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最先打破了这份沉默的人还是妙阳。
“我说,邬老板……小唐说得对,这样下去的确没什么意思。”
妙阳会看气氛,会跟人谈判,会阴阳怪气别人,这些都是她当白云舵主时锻炼出来的素质。
但是在邬月白这个白云舵主最大嫌疑人面前,妙阳意识到了这样的班门弄斧,藏着掖着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倒不如直接明了的表明态度,她才能勉强从邬月白口中问出点什么来。
“我先说吧,今天来袭击我的,是魔教的杀手,我认识,叫柯子昂,人称疤瘌脸,也叫毒蛟……带了八个组成封法法阵的人来到这里,但其余八个人并不是我杀的,在我击败了柯子昂后他们就死了,出于白云舵主这个身份的考量,我把他们的身体都焚烧了,就是那个尸坑。”
妙阳露出了一副坦率的样子,她叹了一口气:“咱俩应该没什么相互隐瞒的必要,只是我心里头想着尽量在这次事件的谈判中帮助人类一方遮掩过错才这么做的,您要骂,骂我两句也成,我就是这么个不痛快的人。”
“……不痛快嘛,我看妙阳姑娘这不是承认的比我痛快多了。”
邬月白笑了笑,挺直了腰板:“那让我想想,我现在有哪部分事情可以告诉妙阳姑娘,来回应您的这份‘痛快’……嗯,老实说我今天去拜访的并不是什么朋友,而是‘一旦出现在这个事件里,问题将会变得极其复杂而麻烦’的人,那个自称黑的女人也是其中之一,说朋友也算,但大多的身份……是在妖界被囚禁的罪人。”
“邬老板在这妖界认识的人可真不少。”
“毕竟要维持眼下的局面,谁是威胁,要提防着谁我还是得了解的,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跟其中的一部分人闹过一些乱子,年纪大了,收敛了,这才到了封陵山那边图个清静。”
“哦,年轻的时候?邬掌柜今年不是才二十多岁吗,您能年轻到哪儿去?”
妙阳似笑非笑的问到,而邬月白也同样以笑容回答:“年轻的时候也是二十多岁啊,二十多岁,不正是胡闹的年纪么。”
“只要小姑娘才会说什么永远二十岁之类的托词啦……我说邬掌柜,能冒昧的问您一句……那个自称黑的人告诉我,当初并不存在一个叫‘邬月白’的人,您在五年前的名字到底叫什么吗?”
“你还不放弃我是前代白玉舵主的可能性啊。”
话聊到这个份儿上,邬月白索性也直接点破了妙阳的心思,反正昨天晚上他们也已经谈论过一遍了。
妙阳的脸上浮现了些许阴霾,她声音有些压抑的说:“现在……与其说不放弃这份可能性,倒不如说,我只是一直不明白您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而已。是我这个继任者哪里做得不好丢了前代的脸,还是您决意再也不回到天义盟的那个泥淖当中,您只要给我一个回应……一个理由就好了。”
“嗯……”
这算是反将一军吧,沉默的人再度轮到了邬月白。
他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沉默了一会儿,叹息一声:“因为我知道一件事,如果我承认了我是白云舵主,反而对你不公平。”
“为什么!?”
邬月白的话让妙阳赶到了诧异,她猛地挺起了身子看向邬月白,而在诧异之后紧随而来的是委屈和愤怒。
多年以来压抑在心口的种种复杂情感一时间冲到了喉咙里,很快也将泪水带到了眼眶前,妙阳想说的话,想质问的话太多太多了,可脱口而出的只是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为什么?”
“我先问问你好了,你究竟是怎么看待你的前代的?”
邬月白的表情柔和了下来,他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妙阳,妙阳毫不客气的接过来,用力的蹭了蹭自己的眼睛:
“前代大人……是了不起的人,他做了许多,在我在白云舵主的位置上时才意识到那有多难的事情,很多人都评价白云舵主大人随性,肆意,可站在那个位置上,我看着前人的足迹,看着那些如果是我,我一定办不到的功绩……我尊敬那个大人,甚至有些嫉妒,我想要请教他,也想让他当我的老师,指点我,告诉我哪里做的不好……或者,给我一些表扬,一些肯定……”
“……”
“您想笑话我幼稚就笑话好了。”
“这是你应得的,是前代那个甩手掌柜没能尽到责任……也没能考虑过草率交出玉牌后会造成的后果。”
“……那您跟我道歉啊!!!!”
情绪终于爆发了。
妙阳的情绪终于冲破了她思维的禁锢。
她当然知道眼前的男人就算嫌疑再大,也不一定真就是前代舵主。
可能性足够高,但却缺乏充足的证据。
她当然明白自己现在只是在感情用事,如果邬月白并非白云舵主,自己现在只是在毫无意义的展现自己的丑态而已。
在一个认识不到两三天的男人面前歇斯底里的大哭会怎么样呢?会很丢人吧,会给邬老板带来困扰吧,会被当成神经病吧。
她当然知道,正常人,会有这些顾虑。
可是她不是正常人,早就不是了。
从那年接下那个白玉牌开始,她就已经是白云舵主了,一个年幼的,德不配位的,在所有人的眼光下狼狈的活到今天,连思维方式都变得让自己不屑一顾的拙劣的前代模仿者而已。
前代对她而言,是恩人,是指导者,也是永远无法跨过的大山。
现在的她只是想见一面而已,只是想知道前代在哪里而已。
这里应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连这件事都无法实现呢?
思绪从这一刻开始已经彻底陷入了混乱,妙阳用手帕捂住脸,狼狈的哭泣起来,哭的很压抑。
在最初歇里斯底里的爆发后,剩下的就只有沉闷的哭声。
邬月白就坐在妙阳的对面,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这个小姑娘压抑了五年的暴风雨渡过后,起身走到了妙阳跟前。
可他还是没有改变自己的说法。
“所以,我说了,这对你不公平。”
妙阳的哭声小了,声音也跟着虚弱了,她用含混者哭腔的声音反问道:“那你倒是说啊,哪里不公平……哪里啊……对我不公平吗?我不要你的同情……不需要,我,我只想,只是想……”
“……让你作为榜样,支撑你一路走过这五年,走到今天这一步的那位‘前代’,不应该由我这种人来冒名顶替。”
邬月白平稳的说到:“我大可以为了安慰你,答应你,告诉你所谓的,当年的真相,这五年来我怎么过的,我为什么把玉牌给你,我有一套我的说法……但我知道,这些说法都不是真的,都是我变出来的谎,真话我不可能告诉你,只有你自己去调查才能知道。”
妙阳缓缓地抬起了头来,红肿的眼睛看着邬月白。
她混乱的大脑思考着邬月白话语里的含义。
为什么这个时候了还要撒谎,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隐瞒,隐瞒什么啊,我不一定是要你把这些都说出来啊--
可思考的结果却是,妙阳理解了邬月白话语的含义。
是啊
在邬月白承认身份后,妙阳一定会追问那些问题,追问邬老板刚才说的,那些他一定会用谎言搪塞过去的问题。
自己渴望了这么多年的答案,是在渴望谎言吗?
肯定不是。
如果被骗了,这五年来的努力换来的只是前代早就编排好的谎言……
那的确,是对妙阳的不公。
“为什么……为什么……就有那么难以开口吗……不管说什么,我都会接受的啊,我保证……说出真相来不行吗……”
“不行。”
邬月白笃定的回答,他迟疑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知道这很伤你自尊,但是……谎言后面的东西,比你这五年来受的苦要沉重,代价要更多,我即便如你所愿的承认了身份,你也真的只能得到谎言。”
妙阳抬头看着邬月白,看着那双灰色的眼,用力的吸了吸鼻涕,又用袖子用力蹭了一下眼泪。
哭着,却也无奈的笑着,用微微抽搐的语气说道:“可您,现在跟承认了又有什么区别啊……”
“至少不用让你继续东找西奔,再度深入险境啊。”
邬月白抬起手来,给眼前的小姑娘擦去了泪水:“有了我这么一个怀疑的对象,你至少不用再因为那些风言风语而被人利用了,我不忍心看到这些。这次你碰到了我,还算好运,下次呢?”
“我又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做不到,会放跑凶手的小丫头了。”
“……唉,是啊,你长高了,长大了,厉害太多了。”
邬月白伸出手来,轻轻的按在了妙阳的脑袋上:“以一家边陲客栈的店老板的身份说,你这些年做得已经很不错了,小花妙。”
“可我想得到的,是真正的,前代舵主的承认……”
“哦,那没办法,现在在这儿的你也看见了,就只有我邬月白而已。”
妙阳并没有抗拒,邬月白的手掌,掌心的温度,还是她熟悉的温度。
……
……
……
“至少……”
妙阳抬起头来,缓缓地问到:“至少……请您告诉我,假设……假设您承认了您的身份……你打算,对我编怎样的谎?”
邬月白微笑着问到:“嗯,要听么?”
“嗯,要听。”
“这样一来,这就只是一个客栈老板,安慰一个小姑娘而说出口的玩笑话了。”
“你说吧,我听着。”
“……当年,我的确没有跟那个血雨同归于尽,因为他很弱,解决他对我来说并非难事,不过杀掉那个血雨是我作为白云舵主这个身份的最后一个任务,完成后,我自认为我所有的使命已经达成,所以,白云舵主血雨死的那一刻,自然也跟着一起死去了。”
邬月白缓缓地说着:“我还要照顾小唐,有人把这个孩子拜托给我了,很认真,很认真的委托给我照顾了,那是个我没办法辜负的人,我得专心照顾这个孩子,直到她长大,成年,找到一个值得托付的人,成家,‘邬月白’的使命才算完成。”
妙阳怯怯的问到:“你的……前女友吗?”
邬月白有些哭笑不得的轻轻弹了一下妙阳的额头:“不是,你这孩子想哪儿了。总之,这五年来,我成立了客栈,给小唐营造了一个相对安全的生活环境,抚养着她。”
“那,你,为什么选择我作为继任者?”
“……你那时十二三岁吧,还很年幼,完全就是个小孩子--可你却告诉了我血雨的特性,不排除你是家里的门派派过来邀功,在我面前争取好感的可能性……可如果是那样,你这小孩子的演技未免太逼真了,当时的我想到了两种可能性。”
邬月白竖起两根手指:“第一个,是你真的很擅长演戏,十分逼真,演技我看不穿--小小年纪就能演的这么逼真,这么生动,我相信这样的人有能力做好白云舵主。”
妙阳撅起嘴巴,略有些许不满,用混着哭腔的声音问到:“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可能性,是你不擅长演戏,你当时真的不管不顾的冲过来,阻止我去送死,你真的知道血雨在雨天是绝对杀不死的……而这也说明,当时只有十二岁的你,看到过血雨的真身,一度见证了他濒死的画面……更甚至,你可能就是那个把他几乎逼到死路的人。只是当时的你还年幼,谁都不相信你有这个本事,你跟谁说了谁都不相信,可你不情愿看到我赴死,于是还是不顾一切的冲过来阻拦我了。”
“……”
邬月白微笑者看着妙阳问到:“如何,我猜的哪个是真的?”
“……你只是个客栈老板,说的都是安慰小姑娘的玩笑话,我,没必要回答你。”
不知道是报复还是怎样,妙阳的回答相当的含糊。
“是啊,你没必要回答我,这是白云舵主的矜持……不过作为一个欠债,在我店里打工的小姑娘,你不是该告诉老板,你现在好受点了没?”
“……哼。”
妙阳哼了一声,不知道是哭是笑,她抬头,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的男人,邬月白,乌粥客栈的掌柜,忽然抬起了拳头,轻轻的往邬月白的胸膛打了一拳。
嘭。
不是很用力的拳头砸在了邬月白的胸膛上,邬月白苦笑道;“你要是想撒气,大可以更用力一点嘛。”
“这就够了,这说明现在的我,拳头,已经比那个徐初池还快了,我赢了。”
终于,妙阳破涕为笑,又轻轻打了邬月白一拳:“我现在比那个断雨剑还厉害,我是……白云舵主,比他厉害,是理所应当的。”
“嗯,当然,你比他厉害多了。”
邬月白点点头,也抬起了手:“你不是孱弱的小女孩,也不是能力不配位的白云舵主,前代舵主虽然没有经过长远的思考,也可能只是出于当时的恶趣味,把那个牌子转交给了你,而事实证明,那个荒唐的决定没选错,你就是最适合拿着个牌子的,哪怕下这个决定的动机在你眼里看起来很荒唐。”
“这也是客栈老板安慰打工女的话吗?”
“不,这是我猜测的,如果你找到了真的舵主,他会发自肺腑给予你的评价。”
“……哼。”
妙阳又哼了一声,不过这次,她脸上很明显的挂着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