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沐深僵在了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身姿矫健、反应敏锐,按理说不应该被发现才对。
“你确定?”
小枫拍着胸脯保证:“我当然确定,少主您刚才摔得那一下可谓是惊天动地,连隔壁狗窝里的大黄都被惊醒了!”
“……”
云沐深脸色很差,身体僵直,同手同脚地走了出去。
沈玉均轻拢长袍,衣襟半敞,衣物都松松垮垮罩在自己身上,少了几分平日的严肃端庄,倒是多了些慵懒和……不正经。他眼神清明,半点不像从熟睡中惊醒的样子。见了云沐深,表情都变得极为有趣,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不知道云少主深夜来访,所为何事了?”不等人解释,他又接着道,“该不会是不放心我,所以一宿没睡也要起来监视着吧?”
云沐深一个头,两个大:“怎么可能!老祖您说笑了,我那是内急,想上茅房,刚好路过而已。”
小枫拽了拽云沐深的袖子,小声嘀咕一声:“少主,咱们出云阁没有茅房……”
云沐深狠狠剜了他一眼,心头诽腹不已,这个臭小子,这么会拆自己的台,该不会是沈玉均那家伙派来的卧底吧?!
沈玉均静静看着云沐深脸上变得越发古怪的神色,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他体贴地不戳穿,只是道:“云少主似乎也无睡意,不如留下来与我赏月、对饮?”
云沐深连连摇头,他就是一个俗人,赏月这种雅事做不来。虽然喜爱喝酒,但奈何酒量太差,万一喝醉后在这只老狐狸面前露馅了就坏事了。
被拒绝后沈玉均也不气恼,只是一副甚是可惜的模样:“那还真是不巧,上次欠云少主的那坛百年陈酿白云边,我还准备现在就奉上呢。”
“害,别客气,什么百年不百年的……”
云沐深陡然噤声,愣在了原地。
他刚才听到了什么?欠自己的百年陈酿?
在他的记忆中,只有在墨老头院中抄书的那晚,遇见的讨酒之人,曾许诺他一坛百年陈酿。
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头脑昏沉时做的一个略微古怪的梦,可如今看来那不仅不是梦,而且讨酒之人竟然就是青山界开山老祖沈玉均?
云沐深一颗心开始剧烈跳动起来,恐惧将他牢牢钳制,压迫得他如芒在刺、动弹不得。
自己当晚有没有酒后失言,有没有被他看出端倪,他是不是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了?
此时献酒……会不会其实也是一种有心试探?
思及此,云沐深浑身发冷,甚至隐隐颤抖起来。别说是一百年的白云边,即便是五百年的陈酿,他也是断然不敢再喝了。
他哑着嗓音开口:“老祖客气了,这酒就不必喝了。”
乌云退散,一轮上弦月高悬于空,虽不是满月,但也别样动人。同一轮清辉悄悄洒在两人的肩颈、发梢。
沈玉均缓缓勾唇,能和他同立一轮月色下,这滋味似乎也很是美妙。
但很快云沐深便钻回了房中,留给他一个匆匆的背影。他深吸了一口气,再一次告诫自己,不能心急,不能心急,得徐徐图之。
小枫轻咳一声,提醒道:“老祖,您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了?”
沈玉均收敛神色,严肃道:“本座什么也没想。”
小枫压根不信:“嘻嘻,老祖您别骗我了,您嘴巴都快咧到下巴上了……”
沈玉均愣了愣,抬手摸了摸自己上扬的嘴角,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自己究竟有多久没这般笑过了啊,一举一动都能随意牵动自己心绪的从来就只有他罢了。
———
“哐——哐——”
古朴浑厚的钟鸣穿破山林,从山脚席卷而上,所过之处如春意莅临一般,柳枝抽条、花草飘香,最后传至山巅,穿破云层,弥音久久。
云沐深从床榻上惊醒,差点一头栽到地上:“这是……万灵钟?万灵钟被人敲响了?”
江南水榭一带地势大多开阔平坦,修仙圣地青山界却似一柄笔直插入地底的刀刃,平地千丈起,陡峭不可攀。其上青木葱郁,四季不败,如在云端、如临仙境。
道行浅薄之人想要登山都极为艰难,于是开山老祖,也就是沈玉均便在山脚放置了一尊仙钟,凡是来青山界有所求者只要敲响此钟一炷香之内便有弟子带其入山。
只不过南方一向太平,极少出现邪祟,云沐深十六年来听到万灵钟响起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云沐深暗道:“不到万不得已附近的百姓是不会上山叨扰的,肯定是出了什么棘手之事……看来北方动乱后,咱们江南一带也要不太平了。”
等云沐深赶到前厅时,掌门人云臻,以及墨如、柳魅儿等几位长老高层也都到齐了。他们皆是神色凝重,肃穆不已。
看来此次的事情不太简单。
几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跪在前厅不肯起来,只是哭个不停。
“几位先起来再说。”
云臻命弟子去扶,却被慌乱推开,一位头发半白的妇人率先对着高座之上的几人不停地磕头。
“求仙尊救命,求仙尊不要赶我们走!求求仙尊,求求你们了……”
云臻皱眉,无奈道:“本尊并非是要赶人,尔等一路奔波,先起来再说。”
妇人们还是不肯起身,瑟缩了一下身子,嗫嚅道:“可我们已经没钱了,钱都被那个道士拿去作法了……”
云沐深默默听了半响,一步踏进前厅,解释道:“青山界驱邪向来分文不取。”
几位妇人闻言,这才在弟子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开始七嘴八舌地回忆那件古怪的事情。
原来在距离青山界十几里外有一处名叫桃花村的小村落,原本也算富庶祥和,但半月前陆陆续续开始发生一些怪事,每到夜晚总有人离奇失踪。村长号召每家每户都出些银两,请来道士前来作法。
“那道士要价奇高,我们村子许多户人家的家底全都被掏空了!就连今年过冬的银钱都没有了……好在确实相安于事的一段时日。本以为此事就算了结了,但就在三日前的那天晚上,一觉醒来村里几乎一半的壮年男子竟然全部都凭空消失了!我们还想请道士作法一次,但他居然就地涨价,这一次更是狮子大开口要将价钱再翻一番!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村里的老弱妇孺搜寻了几天几夜都一无所获,几个胆子大的才趁着白天赶到了青山界山脚,寻求仙尊的帮助。
说完,其中那位头发半白的林姓妇人对着云臻不住磕头,字字悲切:“小人家里还有五个孩子,要是没了我家男人都会活不下去的啊!求求仙尊一定要救救我家男人,救救孩子他爹啊,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云臻沉吟片刻:“此事确实古怪蹊跷,不过你们放心,本尊定会派人前往桃花村查个水落石出。”
“不如……此事便交给本座吧。”
沈玉均轻摇一把折扇翩然而至,他容貌出众,宛若天人。此时现身令乡野妇人们惊叹不已,复又跪下,连连磕头:“是仙人下凡了,是仙人下凡了!这下我们村子一定有救了!”
沈玉均淡淡勾唇,话锋一转:“不过,本座还需带个帮手照顾本座的衣食起居。”
云沐深冷哼一声,刚在心里鄙夷一句“装模作样”,一抬头便看见沈玉均合扇点向自己。
只听见他一字一句,睁着眼睛说瞎话:“依本座看,云少主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几位长老高层都愣住了,一时除了妇人们的低声抽泣偌大的前厅安静得落针可闻。青山界少主云沐深那可是出了名的纨绔不羁、娇纵任性,哪一次出行不是众星捧月、前呼后拥?从来只有他差使别人的份,什么时候会照顾别人的饮食起居了?
堂堂第一门派的掌门人此时慌得不成样子,忙道:“老祖三思啊!”
云臻倒不全是心疼自家儿子,只是怕自家宝贝儿子把老祖照顾出个好歹来,自己可就成了千古罪人。
云沐深一张脸青白交加,什么时候他竟然沦落成小小随从,负责照顾他人的衣食起居了?
这个家伙,分明是在赤裸裸地羞辱!
沈玉均神色微敛,声音也冷了半分:“怎么?以本座的身份竟然都不能使唤云掌门的宝贝儿子?”
那句话看似轻飘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直逼云臻。他勉力抬手拭汗,忙道:“弟子不敢。”
墨如老头儿终于缓过神来,轻咳一声,义正言辞道:“老祖身边没个照应之人确实不妥。”
云沐深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只见云臻思来想去,最后带着几分讨好意味冲云沐深笑了笑,“那、那就只好有劳深儿了……”
“……”
云沐深本就有心介入此事,虽然身份从高高在上的负责人跌落至了老祖的随从,但如今自己老爹都叛变了他也只好打碎了牙往肚子吞。
墨如老头儿在一旁幸灾乐祸,以报当夜之仇。沈玉均嘴角微扬,看似淡然无害,但怎么看都像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云沐深深吸一口气,心下也开始盘算起来。在宗门内很多事不便动手,可一旦出了青山界,他便有的是办法让这位老祖露出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