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敲打着城西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溅起浑浊的水花。苏令仪拖着那条依旧钻心刺痛的左腿,在湿滑泥泞的街巷里艰难跋涉。怀里的十两银子沉甸甸地坠着,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既是希望之源,也是悬顶之剑。她必须尽快找到一个落脚点,一个能让她撕掉这身囚服烙印、开启新生的起点。
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街边紧闭或半开的铺面。那些位置稍好、门脸齐整的铺子,门口张贴的“吉铺招租”红纸早已被雨水打湿模糊,但上面墨写的租金数字,却像一盆盆冷水,浇灭了她刚刚燃起的微小火苗——动辄每月三五两!她怀揣的十两“巨款”,在现实的磐石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疲惫和寒冷如同跗骨之蛆,随着左腿每一次艰难挪动而加剧。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再次攫住时,一条更狭窄、更僻静的巷弄出现在眼前。巷口的风仿佛都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巷子深处,一间铺面的门板歪斜地半掩着,门口贴着一张同样被雨水浸透、边缘卷起的红纸,上面的字迹却异常清晰:
“锦瑟华年茶铺,倒闭贱售,价优面议。”
茶铺?倒闭?价优?
苏令仪的心脏猛地一跳!茶!这是她前世浸淫钻研的领域!一丝近乎本能的兴奋瞬间压过了身体的痛苦和疲惫。她顾不上腿伤,几乎是踉跄着扑到那半掩的门板前,用力推开。
“吱呀——”
腐朽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发霉茶叶、灰尘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颓败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咳嗽了两声。
铺面不大,光线昏暗。几缕惨淡的天光从屋顶几处破洞漏下,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几张缺腿少角的破旧桌椅胡乱堆在墙角,上面蒙着厚厚的灰尘。柜台倒是还在,但台面布满划痕和干涸的茶渍,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最触目惊心的是墙壁,原本可能粉刷过,如今大片大片的墙皮剥落,露出里面黄褐色的泥胚,像一块块丑陋的疮疤。角落里挂着几张残破的蛛网,在穿堂而过的冷风中微微颤抖。
这里不像一个曾经贩卖风雅的茶铺,更像一个被时光彻底遗忘、等待彻底腐朽的墓穴。
苏令仪的目光,却被柜台后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人影牢牢抓住。
那是一个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灰色旧袍子,蜷坐在一张矮凳上,背对着门口。花白稀疏的头发凌乱地贴在头皮上。他身形佝偻得厉害,肩膀垮塌着,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彻底压垮。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泥塑。整个铺子里弥漫的死寂和绝望,仿佛都源自于这个背影。
“有人吗?”苏令仪的声音在空荡破败的铺子里响起,带着一丝试探的沙哑。
那佝偻的背影似乎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过了好几息,才如同生锈的机器般,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
一张沟壑纵横、写满风霜与麻木的脸映入苏令仪眼帘。皮肤是长期缺乏营养的蜡黄,松弛地耷拉着。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浑浊,空洞,如同两口枯竭了多年的老井,里面没有一丝光亮,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他看着苏令仪,眼神没有任何焦距,仿佛穿透了她,看向更遥远、更虚无的所在。
“关门了…卖光了…什么都没了…”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干涩嘶哑,像是沙砾摩擦,每一个字都透着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心灰意冷。
苏令仪的心微微沉了一下。这铺子破败的程度远超想象,而这店主的状态…更是糟糕透顶。但她没有立刻退缩。她抱着那个充当掩护的破陶罐,拖着伤腿,慢慢走到柜台前,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货架和积满灰尘的茶罐。
“老人家,”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些,“门口贴着…要盘铺子?”
老人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终于落在了苏令仪身上,但依旧是那种毫无生气的木然。“盘…铺子?”他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咀嚼一个陌生又苦涩的词语。随即,那枯井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自嘲的波动,“这破地方…还能盘出去?呵呵…姑娘…你…莫要寻老汉开心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的叹息,带着无尽的悲凉和认命。他再次垂下头,将脸埋进枯瘦的掌心里,肩膀微微耸动。
苏令仪沉默地看着他。这绝望,这麻木,她感同身受。就在几个时辰前,乱葬岗的污泥里,她也曾如此。但怀中的银子,心中的不甘,让她硬生生爬了出来。
“我不是寻开心。”苏令仪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我想盘下这铺子。您…开个价?”
老人埋在掌心里的动作顿住了。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第一次真正地映出了苏令仪的身影——一个浑身湿透、泥污不堪、左腿明显有伤、抱着个破罐子、眼神却异常清亮倔强的年轻女子。这双眼睛里的光,与他铺子里的死寂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在那片死水般的眼底深处漾开。他干裂的嘴唇哆嗦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摇了摇头,声音更加干涩:“姑娘…你…何必…这里…什么都没有了…连…连好茶…都…”
“好茶?”苏令仪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她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向空荡荡的货架,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探寻,“好茶…需要什么?”
老人浑浊的眼珠似乎凝滞了一瞬。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苏令仪以为他又陷入了那无边的麻木。终于,一个极其微弱、仿佛梦呓般的声音,从他干瘪的唇间飘了出来,轻得几乎要被屋外的雨声淹没:
“…好茶…需遇知音…”
声音虽轻,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苏令仪!
知音!
这两个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穿透了这破败茶铺的颓唐暮气,也穿透了老人死寂的心防!它不再仅仅是对茶叶品质的追求,更是一种近乎执念的精神寄托!是这老人枯槁外表下,可能唯一未曾彻底熄灭的、属于一个茶人的心火!
苏令仪的心跳悄然加速。她看着眼前这行尸走肉般的老人,仿佛看到了一颗蒙尘的明珠。这铺子破败不堪,但这老人…或许就是她急需的“价值”!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一把。
“老人家,”她的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茶,我有法子。知音…或许,我能试试。”
她将怀里那个破陶罐轻轻放在布满灰尘的柜台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然后,她缓缓地、坚定地从怀里(实则是系统空间)掏出了那两锭沉甸甸、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散发着温润银光的五两官银。
“啪嗒。”
银锭落在布满灰尘和污渍的柜台上,发出清脆而震撼的声响。
老人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死寂浑浊的眼睛,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骤然掀起了剧烈的波澜!他死死地盯着那两锭银子,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蜡黄的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是一种被巨大冲击撞碎了麻木外壳的震惊和…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名为“希望”的东西。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苏令仪,声音嘶哑颤抖得不成样子:“你…你当真…要这…这破铺子?就…就为了…那句话?”
“为了那句话,也为了这铺子。”苏令仪迎着他震惊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一字一句地说,“银子,我只有十两。五两现付,剩下的五两,算我欠您的。给我三个月时间,若这‘锦瑟华年’活不过来,剩下的银子我照付,铺子还您。若活了…您若愿意,留下帮我。工钱,另算。”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击在老人早已冰封的心湖上。五两现银!三个月期限!一个承诺!一个…让他留下的可能!
老人枯瘦如柴的手指颤抖着,伸向柜台上的银锭,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时,如同被烫到般猛地一缩。随即,他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猛地将两锭银子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心脏,带来一种近乎虚幻的真实感。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泥污、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年轻女子,那浑浊的眼底,死寂的坚冰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名为“活气”的光芒,艰难地透了出来。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颤抖,点了点头。
一个无声的契约,在这破败的“锦瑟华年”茶铺里,在冰冷的雨声中,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