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柳音音打扮妥当——她自己以为的妥当——出门了。
方宴生站在门口送她，笑盈盈的，给了柳音音一个鼓励的眼神。
江流看着柳音音脸颊上两坨厚厚的脂粉，惊得合不拢嘴。
待柳音音一走，江流问方宴生：“她这是去做什么？大半夜的，把自己抹成个猴子屁股。”
方宴生道：“去翻莫笙的墙。”
“翻墙？还这扮相！方先生，你怎么不阻止她呢？”江流觉得自己今晚睡不好了，柳音音要是被抓起来，自己还得大半夜的去官府把她赎出来。
方宴生一脸的讳莫如深，道：“今晚去翻墙的，可不止她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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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夜黑风高，适合鸡鸣狗盗的夜晚。
果然是熟能生巧，柳音音轻轻松松，就爬上了莫笙家的屋顶。
她放下卷起来的裙子，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故作端庄地笑了笑。
一会儿要怎么说呢？
莫笙大大，我是你的仰慕者，请赏赐我一张亲笔签名！
或者，莫笙先生，我对你日思夜想，只为等这相遇的一刻。
呸呸呸，柳音音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全是鸡皮疙瘩。
她坐在屋顶上，忽然又觉得自己鲁莽了，万一莫笙长得差强人意怎么办？万一他是个女子又怎么办？又万一……他是个断袖？
正想着，只听正下方的房间里传来一阵杯碗碎裂的声音，好像是被人用力摔在了地上。
难道是莫笙半夜写不出新的本子，所以摔东西发泄？想不到啊，竟然是个狂暴之徒。柳音音不禁皱了皱眉。
来都来了，不管是个什么样的人，好歹也要看一眼真容啊。
柳音音掀起一片屋瓦，这一看，分外激动。
好一个英俊的小生！
只见屋内那年轻男子，眉眼温润，略带忧伤，眼神有些空洞地看着前方，仿佛刚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哎……不对啊，莫笙不是三十多岁了吗，怎么看着才像是二十出头？
柳音音再一看，才见屋内还坐着一个人，背对着柳音音，正在和那二十出头的英俊小生说话。
原来此人才是莫笙。
柳音音侧过耳朵去听。
莫笙道：“莲雾，木已成舟，你这个时候来找我，又有什么用呢？”
那名叫莲雾的少年走到莫笙面前，语声竟有些哽咽，道：“莫笙，是非黑白，你当真可以不管不顾吗？我若将此事说出去了，你不怕被人耻笑吗？”
莫笙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道：“你说出去，谁会相信？你又如何能证明，你的《桑之未落》，写在《此生未歇》之前，又恰好拿给我看过？”
莲雾几乎要哭了，努力争辩着：“公道自在人心！你骗得过别人，却如何能骗过自己的良心！”
“我的良心怎么想的，不重要。”莫笙起身，弯腰捡起地上的茶杯碎片，“重要的是，我已经是十方城人尽皆知的莫笙，而你，只是一个秀才，没有人会相信，我抄袭你。”
柳音音耳中仿佛一道惊雷想起，二人言下之意，竟是莫笙抄袭了莲雾的脚本！
她恨不得立刻跳下去，为弱势的莲雾说几句话，警告莫笙，要把他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但是转念一想，这么做除了引起莫笙的警觉之外，没有任何作用。倒不如先按兵不动，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莫笙转身走了几步，出了柳音音的视线，很快又回来，把一个钱袋仍在桌上。
莫笙看着莲雾，道：“拿着吧，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莲雾看着桌上那个小小的钱袋，眼中满是不屑。
莲雾：“你以为我在意的是钱财？是名声？都不是，莫笙，你也是脚本师，应当知道，自己写的故事，便如同自己的骨肉一般，眼看他管别人叫父亲，在世人眼中他成了别人的孩子，你心中是何滋味？”
柳音音看着莲雾，十分同情，一手紧紧抓着瓦片，生怕一激动就把瓦片砸了下去。
莲雾转过身，丢下一句话：“我会继续写下去的，我功成名就之时，便是你江郎才尽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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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雾走得很快，柳音音追了很久，才在近郊的一条小河边追上他。
莲雾蹲在河边，哭得伤心欲绝。
柳音音慢慢走了过去。
正要说话，却见莲雾站了起来，一步步往河中走去。
柳音音大喊：“莲雾，你要做什么！”
莲雾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水中，回过头看到了柳音音。她穿着一身红衣，长发散乱披肩，两颊和嘴上都涂成了深红的颜色。
莲雾：“鬼啊——”
柳音音上前一把抓住了莲雾，道：“你刚才说得好好的，要继续写下去的，现在怎么就想不开了！”
莲雾吓得连连往水中躲避，一边推搡着柳音音，仰天长啸道：“就连阎王爷也欺负人，我这都没死呢，就让厉鬼来给我带路了！这女鬼长得比牛头马面还恐怖！”
柳音音道：“我不是鬼，我是人！”
莲雾道：“管你是人是鬼，能不能不要在这个时候打扰我！”
“难道让我看着你死？”
“谁说我要死了！”
二人推搡之中，已经到了小河中央。
柳音音低头一看，河水只到自己的腰部。
莲雾气鼓鼓地推开柳音音，道：“我原本是想到河里洗把脸清醒一下的，这下可好，成洗澡了！”
柳音音尴尬地笑了笑，道：“那我们去岸上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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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音音和莲雾到了岸边，莲雾一边把衣服上的水拧干，一边对柳音音说道：“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打扮成这样？”
柳音音道：“我今天原本准备是想向意中人表露心意的。”
莲雾大笑，道：“你意中人是牛头马面不成？”
“很难看吗？”柳音音照了照水中自己的影子，但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莲雾忽然反应过来，警惕地看着柳音音，道：“你知道我刚才跟莫笙说的话，你当时也在场？”
柳音音点点头，道：“我原本是莫笙的仰慕者。”
莲雾听到莫笙的名字，面色沉了下去。
柳音音立即补充道：“但是听了你们刚才的话，我才知道，我应该仰慕的人，是你。我看了《此生未歇》的戏，你写得真好！原来是叫……《桑之未落》，对吧？”
莲雾听柳音音这般说来，眼神又变得柔和下来。
柳音音上前一步，道：“十方城的人都喜欢你的故事，莲雾，你给我签个名吧？”
莲雾有些惊讶，道：“你要我的签名，又有什么意义呢？现在世人皆知，这个故事，是莫笙写的。”
柳音音道：“不知真相的人，误以为是这样也就算了，我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当然也瞧不起那种欺世盗名之辈！”
莲雾感激地看了看柳音音，转而又叹了口气，道：“这世上，愿意相信我的，大概也就你一个人了。莫笙说得没错，我能拿得出什么证据呢？”
柳音音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你现在有证人了啊！”
莲雾摇摇头，道：“没有用的，口说无凭，到时候莫笙反咬一口，反而会把你也拉下水。”
柳音音：“我是没什么本事，但是我家先生有啊。你随我回去，我们好好商议一下，怎么解决这个事情。”
莲雾不相信，摇了摇头道：“已经没有办法了，别浪费时辰了，多谢好意，早些回家去吧，已经很晚了，你一个姑娘家……”
柳音音打断他的话，道：“不碍事，我自幼在外，习惯了。”
莲雾道：“我的意思是，你打扮成这样，会把别人吓到的。”
柳音音轻咳一声，转而问道：“你原来的手稿还在吗？”
莲雾：“在。”
柳音音：“走，我跟你一起去拿。”
莲雾上下来回打量柳音音，道：“三更半夜，还要随我回家，姑娘，你莫不是个狐仙，见我潦倒落魄，故而存了什么邪念？”说罢，双手护住了胸口。
柳音音恨不得一巴掌拍到他头上，气道：“你这个书呆子，难怪莫笙要偷你的本子呢！”她一把抓住莲雾的胳膊，“走，现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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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阁的大门一夜没关，江流顶着厚重的黑眼圈，四仰八叉躺在一张椅子上。
天蒙蒙亮，公鸡叫了三声。
江流一个激灵，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呀，我的腚！”
江流一手撑在椅子上，摸着屁股站起来的时候，正看到柳音音和莲雾一前一后走进来。
柳音音看到江流，十分诧异，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守夜呢？”
“还不是为了等你？”江流正要发脾气，看到柳音音身后的莲雾，“哟，怎么还带了个俊俏小生回来？”
柳音音道：“一会儿细说，方先生起了吗？”
刚问完，方宴生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方宴生衣着完毕，伸了个懒腰，慵懒地走了出来，道：“昨夜无梦，睡得很好，诸位如何？”
三对黑眼圈同时看向他。
柳音音道：“方先生，你是不是一早就算计好了，所以才让我去爬莫笙的屋顶？”
方宴生道：“说不上算计，不过是生来爱好八卦，又喜欢道听途说罢了。”
柳音音对莲雾道：“这里是浮生阁，你面前这位，就是阁主方宴生，莫笙抄袭你的事情，他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莲雾是知道方宴生大名的，听柳音音这么一说，当即恭敬作揖拜谢。
方宴生一把托起他，道：“先不急着道谢，我也未必能给你讨回什么公道，浮生阁开门做生意，为茶余饭后添些谈资，唯恐天下不乱而已。要公道，当去衙门。”
莲雾的笑容敛去了大半，支支吾吾看向柳音音。
柳音音道：“放心，就算方先生不帮忙，我和江流也会给你做主。”
江流原本又快睡过去了，听到柳音音叫他，勉强睁了睁眼，道：“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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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过后，柳音音已经换了身衣服，也把脸洗干净了。
入得客堂，正见莲雾坐在方宴生对面，江流在旁打着哈欠做记录。
莲雾：“去年冬日，我在一个黑市上看到支簪子，说是盗墓人从一个三百年前的孤坟里挖出来的。”
江流道：“不是说莫笙抄袭你的事情吗？说盗墓的做什么？”
莲雾解释道：“我是在说我创作的灵感来源。”
方宴生道：“不碍事，你说。”
莲雾继续：“简而言之，我就是因为看到了那只发簪，所以才想写这个故事的。”
方宴生问道：“那发簪可还尚在？”
莲雾从腰间拿出一只锈迹斑斑的发簪，道：“就是这个，我当时用尽了身上的钱财，才把它买了下来。”
柳音音难以置信，道：“你本就没什么钱了，还买这玩意儿，值得吗？”
莲雾道：“当然值得啊，就是它，让我写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本子。”
莲雾说起自己的创作，双眼仿佛放着光。
方宴生细细端详这发簪，透过锈迹，依稀看见簪身上刻着细小的“南山”二字。
“南山？”
柳音音道：“南山？戏中陆深送给未落的发簪，不就叫南山吗？”
莲雾道：“正是如此。”
柳音音大喜，问方宴生：“这算不算是证据？”
方宴生摇了摇头，道：“算不得。”
莲雾道：“这本子原名《桑之未落》，一是合了女主人公的名字，而是应了结尾处的‘然此一生，未落乎？落矣！’莫笙将名字改成《此生未歇》，其实并不合适。如此，可算作是证据？”
方宴生道：“也算不得。”
莲雾简直要放弃了，但方宴生却拿出了那本他前阵子在看的《瓜棚夜话》，道：“证据，在这里。”
江流和莲雾都没明白，倒是柳音音一拍桌子，“我知道了，莫笙的新作，抄袭了这本《瓜棚夜话》，方先生发现了，所以才停止刊载的！”
方宴生点点头，“正是如此。《瓜棚夜话》这本书，作者不详，成书时间早，知道的人又少，所以尚未被其他人发现，我这几日，正打算做详细的比对。”
江流喜道：“那比对结果一出来，就能证实莫笙抄袭了，到时候公之于众，也让那些人别再来找浮生阁的晦气了！”
“还不够。”方宴生看着莲雾，“他的新作抄了《瓜棚夜话》，是实证，但凭此证据，不能推断《浮生未歇》也抄袭了《桑之未落》。你若想要一个公道，这样远远不够。”
莲雾一脸颓丧，“那我……真的找不到什么实打实的证据。”
江流提议道：“不如先把这个事情给捅出去，让人议论起来，看那莫笙会不会漏出什么马脚。”
柳音音道：“不会打草惊蛇吗？”
方宴生道：“就先这么办，报纸一出，我去莫笙处登门拜访，想办法做些周旋，看能否诓骗他说出些实情。”
柳音音对莲雾笑了笑，胜券在握，她觉得方宴生既然这么说了，就一定已经想到了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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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快报》头条——“脚本师莫笙，抄袭者也”
“十方城人众皆知今年轰动上演的《此生未歇》，却不知去年年末的一则脚本《桑之未落》。
据悉，秀才莲雾曾将其所创脚本交与莫笙评鉴。莫笙看罢脚本，一言不发，却暗自将其篡改标题，据为己用，便有了众所周知的这出戏。
一城中名望，一落魄书生，孰是孰非，安能定论？
浮生阁连夜查验字迹，比对脚本，就纸张新旧与墨迹色泽而言，莲雾所言非虚。特奉上二者脚本，供评。
浮生阁主言：此生未歇乎？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