好几口水,睁开了眼。
程处默一屁股坐地上,松口气:“谢天谢地,你没死。”
马海妞坐起身,突然勾住程处默的脖子:“我当然没事。被你程处默一亲,我就算死了,也能立即活过来。”
程沉默一愣,喊道:“等一下!我那是为了救你。”
马海妞嘻笑:“你救了我,我就只好以身相许了。”
程处默叫:“我不要你许!”
马海妞也叫:“我不管,我许定你了。”
两人的大吼大叫,惊了一整个湖,水波摇曳不停。
这夜的东宫好不萧肃。尽管皇上和皇后下令封锁消息,到底还是透出了一丝风声。魏王府一个戏班没了,魏国公一家子突然移出长安,谁不知道魏王府和魏国公都是太子平时走得最近的。
太子没想到,在人人避东宫不及的时候,侯君集居然来为魏国公送信。
侯君集道:“魏国公临行前,还想再见太子殿下一面,无奈,皇上不肯答允。他走的时候,再三嘱托我,要我把这封信交给殿下。”
“孤身边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离开了。”东宫犹如冷宫。
“殿下不要灰心,您毕竟是太子。目前处境是有点难熬,就像不能避免的严寒冬天,但是只要熬过去了,就能豁然开朗,见到春光的明媚。”对侯君集而言,真是柳暗花明,攀附太子的机会终于让他等到了。
“冬去春来,四季循环。草木到了冬天,可以再次发芽。死去的人,还可以活过来吗?称心死了,魏国公也走了,孤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也是魏国公不走运,甘露殿事发时,偏偏碰到程处默在场。吴王点了一把熊熊大火,他不帮忙救火,居然还随手就浇了一壶油。如果不是他推一把,陛下未必就会气得这么厉害,立即对魏国公下手。”侯君集早就在为自己谋更远更强的富贵权势,那就是成为太子最信任的近臣,因为太子才是大唐的未来。
“孤对程处默不错,他为什么会这样?”太子疑惑。
“程处默是魏王妃的弟弟,这件事,会不会……”程咬金唯一的靠山就是魏王,魏王倒了,看程咬金还怎么得意。
“你觉得这件事里,有别人的影子?”太子听出来了。
“太子最近重用魏国公,也许魏王殿下觉得他的地位受到了威胁?”侯君集点透。
“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啊,对我这个哥哥,就这么不相信吗?”太子的个性就是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轻信了侯君集。
“侯君集该死,太子殿下和魏王一向感情深厚,一定是我猜错了。”装腔作势,却达到了目的。
太子送走侯君集之后,站在庭院中发呆了许久,忽道:“来人。”
内侍走过来听吩咐。
“把这花圃给铲平了。”太子两眼空洞,“铲平它,在上面造一个坟,再做一块碑。称心没有家人,孤答应过,如果他死了,孤会为他做一个坟。这个世上,至少还有人,会记得他。”
太子在东宫为称心造坟立碑,傅柔在花园为称心烧纸送香。
忽觉身后来风,傅柔一回头,看见吴王走来,也不理他,继续将纸钱一张张扔进火盆里。
“我没有把他的事告诉父皇。”苏亶说出来的时候,他也猝不及防。
“我知道,和吴王没有关系。”当时傅柔就在殿外,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称心的命不好。”吴王又道。
“不是。他本来有机会逃走,但他没有。”她早知道,称心和别人不同。
“为什么?”有那么傻的人么?
“大概,是为了他觉得很重要的人吧。”她拿出一件崭新的衣服,丢进了火盆,“我曾经答应帮他缝补一件衣服,后来忘记了这件事,还把他的衣服弄丢了。后来,我又答应他,赔他一件衣服。想不到,衣服刚刚做好,还来不及拿给他,他就……去了。”
“想不到一个戏子,会让这么多人为他伤心。”吴王不由感慨。
“皇亲贵族是人,戏子也是人。身份再高贵的人,也有痛苦脆弱的时候;身份再卑贱的人,也有热血慷概,令人佩服的作为。”有没有人为之伤心,和身份有关,和人品有关。
袅袅青烟,伴着灰飞升空,离开喧嚣的红尘。
侯杰知道妹妹独自出了门,傍晚还没回来,急得要命,正准备出去找,这时侯盈盈却回来了,
侯杰冲上去,把她小心扶下马:“你跑哪去了?差点没把我急死!”
“我觉得闷,骑马到处逛逛。”侯盈盈不敢说真话。
“你倒逛得轻松,我差点把长安城给翻过来了,还不快点进去,阿爷也在担心你呢。”这个妹妹,在广州城一直挺乖的,如今却变得淘气起来了。
“阿爷才不像你,阿爷肯定会说,婚约取消,盈盈她愿意到外面散心,就让她去,最要紧的,是别憋出病来。”侯盈盈吐吐舌,自顾自走进门去。
侯杰摇摇头,却拿她没办法,谁叫那是他唯一的妹妹。
侯盈盈回了房,坐在窗边,情不自禁地摩挲着唇,心砰砰跳。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竟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去亲严子方。严子方是不是应该知道自己的心意了?知道的话,他和父亲之间会不会有所转圜?
范妈端着水盆进来,给她洗漱。
侯盈盈需要给自己的胡思乱想找个出口,不由问范妈:“你说,如果一个女子亲一个男子,意味什么?”
范妈一脸嫌弃:“如果不是夫妻,那就是奸夫淫妇。”
侯盈盈摸摸嘴唇,嘀咕道:“才不是奸夫淫妇呢。”
范妈问她老是摸嘴唇做什么,她赶忙放下手,表示只是天气干燥。范妈扭了湿巾子,要给她润唇,她却紧紧捂住嘴。
“不能擦!”声音从指缝中传出。
范妈吓一跳:“什么不能擦?”
“就是不能擦!哎呀,你快去睡觉,我自己来,用不着你。”她把范妈赶出了房,一个人对着铜镜傻笑。
那时的侯盈盈,天真得以为仇恨就像冰块,只要自己抱得够紧,就可以把冰融化。后来她才懂得,对于严子方来说,仇恨是剑,她若紧抱不放,就会落得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