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江流和柳音音便拿着方宴生的凤凰玉佩,前往少城主的府邸,长守阁。
阁中守卫森严,但凭着玉佩,他们一路通行无阻,来到了一处水榭。
水榭的帘子一拉开,便见锦衣华服的魏云深坐于案边,正专注地调着香,香味四溢。
这香,正是前天晚上,邹小麦所辨认的出的味道。
两人行礼之后坐下,魏云深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对江流笑道:“去年我父亲设宴,曾与江老爷有过一面之缘。”
江流不卑不亢道:“我也听我爹提起过你,评价还不错。”
魏云深将那枚凤凰玉佩放在手里摩挲着,笑道:“你们可知这玉佩的来历?”
江流道:“不知。”
魏云深道:“我小时候,父亲每年都会在城内举办诗文会,为的是挑选最出色的人,作为我的伴读。有一年,遇到个极为出色的人才,但他却拒绝了留在我身边,而是希望我父亲能助他创办一家民间小报。他想得很多,有治世之才,为民计深远,但我父亲年纪大了,觉得他不过是在空想而已。那时候我也年轻,与他一拍即合,觉得做这样一份小报定有益处,上达政令,下听民声,便暗中扶持他,慢慢做了起来。”
“这人,便是方先生吧!”柳音音脱口而出。
“没错。”魏云深回忆当初,犹觉历历在目,“我们彻夜长谈,如遇知音,后来,我不光为他提供了钱,还为他造出了神秘的名声。”
原来,所谓的青龙传说,白狐之子,妖精鬼怪,便是这么来的。
魏云深继续道:“他在百姓心中有了地位,便是浮生阁在十方城中有了地位,所行之事,也便能令人信服。如今九年过去,距离我跟他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年。”
江流问道:“你们约定了什么?”
“十年时间,让浮生阁成为十方城的民间喉舌,体察民意,拨乱反正,惩恶扬善,兼娱一时之乐。”魏云深看着手中的玉佩,缓缓道来,“若成,十年后任凭方宴生去留;若不成,他便入我麾下办事。”
柳音音问道:“十方经纬,也是你扶持起来的吧?”
魏云深点了点头。
江流疑惑道:“你与方先生的十年之约还差一年,突然搞出来这十方经纬,又处处与浮生阁作对,难不成是想毁约?”
“不错,我反悔了。”魏云深淡淡一句,“浮生阁在十方城的声望越来越高,百姓只看《江湖快报》,方宴生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若日后,我与方宴生起了争执,他是不是也能对我口诛笔伐?”
“你作为少城主,怎么能这么言而无信?”柳音音心中又将他看低了几分,道:“方先生从来都没有私心,你所担心的事情,根本不会发生!”
魏云深道:“他没有,我却有。我父亲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很快,我就会成为十方城的城主,我不能允许方宴生的存在影响到我的地位,故而,开始扶持另一势力。”
江流看着魏云深的眼神,流露出一丝敌意,“你不想让浮生阁继续开张,大可以跟方先生明说,他一个小小的民间小报老板,还能跟你对着干不成?但是雇人诋毁他、抓他去坐牢、还让流氓来打砸浮生阁,这种种行为,与你的身份相配吗?”
魏云深饶有兴致,“方宴生找的人不错,你们竟然全都猜到了。”
江流坦白道来,“你雇佣去砸浮生阁的那个人,我们已经抓到了,买凶杀人也得过过眼啊,竟然找了个胆小如鼠的。”
魏云深微微一怔,旋即笑道:“那又如何?他根本都不知道是受何人指使。”
“邹小麦眼神不好用,鼻子倒是灵光。”江流指了指案上的熏香,“这逸隐香,出卖了你。”
魏云深眼神一暗,闪过稍纵即逝的寒芒。
江流察觉到那一瞬间的杀机,道:“魏公子,来不及了,人还在我们手里,就连游人醉,现在也归我方家所有。你位高权重,即便人证物证俱在,我们也无法把你依律处置,但,好在有浮生阁,好在有《江湖快报》,我们一纸头条,便能让你名誉扫地。虽不至于一败涂地,但新任城主,想要再收复民心,怕也不那么容易。”
柳音音补充道:“你也不用想着现在就把我们关起来或者灭口,因为关于你如何胡作非为的那份小报,昨夜就已经写好了。”
魏云深都气笑了,“你们胡乱写我?”
柳音音姿态昂然,“是啊,但凡你能想到的恶行,上面都有。”
魏云深脸色沉静不动,问道:“你们想怎么样呢?”
江流道:“放了方先生,后面的事情,一切好商量。”
“依你。”魏云深沉容敛息,最后说了一句,“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从来也没想把他怎么样。”
魏云深站起,离开。
柳音音紧张地看着江流,小声问:“方先生能回来了吗?”
江流道:“一定能。”
“想不到啊,江流,”柳音音由衷赞叹,“你吓唬人的本事,还真不小,越来越像方先生。”
江流皱皱眉,道:“其实我刚才,还真有点害怕呢。”
他没有告诉柳音音,当心里特别害怕的时候,他就逼着自己去想,若现在换作方宴生,会怎么做?这样想着,话也就顺其自然地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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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魏云深一身便装,亲自去了关押方宴生的牢房。
这间牢房明显就是特意整理过的,地面干净,桌案整洁,一盏油灯下,方宴生正在安安静静看书。
听到牢门打开的声音,方宴生抬头一看,见是魏云深,便放下书,站了起来,道:“你来了。”仿佛是在自家招待一个约好了的朋友。
魏云深的目光停驻在方宴生脸上,道:“今日你的人来找我了。”
方宴生:“柳音音?”
魏云深:“还有江流。”
方宴生一怔,哑然而笑,“走都走了,又回来。”
魏云深将自己带来的一壶酒放在桌上,道:“许久没有跟你一起喝酒了。”
两人隔着桌案对坐,魏云深一边斟酒,一边说道:“你教的人也不错,刚知道我想要什么,便能以此威胁,让我把你放了。宴生,越是这样,我越舍不得放你走。”
“你总是对我赞赏过高。”方宴生目光平静,“云深,我早就说过,我有的,其实你都有,你不必对我过分忌惮。”
“你总是过于谦虚,这一点我很不喜欢。”魏云深眼神锐利地盯着他,“我确实不忌惮现在的你,但以后呢?谁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
方宴生笑道:“有的人一直在变,有的人却始终不变。”
魏云深冷笑一声,道:“你不想在我身边做事,这一点也永远不会变。”
方宴生:“你知道就好。云深,如果浮生阁的存在让你心里不痛快了,我可以离开十方城。”
魏云深:“果真要走?”
方宴生:“散漫惯了。”
魏云深一脸的冰冷和寡淡,将酒杯推到方宴生面前,道:“你也知道,我是宁可我负人,不让人负我的,让你活着出去,绝无可能。”
方宴生眼中蕴起一丝笑意,拿起酒杯,看着杯中剔透的酒,道:“下的什么毒?”
“穿肠即死,不会太痛苦。”魏云深也拿起了酒杯,“我已事先服了解药,陪你喝这最后一杯。”
方宴生道:“敬你。”
“这都留不下你?”魏云深兴致索然。
“生死非小事,只是我更不愿违心。”方宴生毫无惧意,一饮而尽。
魏云深也喝下酒,将杯子一扔,站了起来。
方宴生笑问:“这就走了?”
“走了。”魏云深甩袖而去。
方宴生拿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道:“酒是好酒,何必骗我说下了毒?让我心里怪害怕的。”
走至一半的魏云深又折返了回来,气道:“偏要当面点破?你就不能让我潇洒一回?”
“抱歉,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嘴碎了点。”方宴生喝完一杯酒,站起身,长长一揖,“云深,慢走,多谢。”
“山高路远,你也保重!”魏云深转过身,这次,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方宴生看着魏云深的背影,脸上缓缓散开一个温和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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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方宴生第一次见到魏云深。
彼时,他在诗文会中拔得头筹,受城主约见,地点是在府中的后花园。侍卫带着他穿过一条花丛小径时,他看到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仰面躺在一块大石头上,诵读《大雅》。
“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有觉德行,四国顺之。訏谟定命,远犹辰告。”读到这里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反复吟诵,“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訏谟定命,远猷辰告……”
方宴生也停下了脚步。
侍卫在一旁催促道:“方公子,城主在等着你呢。”
这一催,那少年便听见了,从石头上转过脑袋,看着方宴生,嘴里还是那句:“訏谟定命,远猷辰告。”
方宴生笑着接下去:“敬慎威仪,维民之则。”
少年从石头上爬起来,石头太高,他险些摔一跤,方宴生上去将他一把扶住。结果那少年拉着他的手,一时不放,只道:“读书人?这么聱牙的诗,你也背?”
方宴生道:“恰好喜欢这篇。”
少年又道:“为何喜欢?”
方宴生道:“立贤明德,仁恕其心,为君鉴长久,为民计深远。”
少年笑道:“我叫魏云深,你叫什么?”
“方宴生。”
侍卫又催,道:“公子,这位是今年诗文会的榜首,城主正等着见他呢。”
魏云深将手中的书扔给了随从,道:“我与你同去。”
方宴生与城主的见面,交谈并不顺利。城主觉得,做民间小报,不过玩乐而已,除了荒废时间,无大益处,远不如官报直接有效。
方宴生知道说服不了城主,当下请辞。
城主觉得方宴生虽然有点小才,但想法与大势有别,留这样的人在魏云深身边一起读书,怕是也要把人带偏,便只赏赐了些银两,随他去了。
方宴生郁郁寡欢,行至门口,却见魏云深又跟了上来,道:“宴生留步,你刚说的那报馆,要花多少钱筹建?”
方宴生面带疑惑。
魏云深认真思考着,道:“一千两之内,我立马帮你搞定,若要再多,需给我些时间,想想办法。”
方宴生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展颜一笑,道:“不需要那么多的。”
魏云深高兴起来,“那好,这就着手去办。”
方宴生不解,“为何帮我?”
魏云深道:“其在于今,兴迷乱于政。颠覆厥德,荒湛于酒。”
方宴生了然。
当日,魏云深留方宴生吃晚饭,吃了晚饭,依依不舍,又拿出最好的酒招待他,两人相谈甚欢,都以为遇到了彼此人生中的知己。
酒过三巡,魏云深问他:“报馆的名字想好了吗?”
方宴生道:“浮生。”
“浮生长恨,浮生若梦,”魏云深喃喃,“丧气是丧气了点,不过人活一世,本就不易,好,就定这名字。那小报叫什么?想好了吗?”
方宴生客气道:“请公子赐名。”
魏云深忽然又问他:“贵庚?”
方宴生道:“十八。”
“巧得很,我们竟一般大。”魏云深笑道,“叫我云深就好。”
“好,云深,”方宴生也笑,“小报的名字,就交由你想了。”
“江湖……快报!”魏云深很快就想出了名字,又解释道,“庙堂之下,便是江湖,小报流传之速度,要快不要慢,你觉得如何?”
方宴生点头道:“很好,朗朗上口,好记。”
魏云深解下腰间佩玉,交给方宴生,道:“你这个朋友我交了,就算违背父亲,我也必定倾一己之力,助你达成所愿。你也莫要负我,无论如何,都尽心竭力去做,好坏,我们一同承担。”
“好。”方宴生郑重应允。
魏云深最后喝醉了,歪头歪脑,笑呵呵道:“宴生啊,我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遇到你真好,我们要一直做朋友,活到白发苍苍的时候,也这样在一起聊天喝酒……”
方宴生轻声道:“我曾经也没有朋友,今夜之后便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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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蔽月,夜色笼罩。
正当江流和柳音音在大堂里来回踱步,惴惴不安的时候,方宴生踏着月色回来了。
“方先生,你真的回来了!”柳音音急急迎上去,一把拉住方宴生,仔细检查他有没有断胳膊断腿,“呀,完好无损不说,好像还胖了些。”
“放心,安然无恙。”方宴生对她轻轻一笑,转而看向江流,道:“回来了?”
江流之前的心结还没有完全过去,哼了一声,傲然道:“浮生阁也有我的心血在里面,本少爷想走就走,想回就回!”
“有你惦记着便很好。”方宴生满意地点点头,“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把浮生阁交给你了,但往后不能再叫浮生阁了,需改个名字,行事也要低调些,不要与十方经纬对着干。”
江流和柳音音俱是一愣,同时说出口。
江流:“交给我做什么?你不干了?”
柳音音:“先生不会是要走吧?”
方宴生道:“你们去见了魏云深,可知晓我创建浮生阁的用意?”
柳音音道:“魏公子跟我们说了。”
“浮生阁既然已经如你们所愿做起来了,就别这么轻易放弃吧?”江流急得有些语无伦次,“魏云深那个人,既然肯放你回来,应该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大奸大恶的,你再去跟他商量商量,让他别干什么十方经纬了,我们浮生阁多好呢?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就不做小报了,还在这宅子里,干点别的,卖鱼卖肉?卖臭豆腐也行啊!为什么你就不能留在十方城?”
“人的理想是会变的,所以曾经志同道合的朋友,也许走着走着就分道扬镳。我和魏云深能从好友走向末路,和你们,也一样的。”他说着,见阿梨拿来干净衣服,要给他换上,方宴生道:“洗完澡再换吧。”
阿梨难得十分勤快,道:“那我去准备洗澡水!”一溜烟儿又跑下去了。
方宴生看向江流,问道:“你可记得,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那篇?”
江流翻了个白眼,道:“不记得是要挨我爹棍子的!”
方宴生笑道:“曾点说,他的治世主张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我初时尚不明白,后来渐渐知道,此种场景,才是政通人和的太平之世。所谓自由,是要建立在秩序之上的,以文乱法,以武犯禁,都比不上建立起长远的秩序。”
柳音音疑惑道:“这种秩序,就是律法?”
“律法只约束行为,而此种秩序,约束人心。”方宴生的眼神,深邃而坚定,“如果世上有什么可以凌驾于律法之上的东西,那就是公道人心。”
柳音音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不是特别懂,权且理解为,世道人心吧。
江流语带威胁,道:“你一走,我们立马就写个头条,说出魏云深和十方经纬的所作所为,大不了两败俱伤。想让浮生阁从此不复存在,魏云深也得好几年没法安安稳稳做他的城主!”
“这又有什么所谓呢?”方宴生淡淡道,“别说气话了,浮生阁不在了,还有十方经纬,十方经纬不在了,也会有其他的小报出现,叫什么名字,不重要。”
他创建浮生阁,有一部分原因是私心,却也真的想帮助魏云深建立起某种秩序,而今,这片江湖的秩序,正在慢慢滋生,而他也是时候,去往另一处江湖了。
云破月出,风雾苍茫。
方宴生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我累了,想歇一歇。”
江流和柳音音默默离去。
当晚,方宴生在他的房间里,泡了很久的澡,然后,慢慢收拾东西,准备天一亮,就启程离开。
江流和柳音音,在大堂里琢磨了一晚上的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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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快报》头条——“万古缘何如长夜。”
“浮生阁,方宴生与魏云深所共建,于十方城,立足十年,无愧天地。
云深公子恐其声望之高,有碍城主地位,故又建十方经纬,欲意得平衡。毁名誉,砸报馆,一手遮天,翻云覆雨。
可叹人之情绪境遇,高低起伏尽在他人掌握,使其乐便乐,使其哀便哀。信时尽信,不信时,恶意涛涛如洪水猛兽。群众莽莽,无怪乎,圣人不出,万古如长夜。
长夜漫漫,浮生阁主无言将行,浮生将歇,惟愿锦观街上再起楼阁,承浮生意,一如往常,体万民意,察众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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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真的要这样写吗?”
柳音音:“不可以吗?”
两人又是彻夜无眠,看着星河等天亮。
天蒙蒙亮的时候,柳音音忽然站起来,把写好的内容都撕了。江流默默看着,也不阻止。柳音音又从柴房里把邹小麦拖了出来,将他一脚踹出了浮生阁。
“好好做人去吧!”柳音音菜刀一扬,“被我知道干坏事,迟早还来收拾你!”
江流看着第一轮霞光升起,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对柳音音道:“我这两天,累得腰酸背痛的,回家休息去了啊!”
柳音音略显落寞,问道:“还回来吗?”
江流道:“不知道。”
柳音音又问:“不送一下方先生吗?”
江流道:“不送了,送来送去,有个什么意思。”
阿梨抹着眼泪,悲悲戚戚地把浮生阁大门口的匾额拆了下来,用袖子把上面的灰尘擦了又擦。方宴生说直接扔了,但是他舍不得呀,木头是上好的木头,留着吧,万一以后穷困潦倒了,还能换几个白馒头吃呢。他这般想着,悄咪咪地把匾额藏到了自己的行李中。
最后一期的《江湖快报》如期发行,没有头条,没有八卦,只留一行八字:
江湖夜雨,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