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几天后,周文宇找到张潇潇,带着一副将笑不笑的表情,“你最近和魏冀走得挺近啊。”
张潇潇吓得险些要跪下了,忙解释道:“宇哥,不是我要与他走近,是他……他在书院不认识别人,就总来找我。”
“这么说是他缠着你啊?”周文宇拍拍张潇潇的肩膀,“你也真是的,既然不待见他,就要跟我们说嘛,不说,我们给你出头,是不是?”
他一靠近,张潇潇就双腿发软,道:“怎么……出、出头?”
周文宇道:“那也得看你怎么想了,是想跟他继续做朋友呢,还是想让他别再骚扰你。”
周文宇身边的狗腿道:“张潇潇,我们看那装模作样的小子也很不顺眼,你不是一直想跟我们成为弟兄吗?这件事情,只要办得让宇哥高兴了,以后我们干什么都带着你。”
张潇潇连连点头道:“好,好,我一定让宇哥高兴。”
张潇潇自认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但真是被周文宇等人欺负怕了,眼下,是他唯一的机会。
如果一群人中,总要有一个被排挤为异类,为什么这个异类总是他?为什么不能是别人?他可以,魏冀也可以。只要魏冀代替了他,他就可以喘口气了。
张潇潇这般咬牙说服了自己,当天下午,他便找到了魏冀,邀请他去家里吃晚饭。
魏冀有些意外,却也十分高兴,一口答应道:“伯父伯母平日里爱吃什么?我带着小礼去。”
张潇潇道:“不用了,他们常年在外做生意,只有过年才回来。”
魏冀道:“那好,下午我先回趟家,告知父母,今日晚些时候回去。”
张潇潇点点头,尽量笑得从容自然,但是再怎么维持,他都感觉到自己脸部的僵硬。当然,魏冀全然没有发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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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的月光很明亮,张潇潇和魏冀面对面坐着,相谈甚欢,仿佛是认识了多年的老友。
张潇潇特意从床底下拿出了父亲藏了多年的酒,要和魏冀一起喝。
魏冀推拒道:“我哪会喝酒啊,别糟蹋了好东西。”
张潇潇已经不由分说地给魏冀倒上,道:“夫子都说过,‘惟酒无量不及乱’,小酌而已,又何妨。”
魏冀笑道:“我看就是你嘴馋了,好,那我就陪你喝上几杯。”
张潇潇道:“不过光喝酒无趣,不如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背诗。”
魏冀道:“好,都听你的。”
张潇潇道:“需在一口酒的时间之内背出一句与酒有关的诗,不得重复用同一首诗,没有其他的限制,否则就罚一杯。”
“你先请。”
张潇潇似是有备而来,喝了口酒,立即便道:“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
魏冀也喝了一口,被呛得咳了几声,快速应对:“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张潇潇:“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魏冀道:“我心中准备的是‘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是不是重了?”
张潇潇给魏冀的杯子里倒满了酒,道:“自是重了,罚酒罚酒。”
魏冀喝下一整杯酒,辣的立即喝了口茶。
张潇潇道:“可还能继续?”
魏冀道:“当然可以。我发现这酒啊,喝的时候辣,但喝下之后,就觉得暖和,并无不适。”
“那我们继续。”张潇潇一边倒酒,一边吟诵,“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魏冀:“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
张潇潇:“海榴花发应相笑,无酒渊明亦独醒。”
魏冀忽然觉得酒劲儿上来,有些发晕,看着眼前的酒杯道:“红泥小火驴,绿蚁新醅酒。”
张潇潇笑道:“反了。”
“好,罚酒。”魏冀拿起杯子就喝完了,这下,越发觉得脑袋沉沉,眼前发晕。
张潇潇有些神不守舍地看着魏冀,道:“是不是喝太快了?”
魏冀冲着张潇潇呵呵而笑,笑罢,倒了下去。
“魏冀,魏冀!”
张潇潇看着魏冀,发了会儿呆,站起身,从角落舀起一瓢井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他清醒了片刻,看着醉倒的魏冀,喃喃说了一句:“你别怪我,我也是被逼的,是你自己多管闲事。谢谢你,对不起,我也想要有人救救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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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冀被一桶冷水浇醒了。
他醒来的时候,天色晦暗,眼前站着周文宇等人,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魏冀慌忙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被反绑了双手,当即大怒道:“你们想做什么?大晚上的私闯民宅,是何道理?潇潇呢?”
众人哄笑,拉出藏在他们身后的张潇潇。
张潇潇一脸歉意地看着魏冀,似是想说什么,但又什么也没说。
魏冀冷静道:“潇潇,他们又欺负你了?别怕他们,明天我陪你到衙门说理去!”
周文宇笑得越发放肆,一把抓过张潇潇,拉到跟前,说道:“来,告诉他,是谁私闯民宅?”
张潇潇眼睛看着地上,低声道:“是魏冀。除了他,你们都是我请回来的客人。”
魏冀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张潇潇,这一瞬间,他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周文宇继续问张潇潇:“来,告诉他,又是谁把他绑起来的?”
张潇潇的头更低了,道:“是……是我。”
“潇潇,我不曾与你有什么过节,是不是他们威胁你?”魏冀看着张潇潇,试图唤回他的良知,“你不用怕他们,更不必受他们支配,这些人,你越是忍让,他们就越是张狂!”
周文宇的笑容消失了,拽着张潇潇的衣领,眼中透出狠戾,道:“你不是要认我做大哥吗?现在你大哥被人这样污蔑了,你该怎么做?”
说罢,松开了他的领子。
张潇潇深吸口气,看着魏冀。
魏冀也看着他。
张潇潇眼睛一闭,上前狠狠一拳头,打在了魏冀的脸上,怒道:“叫你乱说话!”
魏冀整个人被掀翻在地上,嘴角流出了血。因为双手被反绑了,他起不来,只能保持这个倒在地上的姿势。
“哈哈哈哈……”周文宇大笑着搂住了张潇潇的脖子,“打得不错,不过啊,大哥之前没教你吗,打人少打脸,这样才能让人看不出来。”
张潇潇高声道:“谢谢大哥教导!”
周文宇道:“那还愣着干嘛?”
张潇潇走到魏冀面前,重重一脚踢到了他的肚子上,紧接着,又是一脚。
魏冀半张脸贴着地面,看不到张潇潇的脸,只能看到他的脚。
少年人中有个身材矮小的,叫刘旭,在旁边不屑道:“就这么点力气?人家都没喊疼呢!看我的!”
刘旭上前,对着魏冀的腹部猛踢几脚。
魏冀开始还强忍着,后来实在疼得忍不住了,痛呼出声。
张潇潇瞪着眼睛,刚才压下去的酒劲儿仿佛又上来了,只觉得胸腔火热,可心中却是凉的。
看着魏冀在地上痛苦哀嚎,他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张潇潇觉得自己的拳头应该落到周文宇他们身上,毕竟他们才是之前欺负自己的人,但是拳头打出去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魏冀身上。
他知道这种痛是什么感觉,正因为太过熟悉,所以害怕,太害怕了。如果没有魏冀,如果不这么对待魏冀,他怕自己又会回到之前暗无天日的生活中去。
如今有个人代替他,也是好的。
张潇潇这般想着,拳头完全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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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浸在回忆中的张潇潇,浑身发抖,满头大汗,他蓦地一抬头,看到窗外依稀出现了人影,吓得惊声尖叫。
门被一脚踢开,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张潇潇,你别怕,不是闹鬼!”
张潇潇仔细看去,借着月光,看清楚是白日里在魏冀家见到的那个女子,与她一起来的,还有个眉目英朗的男子。
正是爬墙功力已经练到炉火纯青的柳音音和方宴生。
今日早些时候,柳音音回浮生阁,将魏高昇家发生的事情说了,方宴生觉得永信书院的事件或可以做一期小报,便当机立断,要从看上去最容易突破的张潇潇入手。
张潇潇还以为他们是魏高昇买的凶手,万分惊恐,“你们是想杀人灭口!”
“放心,我们都是守法良民,来问几句话而已。”方宴生将屋里的蜡烛燃起,明灭的火光中,他问道:“你心中有愧,可是因为害了魏冀的缘故?”
不能说!张潇潇记着之前周文宇警告过的,无论谁来问,一个字都不能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
柳音音道:“那里在怕什么?”
“谁见了死人不害怕?”张潇潇厌恶地看着二人,“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来我家中做什么,但找我真的找错人了!”
方宴生缓缓问道:“记得魏夫人说的,魏冀那份血书吗?”
张潇潇一凛。
“其实上面没有你的名字。”方宴生语气柔和,“魏夫人记错了,之所以把你也带上,是因为你的名字出现在了魏冀的手札上,他说,初入永信书院,遇到了第一个朋友,感觉自己很幸运。”
张潇潇低着头,沉默不语。
“所以我们才来找你。魏冀看似自杀,实则遭人所逼,若你知道什么隐情,大可说出来……”
“啊!”张潇潇大叫一声,重重的拳头捶在床板上,“滚!你们都滚出去!”
他发了疯一般,抓起手边能抓到的一切,向二人扔过去。
方宴生只好拉着柳音音离开,临走留下一句:“若你有什么想说的,可来浮生阁找我们。”
张潇潇看着他们离去,才逐渐冷静下来。
原来血书上没有我吗?原来他到死都不恨我吗?
那个晚上,他第一次打魏冀的画面,一直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现,挥之不去。
尤其是在魏冀死后,他仿佛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魏冀的影子。在门口,在桌边,在墙壁里,在房梁上。
张潇潇越发恐惧,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永远背负着这种罪行,痛苦地活下去。
他起身,脚步不稳,趔趔趄趄地来到桌前,摊开纸,拿起笔,慌乱地写下几行字。
张潇潇写完后,哆哆嗦嗦,将墨迹尚未全干的纸张团了起来,捏在手中,久久没有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