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方宴生回到浮生阁,挑灯书写关于猎杀白狐的头条文章。
阁中众人深知他对此事的重视,都不敢打扰,默默在外等候着,只等文章一出,抄写成报,好在第二天一早向全城发布。
柳音音这一晚也没闲着,拿着其他人捐献出来的破衣烂衫,为呆毛缝制冬衣。
江流渐渐压下了要向方宴生状告此事的心情,对柳音音道:“方先生正在身体力行地向我们表达,万物共生且平等,所以我决定了,与这只羊达成和解。”
柳音音也知道人敬你一尺,你还人一丈的道理,客气道:“放心,我会给它限制活动范围,不让它靠近你的房间。”
江流双手握拳,“多谢音音姑娘深明大义!”
夜晚的寒气已经很重,一到半夜,手脚都是冰凉的。
阿梨破天荒地没有早早睡觉,而是和江小七一起在厨房熬汤,熬完了,直接把那口大锅端了来。众人就在方宴生的书房门口一人一碗喝起来,山药排骨汤的暖意,很快就驱散了寒意。
江小七问:“要给阁主送进去一碗吗?”
江流道:“不必,这个时候,别去打扰他。”
众人守着、守着,柳音音觉得这样熬夜赶工的氛围真好啊,真像是和和气气心连心的一家人——她可能没有想清楚,其实熬夜赶工的唯有方宴生一人,他们都在喝着热汤陪熬夜。
终于,方宴生写完了,打开门,屋内的墨香飘了出来,怪好闻的。
方宴生当然也闻到了屋外的香气,鼻尖一动,道:“山药排骨汤吗?给我来一碗。”
众人一同看向空得见底的锅子,齐刷刷保持了沉默。
方宴生简直哭笑不得,“你们这些黑心的人啊!”
整个十方城也找不到比他更凄凉的老板了。
阿梨赶紧端起锅就跑,“山药排骨配不上你的档次,我去给你煮人参鸡汤!”
柳音音和江流已经抢着去看方宴生刚才写完的内容。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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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快报》头条——“狐之死,死于人手”
“十方城素以狐裘为贵,每至冬日,满城争相购买,趋之若鹜。
殊不知,狐之皮毛,乃自其身活剥而下。初,狐哀痛嚎叫,却不当即而亡。至皮毛尽去,血流殆尽,方奄奄断气。
有狐母不忍见亲子受此折磨,流泪将幼子撕咬致死。
汝见狐裘,精美绝伦,却不知得来之法,不堪入目。披之于身,可得安宁?
又有义狐,殚精竭虑,葬其同伴于山巅。巍巍白雪,血肉其下。
浮生阁主言:禽兽尚且有恻隐之心,况乎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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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报一下发,方宴生也来不及等结果,就如约带着程锦芝来到山上。
虽然山下还没入冬,但山上已经下过几场雪,白皑皑的。今天是晴日,阳光照耀下的雪山,白光刺痛眼睛。
方宴生对程锦芝道:“我们不能停留太久,不然眼睛会受不了。”
“好。”程锦芝点点头,往山洞的方向走去。
洞内,有一层薄薄的积雪,风一吹就散了。一个个凸起的小土坡,昭示着这是一个巨大的狐族坟地。
程锦芝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赤点?”
洞内传来轻微的回声。
“我真是糊涂了,它不可能还在这里。”程锦芝自嘲似的轻轻说了一句,往洞内走去,“但是能看看它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方宴生跟在后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小土坡。
忽然,走在前面的程锦芝停下了脚步,看着地面上一个小小的脚印,惊喜道:“方先生,你来看这里!”
方宴生走上前去,低头一看,那是一只狐狸的脚印。
程锦芝又往里走了几步,在一个半封闭的石块堆积处,传出了细小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看到一只白绒绒的脑袋探了出来,紧接着,是两只,三只……一共六只。
六只白狐都只有巴掌大小,起初都缩在一起,见方宴生和程锦芝没有恶意,才大着胆子走了出来,圆溜溜的眼睛打量着他们。
程锦芝笑道:“它们一定是赤点的后代!”
方宴生道:“有没有可能,赤点还活着?或许是外出找食物去了,马上就要入冬,到时候食物就不好找了。”
“看来给它们带食物是带对了。”程锦芝把随身携带的包袱打开,用那块绣着“锦”字的手帕垫在一块大石头上,把包袱里的馒头都放在上面。
小白狐们看到馒头,一窝蜂跑了过去,边吃还边往两人看看。
方宴生问道:“要再等会儿吗?”
“好。”
两人席地而坐,看着小白狐们吃饱了馒头,又将多余的藏起来。它们逐渐放开了胆子,在两人身边跑动。
赤点始终没有出现。
“该下山了,”方宴生提醒道,“天黑之前得回城,不然有点危险。”
程锦芝点点头道:“看到这些小家伙,我就放心了。回去吧,等明年开春,再来看它们。”
方宴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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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方宴生回到浮生阁的时候,见门外站着一堆闹事的人,把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江流和柳音音正在门口周旋。
江流:“你们再不走,我可就报官了!”
闹事者极为凶悍,高喊:“官府来了又如何?我们又给打你们也没砸了你们这破店!”
柳音音:“不好意思各位,那就劳烦你们在这儿等等差役,我们的人,已经在去官府的路上了,想必也不用等太久。”
为首那人是个彪形大汉,粗着口气道:“我家主人都说了,只要停卖这一期的《江湖快报》,价格你们开,别给脸不要脸!”
江流气道:“你看我们像是差钱的样子吗?”
“让管事的方宴生出来!你们两个小萝莉,没资格在这里跟我说话!”
柳音音正要说什么,见方宴生缓步上前,也就没往下说。
方宴生站到江流和柳音音的前方,对那人道:“这位兄台,在下方宴生。”
彪形大汉对他拱了拱手,道:“方先生,久仰大名,我此次前来叨扰,是为了给我家主人解决一个问题。”
方宴生道:“我刚才在旁,约莫是听明白了,你家主人,是做狐裘生意的?”
彪形大汉:“正是。”
方宴生:“这一期的《江湖快报》,影响了你们的生意?”
彪形大汉:“正是。”
方宴生:“劳烦告知你家主人的名字,我也好开个适当的价格。”
彪形大汉一听,乐了。
江流和柳音音急道:“方先生!”
方宴生对他们摆了摆手,示意稍安勿躁,随即笑着看向彪形大汉。
彪形大汉凑近方宴生的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方宴生“哦”了一声,道:“那价格可不便宜啊。”
彪形大汉自信道:“我家主人说了,价格随你开,他上下关系都已经打点妥当,只要方先生这里不再报道此事,我们也便既往不咎了。”
刚说完,阿梨带着官府的差役们来了。
带头的差役道:“都堵在这里做什么呢?”
方宴生道:“你们来得正好,我和这位爷正商议着,他要花多少钱用来封我们的口呢。”
彪形大汉不料他竟然这么直白地对着差役说了出来,着实吃了一惊。
方宴生又道:“他还说了,你们家县令也收了钱,我正要问他县令收了多少,也好给我个参考呢。”
彪形大汉又惊又怒,道:“方宴生,你别乱说话!”
那差役知道方宴生是个不好惹的,弄不好要把县令都拖下水,忙道:“方先生,我们老爷为公为民,哪能做这种事情?定是这些人在此胡言乱语,扰了先生的清净,我这就把他们都带走。”
方宴生笑道:“那就有劳了。也烦请告知钟大人,我们浮生阁奉公守法,做的是小本生意,可经不起这样三番五次被人上门骚扰。”
差役道:“小的明白!”
闹事的人可不想这么善罢甘休,道:“我们做的也是小本生意,被他们浮生阁搞得做不下去了,难道县衙不管管吗?让我们以后喝西北风去吗?”
这差役也是看过《江湖快报》,知晓了前因后果的人,道:“你们好好的做良善生意,咱管不着,你们活生生去扒白狐的皮,引得城中百姓抵制,咱也管不着,但赌了人家浮生阁的门,闹哄哄的扰乱城中秩序,这我们得管!”
“分明是他先搅了我们生意!”
“你们有本事,就去说服百姓,继续买你们的东西啊!”差役懒得多啰嗦,“走不走?不走我把你们都带去衙门喝茶!”
彪形大汉等人无奈,只好灰头土脸地离去。
江流喜上眉梢,对柳音音小声说道:“关键时候,还是方先生有办法啊。”
柳音音:“我现在算是见识到了,方先生和稀泥的本事,天下第一!”
方宴生道:“天下第一和稀泥?说我吗?”
柳音音问道:“先生,你真的不怕那些人报复吗?”
方宴生道:“你刚才没听见吗?钟大人为公为民,自然会保护好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
江流点头称是,又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道:“再敢胡来,小心本少爷用钱砸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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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初冬来临,呆毛的身上,已经长出一层绒毛。柳音音还是固执地让它穿着花棉衣,一人一羊,在浮生阁的门口晒着太阳。
江流也在晒太阳,和她们隔了老远,还时不时警惕地看看呆毛。
呆毛不高兴,一来觉得自己的衣服难看,二来是认为这难看的衣服导致了江流对它的疏远。
江小七从门外跑进来,擦了把额头的汗,带来城中的最新消息:“今天又有两家卖皮毛制品的店铺关门了。现在十方城中,只剩下最大的那家宝锦阁还能撑得下去,但靠的也是售卖其他衣物,皮毛制品,一律没有人买了。”
江流听完,也不顾及呆毛了,冲到柳音音面前,大喜道:“真是太好了!音音,我觉得自从来到浮生阁,这是我们做的最伟大的一件事情了,救了无数生命啊!”
其实他们在写这一期的时候,并不确保能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只是尽最大努力去做。而最终,那则配着程锦芝所画之图的血色头条,的的确确改变了十方城百姓的衣着审美。
世间残酷之事很多,但也从不乏守护之人。
柳音音抿着嘴,不知为何眼眶竟然有些湿润,她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看呆毛,心中无比感激。
呆毛趁机,舔了一口江流,内心:哇塞,还是这个我喜欢的味道!
江流慌乱地甩手跳脚,大喊:“柳音音,管好你的羊!说好的距离呢!距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