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阁内十分安静,一看就知,没几个人住,沿着过堂往里走,是一间开阔的庭院。庭院后面,就是书房,紫檀长方几,红木雕花格。
方晏生坐在书案前,正翻阅一本古籍,看到柳音音东张西望地走进来,放下了书籍。不用想也知道,阿梨又在偷懒睡觉了。
抬头的刹那,与柳音音的眼神撞个正着。
柳音音笑道:“真的是你啊!”
方晏生亦是微微一笑,道:“柳姑娘,你怎么来了?”
柳音音指了指门口的方向,道:“我看到你们这儿招聘抄书员,就想来试试。”
方晏生略一点头,道:“旁边的那张书案上,已经备好了纸笔,你写几行字,我需要看看你的字迹。”
“哦,好。”柳音音说着,走向一旁的书案。
方晏生看她拿笔的姿势,如握筷子一般,不禁笑了笑。
柳音音问道:“写什么呢?”
方晏生道:“随意。”
柳音音正思考着,江流带着江小七走了进来。
方晏生起身相迎,道:“江少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江流一愣,他们分明是第一次见,他怎么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再一想,就明白了,这浮生阁,可是十方城内消息最多的地方,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方晏生的眼睛。
江流笑道:“方先生客气了,我刚搬到隔壁,一来是拜访一下邻居,二来嘛,是来应聘抄书员的。给先生带了一份小礼物,不成敬意。”
江流说完,江小七就将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递了过去。
方晏生接过锦盒,打开一看,是一方黑里透红的砚台,背面刻着一个小小的“韵”字。
方晏生道:“徽州程诗韵,名家所制,想必不凡,多谢江少爷。”
江流道:“早就听闻方先生的才华,希望日后可以一起共事。”
“江少爷事务繁忙,能来到寒舍,已是在下之幸。”方晏生看了看柳音音所在的方向,“如果确实对我这小小的营生有兴趣,等那位姑娘写完字,还请不吝赐教。”
竟然还真要面试?江流腹诽,但面上只是笑笑,说了句好,便往柳音音走去。
柳音音看着江流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心中越发生气,这个人竟然当着她的面送礼贿赂,可见根本没有把她看在眼里!她看了江流一眼,挥笔写下:
——你命盘克亲,要拜神明。
——你八字克友,须换运势。
——你家宅不宁,得找大师。
江流看着她诡异的握笔姿势和鸡飞狗跳如孩童一般的字迹,正准备放声大笑,却突然发现她意有所指,立刻拉下了脸。
江流:“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音音眨眨眼睛,笑道:“随便写写的啊,该你了。”
江流接过笔,二话不说,气冲冲回敬过去:
——你印堂发黑,必有凶险。
——你目光无神,必犯小人。
——你命宫阴暗,必犯太岁。
柳音音越看越生气,最气人的是,他写的字竟然这么好看!
方晏生看到他们的表情,便知有戏,走上前一看,这两张字摆在一起,真是让他忍俊不禁。
“二位都是性情中人。”方晏生看向江流,“江少爷的字迹工整典雅,愿屈尊降贵留在浮生阁,方某十分感激。”
江流喜道:“那我明天就可以开始干活儿了?”
“随时都可以,我让书童阿梨给你安排。”方晏生略微放大了声音,“阿梨!”
不远处,传来“咚”的一声。
阿梨从榻上摔了下来,睡眼惺忪地来到大堂。
“阁主,我在梦中听见你叫我……”
方晏生用折扇敲了敲他的头,道:“这下梦醒了?”
“醒了。”
“那就安排江……”
江流插嘴道:“叫我江流就好。”
方晏生点点头,道:“江流日后就留在浮生阁抄书,具体的事宜,由你转告。”
阿梨道:“好,我这就去安排,江流,跟我来吧!”
待阿梨带着江流和江小七离开,柳音音才终于找到机会问一句:“那我呢?”
方晏生再次瞥了眼她写的字,叹息道:“柳姑娘,我三岁时候写的字,恐怕还比这好些。”
“啊……”柳音音面露失望,“我可以学。”
方宴生漂亮的脸上毫无表情,道:“浮生阁不需要闲人。”
柳音音无可奈何地指了指自己的脸,道:“闲人?”
方晏生道:“请回吧。”
他说完,转过身走到桌案前,拿起了那本之前在看的书,旁若无人地继续看起来。
柳音音在原地站了许久,见他再也没有抬起头来,只好怏怏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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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薄西山,柳音音再次来到魏高昇的店铺,见铺面已经关门,心中十分惆怅。她其实也看得出来,这个师叔,并不是那么欢迎自己的。
柳音音在门口坐了一会儿,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去,街边小贩们都收拾东西回家了,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一整天没吃过饭了。
她不由地有些怀念起师父了,她是孤儿,被师父在一棵柳树下捡到,所以姓柳。师父是一个半吊子的算命先生,他们相依为命,过了十多年一边算命一边乞讨的生活。两年前,算命先生得重病死了,自此,她就成了孤身一人。
一直以来,她都做着坑蒙拐骗的营生,也力所能及地劫富济贫,这过程中遇到很多白眼,也有心酸的时候,一路跌跌撞撞,来到了十方城。
师父总说,十方城是个好地方,那是你最后的去处。
所以她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在这里留下来。
等到师父临死前,柳音音才知道,原来早些年师父路经这里的时候,还给她订过一门娃娃亲。说是娃娃亲,其实多半也是开玩笑的意思,萍水相逢,连对方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只知姓马,留了个小铜铃铛做信物。
柳音音摸了摸脚踝的位置,那里原本一直挂着她的小铜铃铛,可现在却空了。她在周围找了一圈,没有找到,顿时就着急了。虽说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但好歹也是从小戴到大的,柳音音很舍不得。
她回想了一遍白天去了哪些地方,往锦观街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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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繁华的街市,现在已经安静下来,浮生阁边上那座空置了许久的宅院,终于在夜晚亮起了灯。
江流和江小七面对面吃着宵夜,烤鸡,烧鸭,鱼翅,蛋羹。
江小七唉声叹气道:“少爷,这么吃下去,我们带的钱很快就会花光的。”
江流啃着鸡腿,淡定道:“我这不是在赚钱了吗。”
江小七道:“就那点微薄的收入……还不够吃一顿饭呢。”
江流道:“方晏生不是说了嘛,明天开始,他管吃。”
江小七放下筷子,收起了烤鸡和烧鸭。
江流道:“你做什么?”
江小七道:“方先生管你中饭和晚饭,可不管宵夜,留着明天晚上吃。”
“我不!”江流盯着那只肥得流油的烤鸡,“还没吃饱呢,放下!”
江小七想了想,撕了一只鸡腿给江流,剩下的,快速收了起来,道:“少爷,这已经是你第八次离家出走,之前每次都是两三天就花光了所有的钱,不得已只能回去。这次我们做了这么充分的准备,你可要有点志气啊,起码也得撑足半个月吧。我们接下来,必须省吃俭用了。”
江流觉得有点道理,道:“那就再给我加一只鸡翅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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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墙之隔的浮生阁,阿梨早就呼呼大睡了,只有方晏生房间的灯还亮着。他手里拿着一本志怪故事集,看得颇为入神。
忽然,头上的屋顶传来一阵响声,仿佛是屋瓦被掀动了。
方晏生抬头看了看,并无异样。
他继续看书,但没过多久,又传来了哗啦啦的声音,就在他的头顶正上方。
方晏生皱眉,放下了书籍,站起身来,道:“什么人?”
随着大片屋瓦的翻动和一个女子的呼叫声,门口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好像是有人从房顶上摔了下来。
方晏生走到门口,推开门,看到院内果然有个人躺在那里,细细一看,正是柳音音。
柳音音抱着自己的脚,在地上翻滚,一边滚一边喊:“好疼啊,摔死我了……”
方晏生走上前去,诧异道:“柳姑娘,你三更半夜爬到我的房顶上,是什么意思?”
柳音音停止了滚动,但依旧抱着脚,无辜地陪笑道:“我看你房间灯还亮着,就进来了。”
方晏生越发怀疑,“你在院外,还能看到我房间亮着灯?”
柳音音尴尬地转移话题,道:“啊,我就是看大门关了,所以只能出此下策,你家房顶真高啊,险些没把我摔死。”
方晏生道:“房顶高,好防贼。”
柳音音心知他误会了,急忙解释道:“我不是来偷东西的!”
方晏生道:“那么敢问这位梁上女子,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柳音音低声道:“我好像落了个东西在这里。”
“是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铜铃铛。”柳音音生怕他不信,撩起了裤腿,指着脚踝上那根微微褪色的红绳,“你看,原本是挂在这红绳上的,现在不见了。”
方晏生道:“你确定是落在浮生阁了?”
柳音音摇了摇头,道:“我不确定,但还是想找一找,那东西不值钱,但对我很重要。”
方晏生抿着嘴不说话,柳音音很怕他要把自己赶出去,一脸心虚地看着他。
不料方晏生说道:“我给你拿盏灯找吧,黑灯瞎火的,也看不见。”
“谢谢,谢谢。”柳音音忙不迭道谢,她想站起来,却发现刚才那一脚摔得着实不轻,现在脚上都使不上力气。
“呃……那个,方先生。”
“嗯?”
“能拉我一把吗?”
方晏生无奈,伸过手去,把她扶了起来。
方晏生的手很暖,而柳音音的手,冰冷。
方晏生顺势扣住了她的脉搏,轻轻一按,旋即又放开。
柳音音嘿嘿一笑,道:“干吗?怕我身怀奇功,偷袭你啊?”
方晏生道:“你脉象有些虚弱。”
柳音音道:“晚饭都没吃呢,能不虚弱吗?”
方晏生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片刻,转身回屋。
待方晏生拿着灯出来的时候,正见柳音音蹲在花坛边,仔仔细细地搜寻着。他站到柳音音身后,帮她把面前的一丛花草照亮。
柳音音转过头,说了句谢谢。
微光之中,她的笑容有些谄媚,又有些无奈。
“呀!找到了!”柳音音惊喜地大叫一声,往前走两步,从花丛中找出了那只铜铃铛。
她感激地看着方晏生,道:“谢谢方先生,真不好意思,大晚上的,打扰你了。”
这下,笑容溢到了眼睛里。
方晏生叹了口气道:“你刚才踩坏了我的一株白茶花。”
柳音音回头一看,果不其然,刚才急急忙忙去够那铃铛,都没注意脚下压到了什么。
柳音音急忙道歉:“对不起,方先生,要不我……我赔给你?”
方晏生也不想为难她,道:“算了。”
柳音音却不好意思了,道:“我还欠你一只烤鸭呢。”
方晏生道:“也算了。”
“那不行,”柳音音过意不去,“要不,我留在浮生阁,给你打工吧?”
方晏生回忆起她白日里写的字,险些没忍住笑,道:“柳姑娘,你真的不适合做抄书员。”
柳音音道:“我可以做别的啊!”
方晏生想了想,问道:“你会什么?”
柳音音道:“天文地理、风水占筮,什么都会。”
方晏生道:“说些正经的。”
柳音音道:“扫地,洗碗,洗衣服……端茶递水也行,方先生,要不我留下来,做个跑堂吧!”
“跑堂?”方晏生看着柳音音,“你觉得我这地方,像是需要跑堂的吗?”
柳音音立即点点头,道:“这儿地方这么大,你却只有一个不太勤快的书童,现在又加了一个五谷不分的大少爷,连个打扫的佣人都没有,万一来个客人,都没人招呼。”
方晏生道站在原地思忖了一会儿,还没等他说话,柳音音又换作一脸无辜的样子,道:“我初来乍到,对十方城很不熟悉,一个弱女子,实在没有地方去……我保证,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
方晏生笑道:“你还算是弱女子?不是天文地理、风水占筮,什么都会吗?”
“混口饭吃,不容易啊。”柳音音笑含糊地说着,“你要是不收留我,我今天就只能睡到门口的大街上了。我五行属木,那冰冷冷硬邦邦的街道克我,一定会把我睡出病来。”
方晏生无奈道:“我看你是……五行属赖。”
柳音音笑嘻嘻地顺杆儿爬,问道:“那您看……我可以赖在这儿吗?”
方晏生道:“真要是让你睡在门口,那冰冷冷硬邦邦的街道,把你克出病来,我可不就罪过了吗?”
柳音音激动道:“谢谢方先生!我刚在在屋顶上看到,左边有间厢房,那我住进去了啊!”
方晏生道:“那是阿梨的房间,你住右边吧。”
“好!”柳音音说完,一溜烟儿就跑去了右厢房,生怕晚一步,方晏生就会反悔。
方晏生看着她快速窜进房间,还是忍不住笑了笑,提着灯盏,往回走去。
他关上房门,阖上书页,熄了油灯,安静地躺在床上。外面寂静无声,他开始思考《江湖快报》的下一期头条。
来到十方城,已经八年了,创办这份小报,也已经六年。起初的时候,没什么人看,慢慢地,人一点点多起来,到如今,已经成为十方城百姓茶余饭后不可或缺的娱乐。
正思考着,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好像是隔壁院子有人在吵架。
由于只有一墙之隔,吵闹声隐隐约约透过墙壁,传了过来。
江流:“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今天刚买的房子,说收回就收回?”
魏高昇:“江少爷,我也没有办法,但你给我的银票,钱庄都不认啊!”
江流:“这怎么可能,我们江家的银票,难不成还能出错?”
魏高昇:“这就要去问那些钱庄了,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今天很晚了,江少爷早些休息吧,我也就是过来提醒一声,明天可得把钱付清了,不然我夹在中间也很为难。”
那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方晏生叹了口气,躺着没动,心想,真是多事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