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莫笙和浮生阁本已高涨的热度，新一期的《江湖快报》很快传遍十方城，自然也传到了莫笙的手里。
莫笙看完后，大汗淋漓，一手将报纸紧紧攥着，沉默片刻后，将它撕成了碎片。
房门就在这时候被敲响。
莫笙警惕地问道：“什么人？”
“浮生阁，方宴生。”
莫笙急急忙忙收拾起地上的碎纸片，擦了擦汗后，将门打开。
方宴生站在门口，言笑晏晏，道：“莫笙先生，不请自来，还望赎罪。”
莫笙心中恨方宴生已然恨出个洞来，但生怕他手里有自己什么把柄，也不敢乱来，面上还要装得良善体面。
“哪里哪里，我与方先生之间怕是有些误会，若你不来，我也要去登门拜访的。”莫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进来坐吧。”
方宴生大摇大摆走了进去，不客气地在桌边坐下，问道：“先生怎么不问问，我为何不经下人通报，直接就到了你的门口？”
莫笙：“为何？”
方宴生：“我是翻墙进来的。”
莫笙：“啊！你！”
方宴生：“不光是我，我家伙计，前几日也翻了你的墙，所以才听到了你和莲雾的对话。”
莫笙瞪大了眼睛，心中激怒，面上却又不敢贸然动怒，只愤愤说了一句：“想不到方先生，与传闻中差异甚大！”
方宴生道：“所谓名望，不过是用以敛财而已，莫笙先生想必也了然于胸。你我二人，彼此彼此，名不副实，有何怪哉？”
莫笙道：“你想做什么？”
方宴生凑近莫笙，低声道：“一为财而来，二为先生解困。”
莫笙：“你且说来。”
“浮生阁停止刊载你的新作，是为着制造更高的热度，好让我们双方的利益最大化，事先未与你明说，也是想把这戏做真实。”
莫笙原本最担心的，就是抄袭《瓜棚夜话》一事被发现，听方宴生这么说来，反而放松了警惕，果然，他选了一本没什么人知道的书抄，是安全的。
“方先生，此事好说，接着刊载就是了。”
方宴生又道：“至于莲雾一事，若想有个善终，就听我一言，同他一起，对峙公堂。”
莫笙道：“城中没有与此事相关的律法，对峙公堂又有何用？”
“原来就是因为无法可依，先生才如此行事啊。”方宴生见莫笙的脸色变了，忙笑起来安抚，“何须动怒呢，你我都是敢作敢当之人。”
莫笙冷言道：“怎么个当法？”
方宴生道：“你可曾听说两个妇人夺子的故事？”
莫笙道：“县令断一案子，两个妇人都说孩子是自己的，县令便命二人争夺，谁抢赢了，孩子便归谁。一个妇人不忍心伤到孩子，罢手了。另一个妇人得意洋洋之际，县令却命人将其抓起来，说她才是拐卖孩子之人，因为生母是不忍孩子受伤的。”
方宴生道：“就是这个。”
莫笙：“这与我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方宴生：“你与莲雾，都说自己是脚本的原创者，不就如同那两个抢孩子的妇人吗？”
莫笙认真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方宴生循循善诱，道：“明日公堂之上，我会做类似提议，让这脚本从此罢演，真正的原作者，定然舍不得自己的作品就此雪藏。”
莫笙眼睛一亮，道：“我只要反对这一提议，就可以了？”
方宴生道：“没错，至于莲雾会说什么，我也会事先点拨的。”
莫笙道：“先生此举，高明啊。”
方宴生不怀好意地看着莫笙：“既然是高明之举，是否该拿出相应的表示来？”
莫笙心中了然，料定了方宴生也不过是如此之人，说道：“要多少，你只管开口。”
方宴生道：“《此生未歇》你赚了多少，我便要多少。”
莫笙脸色大变，怒道：“方宴生，你别欺人太甚，那可相当于我的一半家财了！”
方宴生道：“留得你这第一脚本师的名声在，以后还怕赚不到钱？换言之，声名狼藉之后，守着你现在所得的这些，能过一辈子吗？”
莫笙皱着眉头，沉默了下来。
方宴生面色沉静，道：“给或不给，还请先生现在就决定。我拿了钱财回去，大家才有话好说。”
莫笙道：“你现在就要？”
方宴生点点头，道：“明日不候。”
莫笙怀疑地看着方宴生，道：“若是你骗了我……”
方宴生爽朗而笑，道：“所谓盗亦有道，我方宴生若是这点生意都盘算不清，浮生阁不是早就该被人砸了？”
莫笙坐在那里思考了半天，终于咬咬牙，答应道：“好！”
回到浮生阁，方宴生将莫笙给的钱放到了莲雾面前，道：“《桑之未落》的脚本费，尽数给你拿了回来。”
莲雾掂了掂钱财的重量，眼睛都红了，道：“方先生，这我不能收！”
方宴生道：“这本就是你应得的。”
莲雾跪下，正要给方宴生磕头，却被方宴生的折扇挡住了。
方宴生道：“我也不是为了帮你，浮生阁是做生意的，不是做救济的，我为你办事，就要收你费用，这些钱财，予我十一。”
“是，是……”莲雾忙把钱都拿出来，“方先生，十一太少了，要不……”
“不多不少，正好。”方宴生招呼阿梨，“把钱收起来，今晚吃醉香楼！”
阿梨兴高采烈来收钱，效率飞快。
方宴生嘱咐莲雾：“明日公堂之上，就按之前说的行事。”
莲雾连声答应。
抄袭一案，县令原本是不想管的，因为他觉得根本管不出个结果来。但是碍于方宴生的面子，还是勉勉强强答应出面审理了。
一大清早，围观群众就把县衙大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窃窃私语声不停。
“这莲雾是何许人也？莫笙先生能抄他的本子？”
“指不定想借此给自己造势呢。”
“我看不一定啊，浮生阁的方阁主都出面为他说话了呢。”
县令敲了惊堂木，众人才算是安静下来。
莫笙和莲雾各站一边，方宴生坐在县令边上的座位上，柳音音站在他的身后。
县令轻咳了一声，道：“事情的始末，本官已经知道了，莲雾，你口口声声说，莫笙的《此生未歇》，抄袭了你的《桑之未落》，可有证据啊？”
莲雾道：“浮生阁的柳音音柳姑娘是人证，她亲耳听到了我和莫笙的谈话，莫笙当时承认的确有抄袭之举。”
莲雾看向柳音音，柳音音对他点了点头。
莲雾又呈上最初的手稿和那只古簪，道：“这份手稿写于去年冬天，可以根据纸张和墨色得出此结论。发簪是我写这个故事的灵感来源，看过戏的人都知道，戏中有一对南山簪，算是定情之物。”
县令问柳音音：“他说的可是实情？”
柳音音道：“莲雾所说都是实情，确有此事。”
莫笙有些不高兴地看了看方晏生，都已经收了他的钱了，怎么浮生阁的人，还帮着莲雾说话。
方晏生坐在那里，摇着折扇，镇定自若。
莫笙见他如此，想必是他故意安排了人一同做戏的。
县令道：“方先生，纸张和墨色，当真可断定时辰？”
方晏生道：“也不完全是这样，如果加以不同的温度和湿度，亦可作假。”
县令道：“那可就算不得证物了啊。”
莫笙知道方晏生开始为他说话了，放下心来，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莲雾略显着急，道：“大人，我不可能作假的。”
“如此一来，这案子可不好断了啊。”县令思忖片刻，看向方晏生，问道：“方先生可有什么高见？”
方晏生道：“著书作文而不署名者，自古有之，始皇读《五蠹》，尚以为是先人所著。正因如此，化典、借用者，层出不穷，此类案件，的确难以评断。未免大动干戈，不如这样，第一个办法，自今日起，但凡此戏上演，莲雾和莫笙一同署名，收益所得二人平分；第二个办法，此戏在城中罢演，不管是莲雾还是莫笙，都不得再以此戏脚本师的身份见于世人。待二人写出新的本子，再交予看官们评论。”
此话一出，首先反对的就是围观的百姓们。
“为什么？这么好的一出戏，为什么不让演了？”
“也没说要选第二种啊，这算什么馊主意！”
莫笙道：“当然是选择第一种方式，我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作品，为什么要将其雪藏？”
莲雾却对县令拱手说道：“我同意第二种。”
有狂热者在门外大喊：“莲雾，你凭什么，是你写的吗！”
“就是啊，你既然证明不了是莫笙抄袭你的，就不要在这里混淆视听了。”
莲雾转过头，看着义愤填膺的群众们，道：“各位，你们没有亲自写过脚本，不明白那种一字一字写下整个故事的心情，这与养育一个孩子，没有区别。是我的作品，流传也好，沉寂也罢，在我看来都没有区别。与其用这个孩子名不正言不顺地与盗窃者一同分享收益，我宁愿让它就此绝于世，只留存在自己的心中。”
莲雾眼中带着泪光，语音坚定，道：“我相信自己可以写出比它更好的脚本，也相信像莫笙这种鸡鸣狗盗之辈会自掘坟墓。今日之后，十方城中所有的读书人万望引以为鉴，不要将自己的心血拱手让人！”
群众们仿佛被莲雾这些掷地有声的话语所打动，一时间，再也没有人站出来反对他。
莫笙又惊又怒，道：“你拿不出证据来，就说这些话来煽动别人，莲雾，你个穷秀才，你……你是何居心！”
“是何居心，显而易见。”方晏生说着，站起身来。
莫笙见方晏生要为自己说话了，面露喜色。
方晏生道：“莫笙，莲雾所说，便是一个创作者的肺腑之言。若笔下字字句句，皆是倾注骨血而作，你怎能忍心，用来与夺取之人共享利益？”
莫笙变了脸色，怒指着方晏生，道：“方晏生，你别忘了自己的立场，你在胡说什么！”
方晏生道：“我的立场？自然是想让真相大白于此。”
正说着，江流从人群中挤了进来：“大家让一下，让一下。”
他捧着一叠纸张，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与方晏生和柳音音交换了一下眼神。
县令问道：“来者何人？”
江流呈上手中的纸，道：“在下浮生阁江流，来送莫笙抄袭的铁证。”
莫笙一看到那些纸张，脸色顿时煞白。
“铁证？”县令拿起纸，一张张看去。
看罢，县令有些诧异，问道：“这些文章，是什么意思？”
江流道：“这些都是从莫笙家中翻出的手稿，大人，据我所知，其中的两篇文章，是仿照了东城的一个私塾先生所写的；一首诗，大幅借鉴了古人之言；而他新创作的话本，之前曾在《江湖快报》连载，因我们阁主发现是抄袭了一本名叫《瓜棚夜话》的集子，故而停刊！”
众人哗然。
莫笙愣愣地站在下面，几乎汗流浃背。
县令敲了敲惊堂木，严厉地看着莫笙，“好你个莫笙，看不出啊，还是个惯犯！江流说的这些，你认还是不认！”
莫笙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用余光看了看方晏生，一脸被耍了的心酸和无奈。
方宴生站在旁边摇着扇子，一脸狐狸似的微笑。
县令最终判案了，将《此生未歇》更回原名《桑之未落》，为莲雾一人所有。因无法可依，对莫笙就不能做出什么惩处，只能严厉警告他，日后再不可为之。
浮生阁中，柳音音拊掌而笑道：“看到莫笙那猪肝色的表情，真是大快人心啊！只可惜，不能把他抓起来关上个一年半载的！”
江流道：“那又如何？反正方先生已经把他的不义之财都骗过来了。再说了，他现在的名声已经那么臭了，以后出个门，怕是都要把脸给遮起来。”
柳音音笑呵呵地看向方晏生，道：“先生，你这次怎么这么大义？”
方晏生正在看书，闻言，反问道：“都骗人钱财了，还大义？”
柳音音道：“我原本还以为，你不会管莲雾的事情呢。”
“不想管，但应该管。”方晏生放下手中的书，看着柳音音和江流，“仓颉造字，夜有鬼哭，为何？”
柳音音和江流面面相觑。
方晏生看着窗外那一方小小的天空，说道：“先人开启智慧之时，龙飞匿于云，神灵隐于山。因为有了文字，智才得以传承，人才得以为人。”
江流恍然大悟，道：“先生的意思是，我们做这《江湖快报》，其实也是与文字打交道的，应当尊重它，对不对？”
方宴生点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柳音音道：“我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怎么着也算是做了件拨乱反正的事情，大快人心！”
方宴生对柳音音道：“这次你是首功，从莫笙那里得来的钱，去阿梨那边取一份。”
柳音音道：“那可不好意思，我已经在这里白吃白住了。”
方宴生道：“天气将寒，给自己添些衣裳。”
柳音音看了看自己磨破的袖口，又感激地看着方宴生：“谢谢先生。”
江流道：“那我呢？我也想买新衣裳。”
方宴生笑道：“你倒是不必。小七，把东西搬进来！”
“来啦！”江小七在门外喊了一声，随即，带着人把十几口箱子抬了进来。
江流看那些搬箱子的人，可不就是自家的佣人？
江流：“这是怎么回事？”
江小七道：“你今天在县衙的事情，已经有人告诉老爷了。老爷觉得方先生是名士，你在这里跟着他也好，所以命人送了这些东西过来。除了一些常用之物，还为方先生带来了一千两银子，老爷说了，日后浮生阁若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跟他说。”
方宴生道：“多谢江老爷好意，正解了在下的燃眉之急。”
柳音音脱口而出：“方先生原来缺钱啊。”
“长年入不敷出，确实如此。”方宴生看向江流，“既如此，江流从今往后，便也是浮生阁的主人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江流目瞪口呆。
方宴生笑着站起身，一边往回走一边说道：“准备一下，今晚江流请客，醉香楼不醉不归。”
“我请我请，吃到你们扶墙而出！”金钱的力量使人强大，江流瞬间又从小报抄写员回复到了江家大少爷，还特意大方地告诉柳音音：“之前借你的钱，不用还啦！”
柳音音拱手道：“我可谢谢您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