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锦芝的面纱已然拉开。
台下,呼吸声、诧异声、惊呼声,此起彼伏。
柳音音和江流也看呆了,众目睽睽之下,哪有什么倾世容颜?程锦芝面上那一大块烫伤的疤痕,注定了她此生与美人无缘。
柳音音看了看钟慧敏和周一然等人,见她们脸上带着的戏谑之态,心中已然明了。名媛团嫉妒程锦芝的名声,故而借此机会,当着众人的面,联手摘下了程锦芝的面纱。
“可惜啊可惜,”江流叹息道,“十方城第一名媛的位置,日后怕是要动摇了。”
柳音音气得骂了一句:“卑劣之徒!”
“你骂我?”江流很不高兴,“我原本还想着拿出私房钱给你买狐裘呢!”
柳音音道:“不是你,是钟慧敏那些人,她们故意的!”
江流看了看名媛团,又遥遥看了看方宴生,他看着程锦芝的目光,似乎多了几分敬意。
面对诸多的声音,程锦芝十分坦然,复又将面纱遮上,道:“大家一定好奇,我这脸,是天生如此,还是人为所致。”
她走到李丑妞面前,打开了锦盒,又从锦盒中拿出白狐裘,在众人面前展开。
纯白色的狐裘,仿佛是流动的雪,让人一看到,就移不开眼睛。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了想要收入囊中的表情。
江流低声对柳音音道:“我还是收回之前的话吧,买不起。”
柳音音“切”了一声。
程锦芝道:“你们所见这白狐裘,其珍贵之处在于,是由数百只狐狸的腋下之毛所制成的,故而可称为是稀世珍宝。不瞒诸位,锦芝脸上这疤,就与白狐裘有关。”
台下又是一阵议论声,对程锦芝的好奇,显然已经超过了名媛大赛本身。
程锦芝明白众人心中疑惑,也没有要藏着掖着的意思,直言道:“我年幼时,曾在家中养过一只白狐,有一日,白狐失踪了,我便出门去寻找。众所周知,十方城历来以穿狐裘为荣,我在寻找白狐的路上,也当真遇到了这么一伙人,他们猎杀狐狸,取其毛发,制成狐裘,售以重金。”
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听着故事,柳音音不禁心中担忧:难不成程锦芝养的那只白狐,也被杀了之后,做成了狐裘?
程锦芝继续说道:“那日,我走入树林,看到树上血淋淋地挂着百余只狐狸,吓得险些晕厥。那些人直接从活着的狐狸身上划下刀口,扒下它们的皮毛,这个时候狐狸还不会死,被挂在树上,疼得发出惨叫,直到几个时辰后,没有力气叫了,血也流干了,才彻底断气。”
台下,鸦雀无声。
柳音音脊背发麻,有彻骨的寒冷从脚底上升,一直升到头顶心,她整个人浑身一颤。
程锦芝叙述着这残忍的过往,没有哽咽,没有哭泣,因为无数个日日夜夜,已经让她将愤怒和痛苦消化,化作今日孤注一掷的行为。她吐字清晰道:“你们这般听来,也觉得万分残忍吧?可想我当日亲眼见到这场景时,心中的愤怒和恐惧。”
李丑妞吓得将手中的锦盒直接扔到了地上,什么白狐裘,她才不想要了,万一那些狐狸找她寻仇来怎么办?
方宴生面色沉重,问道:“锦芝姑娘,你所养的那只白狐,可否找到了?”
程锦芝道:“并未找到,我将其看作是万幸,想着它应该还活在世上。那树林中死去的,都是赤狐,所以才有取腋下之毛制成白狐裘一说。而我的那只白狐,通体雪白,唯有额头一点赤红,故而我为它取名赤点。”
方宴生听到这里,拿着折扇的手,轻微颤了颤。他看着台上的程锦芝,有些出神。
程锦芝将白狐裘放回锦盒中,又继续说道:“我亲眼看到了这个行当的野蛮和残暴,想要制止,与家人商量后,便花了重金,买下这件白狐裘,为的就是和那狐裘商人面谈。但即便如此,那商人也并未出现。我没有死心,多方查访,终于找到了他们藏匿狐狸的一个据点。我做了一些布置后,带人前去,偷偷放走了被他们抓起来的几百只狐狸,却也在撤退的时候被人发现,导致毁容。”
程锦芝语声缓慢、平淡,仿佛在讲述一个久远的、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的故事。但在场的人听来,无不佩服这个姑娘的善心和胆识,她那时候才多大?为了那些幼小的生命,竟甘愿牺牲了自己的容貌。
“很抱歉,这次的名媛大会,的确是因为我的私心,才有了一场这样看似荒唐的比赛。”程锦芝对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又起身道:“我想借此机会告知大家,狐裘看似华贵,却是鲜血浇灌而成的,羊毛取材便利,但也有极好的保暖功效。还望大家日后手下留情,莫为了给自己添置一件衣裳,而间接夺了无数生灵的性命。”
程锦芝说完,婢女已经拿上来一根燃着火焰的木柴,递给她。
程锦芝对李丑妞道:“这件白狐裘不应存世,稍后我会以重金酬谢你。”
说完,她将木柴移至锦盒,点燃白狐裘。举世罕见的珍贵白狐裘,瞬间便被火焰吞噬。
柳音音此时对那白狐裘,已经没有了初时的垂涎,她看着站在火光边垂手而立的程锦芝,心中无限感慨。多好的姑娘啊,若能有她半分气魄,为世间生灵仗义执言,便此生无愧。
那些对程锦芝心存嫉妒的名媛,本想着借此机会败坏她的美名,不料适得其反,目睹这一切的众人,对程锦芝越发敬佩和赞赏。
世间至美,在骨不在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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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江流找来给柳音音练习的羊,都是在附近的村民家里租的,现在大赛结束了,江流命江小七把光溜溜的羊群连带着剪下来的羊毛一并还了回去,还付了不少租金。
羊群一走,江流便躺在太师椅上,心满意足地想着,今晚终于可以不用伴着羊叫声入睡了。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柳音音牵着那只头上剩下一撮呆毛的羊回来了,人和羊溜溜达达,都很高兴的样子。
柳音音笑看着江流,问道:“你觉得,给它取名叫呆毛怎么样?”
江流看着羊,猛地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如临大敌,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还要给它取名?”
给一只羊命名,那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这意味着从此之后,这只羊是独一无二的,是绝无仅有的,是和世界上千千万万只羊都不一样的!
羊看着江流,眼中流露出欢喜,内心:这个少年,样貌甚合我意。
柳音音道:“这是我比赛时候的那只羊,我们已经建立起了深情厚谊,以后就养在家里了。”
江流道:“谁允许了?”
“先生已经答应了啊。”柳音音牵着呆毛往里走,“他还吩咐了,用家里不需要的旧衣服,给它做件棉大衣。”
江流“哈”了一声,气道:“还棉大衣?我今年过冬的棉大衣还没人给我惦记着呢!”
柳音音笑话他:“你跟一只羊置什么气?”
“能不气吗?养猫养狗也就算了,谁会好端端的羊一只羊在家里?还没有毛!长得这么丑!”
柳音音忙捂住呆毛的耳朵,“你别瞎说,羊也是有自尊心的,人家明明有一撮毛好不好!等以后新毛长出来,又是一只漂漂亮亮的羊!”
“你不觉得它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我的冒犯吗!”
“江大少爷,你也太容易被冒犯了吧?”柳音音懒得搭理他,牵着呆毛就走。
呆毛路过江流身边的时候,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内心:唔,这个少年,味道也甚合我意。
江流甩了甩手,怪叫一声,躲得远远的,警告柳音音:“我从这只羊的眼神里看出来,它对我有非分之想,你让它和我保持距离!”
柳音音摸了摸呆毛的脑袋,道:“之前薅羊毛的时候也没觉得你不喜欢羊啊,怎么,我们呆毛就惹你讨厌了?”
江流理直气壮道:“短租,和长住,是有本质区别的!”
柳音音道:“别那么小气,它吃草的,又不抢你的饭!”
江流知道和柳音音理论没有用,便也不多说什么了,带着十万分的不乐意,去找方宴生。
他在方宴生房门外敲了半天门,没有回应。
奇了怪了,早睡早起的居家好先生,今天这么晚还没回来,难不成是去找程锦芝了?还说没对她动心思?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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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的猜测,对了一半。
方宴生没有回浮生阁,的确是去找程锦芝的,但这心思,却是动在了她之前养的那只白狐身上。
程锦芝的住所在十方城的城郊,依山傍水而建的一个院落,清净雅致,别具一格。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一根烛火点燃了室内的光线,烛火一头坐着方宴生,另一头坐着程锦芝。
程锦芝依旧用白纱遮着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方宴生。
方宴生将一块手帕放在桌子上,说明来意:“我冒昧来找姑娘,是因为这块手帕。”
烛光明灭,依稀可见,洁白的手帕一角,绣着一个“锦”字。
程锦芝看见那块手帕的瞬间,眼中露出惊讶之色,道:“这是我少时所用之物,怎么会在方先生手里?”
方宴生并没有立即给程锦芝解惑,反而问道:“锦芝姑娘可有听过传闻,说在下无父无母,由白狐养大成人?”
程锦芝点点头,道:“的确是有所耳闻,但这种市井传言,多半是胡说,我并不太相信。”
方宴生道:“姑娘明智之人,自然不会信这怪力乱神之言。我的确不是被白狐养大的,但世上有一只白狐,却是我的救命恩人。”
程锦芝心中一动,欲说还休地看着方宴生。
方宴生道:“那白狐周身雪白,只有额头处,是一点红色,与姑娘所说的赤点,似是同一只。我原本还不能非常确定,但既然这方帕子是姑娘的,那就错不了了。”
程锦芝拨了拨烛芯,室内的光线更亮了些。
“还请方先生细细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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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方宴生初来十方城的时候,冬日寂寂,听闻郊外苍山负雪,便独自前去赏雪。他已经有些想不起来,是如何到了那一座山头的,只记得风雪过后,迷失了路,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也不能辨别方向。
天很快就暗了下去,方宴生饥寒交迫之际,看到前方有一个山洞,便进去躲避风雪。不料才一跨进洞口,便被山洞上方坍塌下来的雪压倒了。
积雪厚重,压在身上让人动弹不得,他许久没有吃饭,只能眼看着大雪一点点将自己埋没,却一点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寒风呼啸,吹得方宴生渐渐失去了知觉。
到了夜晚,方宴生迷迷糊糊之际,被一阵嗷嗷的低鸣吵醒。他睁开眼睛一看,自己还躺在山洞口,但是头部的积雪已经被清理掉了。
从所在的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到远处的天际,风雪已停,群星闪耀,被白雪覆盖的山头微微发着光。
他支起身子,看到身边那只把他叫醒的白狐,它的身体仿佛和周遭的白雪融为一体,而额头那一抹殷红,像是雪中的火星。
“是你救了我吗?”方宴生把手伸向白狐。
白狐极通人性,舔了舔他的手,不知道从哪里叼来了一个粘着灰尘的馒头,放到了方宴生的嘴边。
“谢谢你啊,小狐狸。”
虽然硬得像石头一样,但就是靠着这个馒头,方宴生强撑着从雪堆里爬了出来。
跟着白狐进入山洞后,方宴生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了,只见洞内是成堆成堆的狐狸尸体,全都被拔去了皮毛,鲜血淋漓。
即便是这极寒之地,他还是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那时候的方宴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些狐狸之所以惨死,是因为有人要穿他们的皮毛做的衣裳。
地上到处都有一个个小雪坡,方宴生猜测,那些是白狐埋葬的死去的狐狸。
方宴生知道这白狐重义,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悲伤的白狐知道对方是要安慰自己,受用地蹭了蹭他的手,露出的一只脚上,就绑着那块手帕。
听到这里,程锦芝的声音有些急切,说道:“那定是赤点没错了!它失踪之前,后腿受了伤,我给它上完药后,就是用这块手帕包扎的。后来呢?后来它如何了?”
方宴生道:“我们一人一狐,在山上待了七八日,它腿上的伤完全康复之后,我就把这块手帕解了下来。我帮它把所有的狐狸尸体都埋葬了,再之后,它就走了。”
程锦芝:“走了?”
方宴生:“是的,不辞而别,有一天清晨我醒来,它便不见了。”
程锦芝不免有些担心,道:“会不会是被什么人给抓走了?”
方宴生摇了摇头道:“我在那里等了两天,它没有回来,洞内的食物不够了,我就下山了。之后几个月,我断断续续也去山上找过,但是再也没有见过它。”
程锦芝问道:“方先生可还记得那座山在何处?”
方宴生道:“记得,如果锦芝姑娘想去,我可以带路。”
程锦芝感激地点点头,道:“好,待我做完眼下的事情,就劳烦方先生带路。”
“受人恩惠,当结草衔环。白狐救了我的性命,这些年来,我却没有为它们做过些许回报,实在有愧。”方宴生起身,对着程锦芝端正一揖,“姑娘所为,宴生十分佩服,也想从旁协助。”
“方先生愿意出力,自然再好不过。”程锦芝说着,从身后的书架上拿下来一叠纸,一张张摊开,给方宴生看,“这些是我当日在树林中,见到狐裘商人的恶行之后,画下来的。”
方宴生细细看去,一幅幅画栩栩如生,触目惊心地记录了狐狸被残忍杀害的过程。
即便是隔着画纸,也能感觉到那些生命被掠夺过程中的痛苦和绝望。
方宴生放下画纸,低低说道:“我明白姑娘的意思了,宴生一定竭尽全力,让全城都知道这件事情。并号召百姓们,不要为了自己的一时痛快,去荼毒弱小生灵。”
程锦芝点点头,道:“劳烦了。”
方宴生道:“应该的,锦芝姑娘这些年来的付出和坚持,才实属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