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音音在浮生阁安定下来之后不久,便到了桂子飘香的时节,她走在街头,时不时就能闻到沁人心脾的花香。
和初来乍到之时不同,她现在有了正经的生计,有了一起生活的友人,不担心住所和温饱,手里甚至有了些微薄积蓄,感觉自己的未来真是充满希望。
这是她来到十方城的第一个中秋节,心中唯一有些失落的是,在这家人团聚的日子里,她却没有什么家人。看水果摊上摆放着的瓜果分外可人,柳音音寻思着不如就买一些去探望魏高昇。不管怎么说,这偌大的十方城,与她沾亲带故的,也就这么一个人了。
从街头走到街尾,柳音音买了些瓜果,还特意给魏高昇准备了一套文房四宝,她溜溜达达来到魏高昇门前,却因眼前的景象大吃一惊。
魏家大门开着,门庭挂着两个大白灯笼,有妇人凄惨的哭声从门内传出:“我苦命的儿啊,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忍心扔下为娘去了呢?你不在了,娘这后半生可怎么活……”
糟了,难道是魏师叔的孩子过世了?柳音音心下一沉,上前敲了敲门。
无人回应,但大门是虚掩的,她走了进去。
正对着大门的中间位置,放了一只棺材,一个妇人正趴在棺材上痛哭,柳音音刚才听到的声音正来自这里。
魏高昇坐在妇人边上,全然没有了上次见面时的精明气,仿佛老了十岁,耷拉着肩膀,也在抹眼泪。
柳音音轻声喊道:“魏师叔?”
魏高昇看到柳音音,有些惊讶,问道:“音音啊,你是听闻了我们家冀儿的消息,特意来的吗?”
魏夫人只抬头看了眼柳音音,又扶着棺材继续痛哭。
“师叔,我之前并不知道……我是想着,中秋到了,许久不见,来看望一下您呢。”柳音音说着,将手里的礼品往前一送。
“啊,你这孩子,真是有心了啊。”魏高昇哪能想到,这个之前被她拒之门外的丫头,竟然还能不计前嫌来看他呢,心中大为感动。他接过物品,放下后又抹了把眼泪,“今年这中秋佳节啊,可怜我们冀儿,不能一起赏月了。”
魏夫人呜咽道:“何止是今年啊,是从今往后的每一年、每一天,我们都见不到他了!”
夫妇二人想到伤心之处,又是抱头痛哭。
柳音音给死者魏冀上了一炷香,随后安慰道:“师叔师娘请节哀,若有需要音音帮忙的地方,请尽管说。”
魏高昇犹豫了一会儿,道:“我们还在等着衙门的验尸结果。”
“验尸?”柳音音心下一惊,“是……被人谋害了吗?”
魏高昇似有难言之隐,“现在,还不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魏夫人眼中除了悲痛,还夹杂着愤怒,“冀儿就是被那群畜生害死的!”
那群畜生?柳音音估算了一下魏冀的年纪,十几岁的少年,能有什么要人命的仇家?
正要再问,忽见魏夫人眼中狠戾之色一闪,盯着门口,手下不自觉用力,指甲几乎要抠进棺材的木缝中。
柳音音顺着魏夫人的目光看去,见门口走进来几个神情不安的少年,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腰中系着白带。他们你推我我推你地进来了,其中一个娃娃脸的男孩看到魏高昇夫妇,不禁吓得后退了两步。
另一个长脸的少年用胳膊捅了他一下,递给了他一个严厉的眼色,示意他上前说话。
那男孩鼓足勇气,站了出来,对着魏高昇和魏夫人仓促地鞠了一躬,道:“伯父伯母好,我们是魏冀的同窗,特来吊唁的。”
魏夫人看到他们,赤红的双眼满是怒气,吼道:“你们竟还有脸来!冀儿就是被你们害死的!”
她说着,冲上前抓住那个说话的少年,厉声质问道:“你叫什么?是不是你!你打他了对不对!”
那少年脸色惨白,急道:“我没有……不是我!”
“那是谁!”魏夫人转而抓住那个长脸的少年,他似乎是其中发号施令的那个,“是你!一定是你!你这个杀人凶手!”
那少年站着不动,任由魏夫人拽着他胸前的衣服,但是面上毫无前来吊唁的悲痛之情,只冷冷地反驳道:“伯母,你可别血口喷人啊,魏冀明明就是上吊自杀的!”
柳音音看看这些少年,又不禁看了眼魏冀的棺材,心知此事必有蹊跷。
魏高昇上前拦住魏夫人,掰开了她的手,将她拉到一边,问那几个少年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领头那人道:“奉了夫子的命前来吊唁。”
“这么说就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也不好这么说。”那人往前走了两步,“在下周文宇,除了前来慰问,还要从魏冀房中拿回点之前借给他的东西。”
魏高昇按压着怒火,低吼道:“进他房间?怎么,莫不是之前留了什么罪证在他手里?”
周文宇松松垮垮地一笑,道:“您言重了,不过是两本闲书罢了。”
魏夫人厉声道:“你们休想进冀儿的房间!快从我家滚出去!”
柳音音看了这半天,也大致有些明白了,她走上前一把扶住了魏夫人,对周文宇等人道:“师娘不要动怒,既然是来吊唁的,就让他们先给魏儿磕头上香吧。”
魏高昇明白过来柳音音的意思,让开道来,对众人道:“请!”
这下他们反而止步不前了,等着看周文宇的举动。
周文宇沉默了一会儿,往前走几步,竟放肆到一手按住了魏冀的棺材。
魏高昇呵斥道:“你做什么!”
周文宇弯曲手指敲了敲棺材,歪头看着他们,道:“你们摆着个空棺材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空的?柳音音惊讶之余,看了看魏高昇夫妇,从他们的表情来看,就知道所言非虚。
周文宇继续道:“表面上在办丧事,实则暗中让衙门验尸,为何要做得如此偷偷摸摸?”
“大家心知肚明,就是为了防着你们啊!”魏夫人气急败坏,“你们都是有权有势的,我们小老百姓,就只是想讨个公道而已!”
周文宇道:“伯母想哪儿去了,难道我们还能插手办案不成?”
“现在不好妄下定论,还是得等衙门查明真相。”魏高昇不想再与他们说下去,“我们家没有你们的东西,既不是来上香的,就赶紧走吧。”
“告诉他们又何妨,还能抢了去吗?”魏夫人目光森森,“真当我们做父母的一无所知?前阵子,冀儿每天回来都是带着伤的,问他什么也不说,总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一定在书院受尽了屈辱,如若不然,怎会留下那封血书!”
几个同窗吓得相互看了看,娃娃脸的那个壮着胆子问道:“什么……什么血书?”
“你们怕了吧?”魏夫人悲痛地冷笑,“冀儿走之前,把你们的名字都写了下来。周文宇,张潇潇,王治,钟惠然,刘旭,冯钊,你们一个都逃不掉!冀儿死不瞑目,他就是变成了鬼,也会回来找你们的!”
被叫到名字的少年们,一个个战战兢兢,有胆子小的,甚至双腿发颤。
周文宇抿着嘴,走上前,放了一叠白纸包着的银票在桌子上,对魏夫人道:“我们就是来送魏冀一程的,既然伯母情绪不佳,我们也不便久留,这就告辞了!”
说罢,几个少年匆匆离去。
魏夫人拿起那叠银票,撕成碎片,洒在了地上。
柳音音看着满地的碎片,上前扶住魏夫人,道:“师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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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冀今年十四岁,一年前开始,在永信书院念书。书院中多是富家子弟,魏高昇当初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魏冀送进去的。
魏冀是个好学之人,知道父母不易,一心向学,只想着日后可以考取功名,孝敬二老。
开始的时候,倒也一切如常,但慢慢地,魏夫人发现,魏冀越来越沉默寡言了。她和魏高昇说了这事情,魏高昇却觉得,孩子长大了,有点心事,也是正常的。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一个月前,魏夫人在给魏冀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他的裤腿上带了血迹。她当即去问魏冀,到底发生了何事,魏冀支支吾吾,说自己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摔的。
魏夫人不太相信,便私下里留意观察,不料却发现,魏冀身上经常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口。他从来不与人说起,只自己在房间里把伤口包扎好,随后便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魏夫人将情况告知魏高昇,魏高昇立马就坐不住了,质问魏冀是不是在书院与人打架。素来好脾气的魏冀,保持沉默又屡遭逼问后,竟然与父亲大吵一架。魏高昇气极,用竹竿将魏冀打了一顿,最后魏冀伏在桌上痛哭,魏夫人两头劝,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柳音音问道:“那后来有弄清楚,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没有,他就是不肯说啊。”魏夫人哽咽着,“他自小对我们言听计从的,怎么就这段时间,像是变了个人。”
魏高昇叹息自责道:“都怪我不好,当时就认定是他学坏了,好几次冷言冷语,他也就变得越发不想跟我说话了。”
魏夫人回忆道:“前几日他回来了,接连三天也不去书院,我们夫妇二人正商量着,要和他彻底长谈一次,不料就出事了。”魏夫人一想到这里,就泣不成声。
那是前天的早晨,魏冀一直没起,魏夫人去叫他吃早点,怎么叫都不开门。她试着推门,发现房门竟然没有锁,进去一看,就见到魏冀笔直地吊在横梁下。
魏夫人险些昏厥过去,惊叫声引得魏高昇前来,赶紧将魏冀放下来,发现他已经没了气息。
书桌上,是鲜红的两行字:
周文宇,张潇潇,王治,钟惠然,刘旭,冯钊,我死了,你们当满意了。
本是同窗,相煎何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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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月色清寒。
张潇潇缩在自家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分明盖着厚厚的被子,却一直觉得冷。
从魏冀死到现在,他没有过过一刻安生日子,总觉得身后像是有什么人,也总是要忍不住回头去看。
他拿起镜子,镜中的娃娃脸熟悉又陌生,像是自己,又好像不是自己,时而是可怜的,时而又是可恨的。
魏冀生前跟他说过:“别担心,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从小到大,张潇潇都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更不会有人与他说类似的话。只有魏冀,热心肠的魏冀,对人不设防的魏冀。
现在这个人死了,再也不会跟他说话了,害死他的人中,就有自己。
张潇潇初识魏冀那天,十分狼狈,被周文宇等人扔到了水池中。他从水池中顶着一头乱发爬起来的时候,眼前伸出了一只手。
张潇潇看着这只手,有些发愣,因为周文宇对整个书院的学子都警告过,谁若敢与张潇潇为伍,就是与他作对。所以,一直以来,他被欺负的时候,从未有人援助。
魏冀催促道:“傻愣着做什么,快上来啊。”
张潇潇握住了那只手。
魏冀自我介绍道:“我是刚来永信书院的,日后请多指教。”
张潇潇还没来得及回应,就看到周文宇一伙人正往这里走来,吓得低着头不敢说话。
周文宇径直走到魏冀面前,挑衅道:“新来的,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吗?”
魏冀不卑不亢,道:“书院的规矩,我当然知道,同窗之间,当互敬互爱。”
“互敬互爱?”周文宇讥笑起来,他身后的一众少年也哈哈大笑。
周文宇凑近魏冀,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怎么个互敬互爱,你以后会知道的。”
魏冀拱手道:“这位同窗有心指教,那我便等着。”
周文宇等人扬长而去,临走,给了张潇潇一个警告的眼神。张潇潇吓得一抖,心里明白,魏冀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而此时的魏冀哪会想到那么多,他将自己的外衣给张潇潇披上,将他送回房中,换了干净的衣裳,还拿出母亲准备的点心,分了大半给张潇潇。
张潇潇十分不习惯,紧张道:“你不用对我这么好。”
魏冀一边把茶饼掰开来泡茶,一边笑说:“我初来乍到,也没有什么朋友,不如你跟我说说,这书院里有什么规矩?”
两人一边吃点心喝茶,一边言谈交流,张潇潇向他介绍书院的几位先生、授课时间、作息传统……只是绝口不提刚才那几个人,也不说自己为什么会被推入水池。
他不说,魏冀便也不问,没有半分强人所难的意思。这样的相处,让张潇潇感到了难得的安心舒适。
他是那种生来就不容易被同伴喜欢的人,人群中若要有一个受排挤的,永远是他,若要有一个垫背的,也永远是他。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如何改变这样的状况,再怎么小心翼翼的讨好,也换不回别人的真心相待。
魏冀是他生命中第一个主动走近的人,顺其自然地结识,顺其自然地交往,顺其自然地成为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