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战士军前半死生
林佩芬2021-10-28 18:2240,356

  1

  “天下第一关”的横匾高高悬挂在城楼上,沉雄浑厚的笔力

  写出了磅礴的气势,傲视于寰宇之间,刻画着这座背山面海的天

  下首关的龙蟠虎踞之姿。

  既是万里长城的起点,又以地势险要控扼辽东而为兵家所

  必争,已属山东境内的山海关前临波涛壮阔、澎湃浩渺的渤海,

  后据岗峦起伏、群峰耸立的燕山山脉,如首级般地领导着随着山

  势的蜿蜒而修筑得宛如一条腾入天际的飞龙般的万里长城——

  这已是大明国防的“生命线”,重兵屯守,不能稍有差池。

  城楼上、墩台中树着鲜明的旗帜,守城的将官、士卒人人精

  神饱满、斗志高昂,弓上弦、刀出鞘地全神贯注于备战之中……

  到达山海关的本关之后,袁祟焕就在总兵赵率教和副总兵

  官惟贤的陪同下,逐一校阅士兵,听取两人所做的武器、粮草、防

  备部署等等简报,然后又登上城楼,亲自察看城上的防御工事和

  人马配备。

  整个“山海关防线”上的墩台都是本朝的名将戚继光在隆

  庆、万历年间所建筑完成的。那时是因为蒙古的俺答、土蛮威

  胁京师的安全,所以调了剿灭了矮寇而赫赫有名的戚继光北上

  镇蓟,负责防守这条捍卫京师的“山海关防线”。戚继光镇蓟整整

  十六年,研创了许多适合北方气候、地形的战术、阵法及武器,训

  练出许多精锐部队,也亲自考察地形以及万里长城的建筑,在城

  上加筑了墩台。台高五丈,虚中为三层,可以驻防百人,从山海关

  开始,在延绵两千里属于蓟镇边防的范围内修筑了一千两百座

  的墩台,前后费了五年的时间才筑成。

  可是,这些墩台筑成后,戚继光本人却没怎么派上用场;那

  是因为俺答和土蛮在几次进犯失利之后,又惮于戚继光的威名,

  索性放弃了侵扰中土的念头。

  这些墩台,反而是在距戚继光五十年后的袁崇焕手里,大大

  发挥了“防辽”的作用。

  一座座的墩台尽皆在目,放眼望去,飘扬在风中的旗帜与雪

  亮的武器整齐地排列着,更显出了城池固若金汤,而极目千里,

  却又令他不由得兴起了万千感慨。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

  下!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两首唐诗几乎是同时涌上心头的,一则苍茫悲凉,一则壮怀

  激烈,于他却是一则以思早已故去的前朝名将,一则足以惕勉现

  在的袍泽——于是,一下城楼,他立刻就提笔作书,一口气写了

  两幅,分赠给赵率教和官惟贤。

  赵率教是他多年来出生入死的伙伴之一,与满桂齐名,都是

  当年宁、锦两次大捷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勇将。赵率教的个性豪爽

  幽默,因此很有人缘;治军时能与士卒同甘共苦、亲如手足,自己

  则廉勇勤奋、劳而不懈,是难得的将才,深受他的器重。官惟贤则

  是从守备做起,历经多次战役,积功升到副总兵的职位,也是一

  名忠勇的将官,现职是山海关北路的副总兵,协助赵率教主持山

  海关的军务。

  两人虽然是武将出身,读书不多,但由于跟随袁崇焕日久,

  简单的诗句也能看懂一二,一见袁祟焕大笔挥洒出的大字,不约

  而同地齐声念了出来: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念完,赵率教大着嗓门说道:

  “督师是期勉我们要好好守城啊一一督师放心,弟兄们没有

  一个贪生怕死的!”

  袁祟焕写完字,放下了手中的笔,朗声一笑道:

  “率教,我知道你是不怕死的——但是,我们保家卫国,除了

  死之外,还有好些事要做呢!”

  说着,他将身子缓缓地在椅上就座,环顾了一遍身边的人之

  后,又点了两下头说:

  “这一趟,我从宁远一路行来,沿途巡视我军防守的状况,结

  果是深感欣慰,整个的山海关防线可说是无懈可击,皇太极若敢

  来犯,管教他铩羽而归;但,这并不表示我大明江山已可高枕无

  忧了——就在方才,我站在城楼上,心中就不停地想,假若我是

  皇太极,当如何进犯中土?我想到的一件事,立刻就令我忧虑不

  已,那便是避开山海关的防线,取道蒙古入长城……”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赵率教打断了话头:

  “那可怎么好?”

  袁崇焕叹口气道:

  “我早在两个月前就已上书,谓遵化一地兵力薄弱,请旨加

  派,但该地为刘策刘大人所辖,他未有上奏,圣意也就至今未

  决……”

  说着,他摇了两下头又道:

  “看来,我只有再次上书,陈说利害一一但,无论有否圣意,

  大家都应随时提高警觉;皇太极固非常人,绝不可以等闲视之!”

  赵率教道:

  “怕什么?他若来,也教他尝尝红衣大炮的厉害,教他到地下

  找他父汗说话去!”

  听他这么说,人人都不自觉莞尔一笑,可是,袁崇焕笑过了

  之后却更加显得心事重重:

  “红衣大炮也只是一时的利器,并非长久之计——我几次要

  与皇太极议和,可惜都没有谈成。唉!若能双方停战五年,或可

  稍抒困窘……”

  赵率教在他的麾下多年,一向唯命是从;而官惟贤却是由别

  处积功升上来的,为时还不久,平日也没什么与他说话的机会,

  因此一听这话便大感诧异。所幸袁崇焕平常在私底下待将士如

  亲人,无话不可谈的,于是壮着胆子问道:

  “末将曾听说,督师这次起复时,蒙万岁爷亲自召见,督师

  口奏道,五年之内,全辽可复——这岂不是说,五年之内,督师

  亲率官军反攻复辽吗?怎么……怎么,督师又希望停战五年呢?”

  袁崇焕看着他,目光似笑非笑,讲话的声音却十分沉重:

  “不错,本部院是这么上奏的——当时,也有人问过我:这么

  说,妥当吗?唉!我当时是怕圣心焦急忧虑,才顺口说说,以安圣

  心的;反攻,复辽,谈何容易啊!目前,能挡得住皇太极的攻势就

  已是上上了,更何况,为了防辽,前方固然征战连年,死伤无数,

  后方也已无力支援了。我罢官还乡的这一年里,曾遍游各地,查

  访民间疾苦;有些地方,已经惨得百姓无法度日了,赋税比起万

  历初年来重了五倍之多,盗贼四起,民不聊生。我们在前线固然

  愿意为了保家卫国而拼死作战,但后方的百姓却为了赋税过重

  而活活饿死了。试问,即使打赢了,又保卫了谁呢?”

  这话说得人人都哑口无言了,但袁祟焕自己却警觉到,再说

  下去,恐怕会影响了军心士气,也就闭口不说了;可是,自己的思

  绪却止不住——“议和”的必要,以往“议和”的失败和以后所应

  采行的办法反反复复在心中纠结着,令他的心绪无法平静下来。

  于是,用过晚餐后,他交代了程本直为他草拟奏疏,向崇祯

  皇帝建言加强遵化的防卫,自己却单独找了赵率教来商议事情。

  “后方的民生凋敝,我想来想去,就只有两个方案可以改善:

  治本之道,当然是与皇太极议和,使边境无战事,百姓自然可以

  休养生息,但这事急不来,也不是我们一方想议和就议和得了

  的;此外便只有治标一途,那就是大家尽量节省军费,以减轻百

  姓的负担……”

  对于袁祟焕的话,赵率教当然大力赞同,于是,两人仔细地

  核算着。目前袁崇焕辖下的辽、登、莱、天津等地全部的兵额有十

  五万三千多,马匹八万一千多,一年的费用尽力缩减的话,可以

  缩减到四百八十万两银左右,大约可以节省一百二十万两左右。

  算计的结果总算还差强人意,能省下一百二十万两下来,多

  少减轻一点财政上的负担;可是,袁崇焕的心中依然感慨万千,

  他摇头叹气地对赵率教说:

  “百姓的日子怎么会好过嘛?光是我这一条防线,大家一起

  勒紧裤腰带,一年下来也得四百八十万——万历初年,张江陵主

  政的时候,全国一年的总税收也不过四百四五十万两银子,岁出

  三百五十万左右,轻徭薄赋,还能年年有余……”

  赵率教是个直性子的人,再加上四下里除了他和袁祟焕之

  外就没有别人,讲起话来便没有什么好顾虑的,登时就说:

  “其实,筹军费也不一定要加百姓的税——我就听说,宫里

  的内库满得很,万历爷屯了千千万万的白银,堆得库房都装不下

  了,就是不肯拿出来做军饷。后来,半数以上的银子都发黑了,脆

  了,朽了,根本不能用了。他老人家腿一蹬就住进定陵去了,倒楣

  的还是老百姓!”

  这话袁崇焕也很有同感,军队因为欠饷而闹兵变,百姓因为

  缴不出过重的赋税而卖儿卖女,皇帝的私房银子却不肯拿出来,

  这在万历朝是常有的事。现在祟祯皇帝虽然好了许多,一遇到

  “请内 ”的奏疏,还是要拖延许久才忍痛出手的。他想到自己这

  次起复之初,还没有走到任上,宁远、锦州、蓟州等地就因为欠饷

  四月而闹出了兵变,迫于无奈,自己只有接二连三地上疏请饷。

  户部实在筹不出饷来,于是硬着头皮请发内帑,崇祯皇帝最后虽

  然掏出了私房钱支应军费,整个过程却明白显示了心中的不情

  愿。

  想着想着,袁崇焕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半晌都不出声。赵

  率教看了他这副沉重的神情,还只当是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令

  他心中为难,于是起身告退:

  “夜已深了,督师请早安歇吧!”

  可是,等到赵率教退出后,袁崇焕根本无法安睡。第一线的

  国防任务有如千钧重担般地压在肩上,和赵率教的一席话更是

  勾起了心中感时忧国的千头万绪,思绪如潮涌般地来回激荡。于

  是,他就独自在房中,背剪着双手,来回地踱着方步,思绪起伏间

  还夹着些许的长吁短叹。

  他的这些声息虽然不大,但是住在他隔壁、只有一墙之隔的

  程本直却听得一清二楚。

  追随袁祟焕多年,对于袁崇焕私底下所发出的感时忧国之

  叹,早已数不清听了多少次了,每一次,他也都忍不住在心中发

  出了共鸣……这一次也不例外,他也一样地无法成眠。

  尤其是想到了袁崇焕所对他说过的“知其不可而为”的原

  则,他几乎热泪盈眶。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是‘知其不可而为’……”

  他默默地想着:

  “这句话,既是生在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的悲哀,却也是一种

  骄傲……明知事已不可为,却仍尽心尽力,绝不放弃自己的理想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几句话,他反复地想了又想,越想也就越无法安枕,便只有

  挑灯而坐,索性从行囊中取出了袁崇焕给他的《率性堂诗集》来,

  一首一首地读了下去。读到一首《南还别陈翼所总戎》,先是逐字

  读着:

  慷慨同雠日,间关百战时,功高明主眷,心苦后人

  知……

  一句“心苫后人知”出口,他便怎么也读不下去了,心中热血

  翻涌,久久不能自已;忽又想到袁崇焕曾经说过的一句描绘自况

  的话: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十年来,父母跟前不能尽孝,像是没我

  这个儿子似的,妻子像没我这个丈夫似的,兄弟、朋友,除了跟我

  在战场上杀人以外就没有别的情谊,我哪算是人家的兄弟、朋友

  呢?我只能算是‘大明国里的一个亡命之徒’罢了!”

  想到这里,他的感触更深了,以“亡命之徒”形容自况,个人

  的小我、私情早已被抛到了脑后,生命的意义只有保卫大明国土

  ……可是,现实的环境能容许他完成理想吗?凋敝的民生,长期

  被扭曲的黑暗政治,被佞臣、太监所包围的皇帝,为了私欲而争

  权夺利的朝臣,乃至于强大的外患——摆在眼前的一切,全都是

  无法解决的困难!

  他也忍不住长吁短叹了起来,而就在这时,原来漆黑的纸窗

  外突然闪起了一道白光。他心中一惊,直觉地断定附近失火了,

  “救火”两个字险些脱口而出;但他毕竟经历过战争的场面,还算

  沉得住气,立刻镇定地快步奔向窗口,推窗探首,先察看究竟。

  这一看却明白了,原来,这道白光并不是火光,而是流星

  ——就在原本漆黑的仲夏的夜空中,一颗飙烈的流星自我燃烧

  似的破天冲出,冲向苍茫的黑夜,形成一道光芒四射、火焰般亮

  丽耀眼、灿烂辉煌的华彩,狂飙似的快速掠过天际,瞬间坠落在

  天的另一头。

  程本直仰望着夜空,这夺目的流星之光也似在他心中划下

  了一道惊心动魄的烈焰,看得他膛目结舌地呆住了。

  俺答即蒙古史上的“格登·阿勒坦可汗”,在明嘉靖年间屡

  侵中国。后来因为他娶三娘子为妻,他的孙子愤而内附明

  朝。他为顾孙子而接受了明朝的“顺义王”封号,与明朝和

  平相处。逝于万历十年左右。

  土蛮是蒙古史上的“札萨克图·图门可汗”,他活跃的

  地方靠近辽东、蓟镇等地。戚继光镇蓟后,他便以辽东为主

  要入侵对象,直到万历年间,被辽东总兵李成梁打败几次

  后才稍微收敛。

  2

  当情绪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崇祯皇帝饮食起居的状况也

  略略得到了些改善,他不再食不下咽,夜里也稍有一两个时辰能

  够合上眼皮了。这么一来,后宫的气氛也就得到了改善。

  首先,周皇后就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她一面悄悄地嘱咐了所

  有的嫔妃们一遍,要大家分外尽心的侍候,绝不可稍有一点拂了

  崇祯皇帝的心意,以免使他的情绪再受刺激,另一方面,她自己

  也尽力地曲意承侍,以做到“为六宫表率”的标准,不但竭尽所能

  地使崇祯皇帝在生活细节上称心满意,还费尽心思地为他安排

  一些能够松弛精神压力的活动。

  由于在国家大事上,她一点也帮不上忙,能够尽力做到的,

  只有往“天伦之乐”这方面发展。首先,当然是把慈烺和惜惜这两个孩子照顾得很好,使祟祯皇帝一下朝回来,所看见的就是两个

  婴儿天真无邪、甜美可爱的笑容,而忘却心中的忧烦;其次便是

  经常安排祟祯皇帝的外祖母瀛国太夫人和公主们进宫闲话家

  常。崇祯皇帝本有兄弟七人,现在已只余他一人;而九位姊妹中

  还有三位在世,分别是宁德公主、遂平公主和乐安公主;姑姑中

  则还有荣昌公主和寿宁公主。五位公主虽然都已尚驸马,各自生

  儿育女,各有各的家,但幸好府邸都在京师,接进宫来,一点也不

  费事。

  这其中尤以乐安公主因为性情相近而一向与她相善,附马

  巩永固为人十分正直,喜好读书,有满肚子的才华,一向很得崇

  祯皇帝的喜爱。有他们常在崇祯皇帝跟前出现,叙叙骨肉亲情,

  对祟祯皇帝情绪的改善是大有帮助的……

  周皇后的苦心倒是没有白费,增加了“天伦之乐”,再加上这

  几天下来,朝里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祟祯皇帝的心情果然

  开始好转,偶然也可以看到一两丝笑容——这便形成了良性循

  环,后宫中的笑容也就大幅增加了。

  崇祯皇帝在情绪正常的时候,对自己的亲人们都付出了十

  足的爱心:他去给宛如祖母的刘昭太妃请安时,礼貌非常周到,

  对周皇后也多了几句贴心的话,让周皇后听得甜在心头,把一切

  的辛劳都忘光了;对于一双初生的儿女,他更是抱在怀里,亲了

  又亲。

  由于自己小的时候,既没有得到过父爱,也没有得到过母

  爱,心里的缺憾感很深,等到自己做了父亲以后,内心所蕴积的

  父爱便带着补偿似的心理扩充了两倍。孩子在他怀里,不折不扣

  的是心肝宝贝。

  当然,对于恭淑贵妃的爱,他又表现了另一种的体贴:恭淑

  贵妃由于身子骨特别娇弱,怀孕特别吃力,再加上那次受到了惊

  吓,竟病了好几天。他唯恐有失,特别命太医们多进安胎药,并

  命令他们无论有事没事,每天都要为恭淑贵妃把两次脉,随时小

  心注意她的状况;一面也赏了许多奇珍异宝、古玩字画给恭淑贵

  妃;亲到昭仁殿去看她的时候,更不止一次地对她说:

  “你安心待产,好好给朕生一个白胖孩儿——一等孩儿落

  地,不论男女,朕即刻晋升你为皇贵妃!”

  种种的殷勤、诚挚,令恭淑贵妃大为感动,靠在他的怀里,

  诉了好半天的情话。

  几天之后,袁妃也喜上加喜地传出了怀孕的讯息,崇祯皇帝

  的心情就更好了;而朝政也突然像配合着祟祯皇帝的心情似的

  好转了。

  先是一道奏疏报来了喜讯,总兵官侯良柱、兵备副使刘可训

  在红土川击斩了奢崇明、安邦彦。奢祟明是四川永宁的土著宣抚

  使,早在天启元年就举兵“作乱”,杀了巡抚,攻陷了好几个地方,

  然后和贵州水西的土著同知安邦彦会合,又连下几个地方,越闹

  越大,前后也将近十年了。现在总算擒住了这两个人,平定了乱

  事。

  这样的捷报听起来当然令祟祯皇帝心花怒放,接下来,他当

  然是重重地犒赏了有功的人员一番,升官加级,皆大欢喜。朝里

  的大臣们当然也就立刻纷纷上书,颂扬这事,也理所当然地把平

  乱的第一功归之于“天佑吾皇”、“万岁爷圣明”,大力歌功颂德,

  弄得崇祯皇帝也喜滋滋地认为顺利平乱的真正原因在于自己是

  个天纵英明的真命天子,因此登基还不到三年就解决了天启朝

  七年都无法平定的叛乱事件……

  当然,在这样的幻觉中,他是快乐的;而他的快乐也感染了

  朝廷中的大小百官,人人都陶醉在“上天保佑本朝,平定了乱事”

  的喜悦中,也就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几个月前,裁撤“驿站”的后遗

  症已经出现了:原来在银川当驿卒糊口的一个名叫李自成的年

  轻人失了业,被困窘的生活和当地的土豪劣绅、贪官污吏压迫得

  濒临死亡的边缘。

  可是,这么一个一亿人口中的一个小老百姓的死活,和朝廷

  里每天所要处理的军国大事比较起来,无疑地有如大海中的一

  颗小水珠,沙漠里的一粒飞尘,既无分量,也毫无重要性可言;因

  此,地方官根本不会上报朝廷,朝廷中和全国的数万官员便没有

  一个人知道,身为一国之君的祟祯皇帝当然也就更不知道了。

  3

  酷烈的太阳当空而照,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威力,摧残着大

  地。

  一向不蒙天眷,缺雨少水、干旱贫瘠的延绥一带,再一次面

  临烈日焚烧大地的煎熬。久旱不雨,使得江河都干涸了,土地如

  被火烧过了一样地碎裂成蜘蛛网状,植物无法生长,动物因缺乏

  食物、掩体而活活饿死、干死、晒死,寸草不生的黄土地上零星散

  布着一些小生物的死尸……

  身为万物之灵的人也一样无法抗拒这大自然的灾害,以及

  随之而来的饥荒;稍微还有办法可想、有生路可寻的,都已经逃

  到别处去谋生了,只剩下一些不愿抛弃根基已固的祖业,或者

  到无法搬迁的人们,还在观望或苦苦地忍耐着,苟延残喘。

  然而,无论人们采取了什么样的应对办法,烈日依旧毫不容

  情地高张在这块土地的上空,射出火样的烈焰,恣意地凌虐着、

  折磨着、焚烧着大地的一切。

  而就在延绥镇的米脂县城中,这酷烈的阳光正在进行着夺

  去一个人的生命的仪式——这个人的身材不高,但宽大粗壮,

  肉结实,肤色黑褐,容貌也很特殊,不类汉人,而比较接近党项

  族的特征。他高鼻子、深眼眶,颧骨突出,嘴唇厚实,目光带着

  猫头鹰似的阴冷尖利,眉毛浓黑,流露着几分桀骜不驯的神情。

  此刻,这个人赤裸着上身,露着黑浓、微卷的胸毛,双手和颈

  部被枷锁铐住,身体则被一条粗大的麻绳绑在一根巨大的木柱

  上,立在毫无掩蔽的广场中,接受烈日的曝晒。他身上所裸露的

  皮肤己经被晒脱了皮,嘴唇干裂得发白了,胸背上原来的鞭痕本

  己凝血结痂,却又被麻绳重新磨破了皮、出了血,再被如火的阳

  光晒干,便有新旧两种血痕交织,看来十分可怖。

  而在他的不远处,正围了十几个人,不停地在向奉命看守他

  的三个仆役装束的人求情;这几十个人,人人衣衫槛楼,面黄肌

  瘦,异口同声地苦苦哀求着:

  “大爷们,行行好,饶了他吧……”

  “再这样下去,人会活活晒死的呀……”

  “他欠的钱粮,再宽限几日,我们大伙一定想办法去凑齐了

  缴来……”

  可是,面对这样的哀恳,那三个仆役却不但无动于衷,还露

  出十分不耐烦的神情,挥手驱赶着众人,口里嚷着:

  “除非先把钱粮缴来,否则说什么都不管用!”

  就这样,一堆人吵嚷成一团;而那绑在烈日下的人却咬紧了

  牙关,不出一声,顽强的生命力正苦苦与扑击而来的死神搏斗

  着。

  他名叫李自成,出生于县内的李继迁寨。二十多年前,他出

  生之时,家境并不像现在这样的贫苦,而是世代务农,饶有积蓄

  的富裕之家。父亲李守忠,母亲高氏,都是性情厚道、老实的安善

  良民。

  李守忠先生一子,取名鸿名,却在二十年后才“老蚌生珠”地

  得了次子鸿基。对于这个“老来子”,他当然是加倍地疼爱,视如

  心肝宝贝。几个月后,他做了祖父,鸿名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李

  过,小名却叫双喜——从这名字就可以想见李守忠对于家里一

  年添两丁的欢喜心情了。

  但不幸的是,鸿名竟然早逝,妻子改嫁,留下双喜归李守忠

  抚养。年过半百的李守忠在强忍丧子之痛,身兼父、祖地抚养着

  稚龄的幼子、长孙的情况下,对这两个孩子的溺爱与放纵是可想

  而知的了。

  因此,李鸿基与李过这一对名分上为叔侄,在年龄、感情上

  实同兄弟的孩子,从小就很少受到约束,养成了自由奔放的性

  格。李鸿基小的时候表现得十分聪明活泼,记忆力比同年龄的孩

  子好,反应又快,李守忠便更对他寄予重望,六岁启蒙,送往私塾

  读书,指望他将来能考个官做,以光宗耀祖。

  谁知道,几年下来,李鸿基却读得味如嚼蜡。什么四书五经、

  唐诗宋词,一拿到手里,瞌睡虫便跟着冒上来,即刻带领着他闭

  上双眼,呼声大作;唯有一本《水游传》他读得废寝忘食,爱不释

  手。梁山泊的一百零八将,他连姓名带绰号都能如数家珍,众好

  汉们的事迹更是终日挂在嘴边,一得空便说给身边的人听;他别

  的时候口才不是很好,唯独讲起梁山故事来,立刻就变得眉飞色

  舞,滔滔不绝,听得人人津津有味。

  对于他的这种情形,李守忠用尽了各种办法,还是无法改

  善,除了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之外,也只有随他自由发展一途。

  尤其是在高氏死了以后,又少了母亲的约束,李守忠一来因为世

  上只剩他叔侄这两个亲人了,又觉得没娘的孩子可怜,溺爱与放

  纵不知不觉中又增添了三分,越发地任由李鸿基逃学、游玩。

  到了李鸿基十几岁的时候,他忽然对李守忠说:

  “我梦见一个身材高大,像天神一样的将军,高声地喊我‘李

  自成’——以后,我就改名叫‘李自成’吧!”

  名字只是代号,改个名字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李守忠当

  然也就依了他。

  改了名字以后,李自成更加不喜欢上学读书、学作八股文,

  几乎天天都逃学。李守忠管不住他,又看他年纪渐渐大了,人又

  长得粗壮结实,孔武有力,深恐他逃学在外,不免打架生事,又想

  着他不爱念书的性情,既改不了也勉强不来,不如索性让他弃文

  从武,将来投身行伍,也不失为一条求上进、光耀门楣的正路。于

  是,他索性让这叔侄俩退了学,改聘了武师来教授武艺。

  舞枪弄棒,拳打脚踢,这便合了李自成的胃口,学起来也事

  半功倍,没几个月下来,他和李过两个在武艺上就有了很不错的

  成绩,李守忠也十分欣慰地认定这两个孩子必能从“武”的这条

  路上博取功名,光宗耀祖了。

  谁知道好景不长,年事已高的李守忠还来不及看到这两个

  孩子求取到什么功名,就一病呜呼,什么都顾不得了。

  而对李自成来说,父亲的去世,有好几种影响:首先,这唯一

  的约束力量消失了,使得本来就不受拘束的他得到了更彻底的

  自由,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其次,家里失去了主持家务的

  人,他自己既不事生产也不善理财,父亲留给他的财产便只有

  “坐吃山空”一途,再加上他自由放任的个性,偌大的家产便让他

  在半年之内就挥霍殆尽。

  这么一来,生活上立刻就出问题了。家里的开支非常大——

  他已娶妻,日常的用度多了一份;而这时期朝廷已经因为边境连

  年的战事,不停地加重税赋,原来的税收上又加上田赋、盐赋、关

  赋,三番两次地“加派”,以及出“里役”……使他无法支付,只有另向富家借贷以完税。但,向富家借贷必须加上利息偿还,利上

  加利,负的债便更大,逼得他非得设法不可了。

  偏偏,他又无一技之长……无可奈何之下,他只有和李过一

  起到银川充当驿卒,仗着年轻力壮的本钱,担任苦力的工作,以

  换取温饱。也幸好他身子骨粗壮孔武,力气又大,做起苦力的工

  作并不觉得吃力、劳累,再加上他凭着说《水游传》的本领,和所

  有的驿卒都相处得很好,不但有人缘,甚且人人视他为“大哥”,

  精神上过得十分愉快。

  可是,噩运降临了,三个月前,崇祯皇帝下令裁撤驿站,节下

  费用移做军费,所有的驿卒一起失了业。

  生活登时就成了问题,每天三餐不继,更别说是缴税与利息

  了……

  不幸,他的债主艾举人和县里负责催税的人一点也不肯体

  谅他的困难,规定的时间一到便强行逼索。艾举人因为有“功

  名”,也和官府有交情,他恼怒李自成拖欠利息,便嗾使县官利用

  李自成欠税未缴的理由,逮捕了李自成,打了一顿皮鞭,铐上枷

  锁,断绝饮食,曝晒在烈日之下,要将他活活晒死,以收“杀鸡儆猴”之效……

  就这样,李自成被绑在县衙前的广场上,一连晒了两天,一

  条命只剩下半条了。幸好他平常与许多驿卒相处甚得,听说他出

  了这种事,一下子便主动聚来了十几个人,陪着李过一起向艾

  家、县府方面求情。

  只可惜,艾举人和县官根本不见他们,大家只能向派出来的

  仆役婉求。谁知道,三名仆役中竟没有一个具有同情心的,面对

  着已被烈日烤得脱去一层皮的李自成和苦苦哀求的十几个人,

  不但无动于衷,时间一久,甚且不耐烦了起来,有一个甚且取出

  了皮鞭,“刷”的一声抽在地上,发出了巨响,威胁众人说:

  “还不给我滚远一点!老子的皮鞭可不长眼晴!”

  他满脸横肉,目露凶光,又一副仗势欺人的架势,弄得人人

  无可奈何地闭了嘴。只有李过碍着叔叔的性命已在旦夕,不得不

  忍气吞声地低头,于是,他朝着那人跪了下来,连磕了三个头,低

  声下气地求着:

  “大爷,你行行好一一至少,求您让我去喂他喝口水吧,他快

  挺不住了!”

  可是,换来的却是一声暴喝:

  “哪儿那么啰嗦!上头的意思就是要把他活活晒死,看谁还

  敢不缴税纳粮!”

  李过含着两眶眼泪:

  “我们不是故意欠的,裁了驿,生计没了……”

  “这话叫他去跟阎王说吧!”

  仆役大喝一声,打断李过的话头,接着又拿着皮鞭指着他

  说:

  “你快滚,否则连你一起去见阎王!”

  李过鸣咽道:

  “他是我叔叔,怎忍心……”

  他一语未了,那仆役果然当头一鞭,“刷”的一声,李过的身

  上登时多了一条鲜红的血痕。这下,李过被激怒了,在场的十几

  个人也都看不下去,纷纷喊道:

  “怎么动手打人——”

  李过更是全身热血沸腾,一咬牙便骂:

  “狗仗人势——”

  那仆役听了也是大怒,举手一鞭又朝李过挥来。这回,李过

  不再忍耐了,一个翻身就冲到那仆役跟前,手一舞就夺下了他的

  皮鞭,接着一拳打到了他的鼻梁上;身后聚集的十几个人眼看着

  李过反击,群情激愤下,人人争先恐后地一拥而上,围着那三个

  仆役拳打脚踢了起来。

  李过学过武艺,这伙人又都是苦力出身,力气比一般人大,

  没几下就打倒了那三个仆役;接着,十几个人豁了出去似的,七

  嘴八舌地对李过说:

  “索性救了你叔叔走。”

  李过当然抢先跳了上去,解下了捆绑李自成的麻绳,几个人

  七手八脚地取下了他颈上的木枷,背起他就走。哄乱中,李过对

  大家说:

  “事情已经做出来了,这里待不下去了,咱们索性逃到邻县

  去吧!”

  这话大家都赞成,反正也穷得只剩两个肩膀扛一张嘴,连收

  拾什么家当、行李都不必,登时就赤手空拳地簇拥着李自成逃到

  邻县去了。

  党项是羌族的一支,约从南北朝末期开始有历史文献的记

  载,其中以《隋书·党项传》的记载最详实。到了唐末,党项

  族已有了壮大的实力,到了宋朝建国以后,更有了建国的

  规模。公元九九0年,党项首领李继迁受辽国册封为“夏国

  王”,建立了一个以党项为主,包含了回鹘、鲜卑等多种族

  的国家,文家称之为“西夏”。到了公元一0三八年,夏主李

  元昊称帝,年号显道;所领有的疆域东到黄河的河套平原,

  西至玉门关,北到沙漠,南到萧关。此后传国至公元一二二

  七年,亡于蒙古成吉思汗的大军,共十世,一百九十年。西

  夏亡国后,党项族一部分入藏,与吐蕃族混合,一部分留在

  原地或流亡别处,与其他种族混合。李自成极有可能具党

  项血统,他的出生地也是西夏的故土,“李继迁寨”更且以

  “李继迁”来命名,有其特别的渊源。

  4

  一回到宁远城,袁崇焕立刻积极地准备起与皇太极议和的

  各种事宜。

  他先是请了就近驻守在锦州的总兵官祖大寿来到宁远,连

  同宁远守将何可纲、参将谢尚政以及程本直一起商议这件事。

  祖大寿是一员老将,打从熊廷弼经略辽东的时候就已立下

  了不少汗马功劳。他本是辽东人,熟悉辽东的地理形势、人情风

  俗,本身的弓马武艺都非常的好,骁勇善战,身先士卒,很受部属

  的爱戴。熊廷弼死后,他归在袁祟焕的辖下,尽忠职守、任劳任

  怨,这座宁远城便是他亲自监工、与士卒们同甘共苦赶造所完成

  的。他的个性刚毅坚忍,老成持重,作战的效率非常高,两次的

  宁、锦大捷中,他负责守城、发炮,伤敌数百,军功非常大。

  何可纲的年纪稍轻,他也是辽东人,从天启年间开始在袁祟

  焕辖下效力,廉勇而善抚士卒,在宁、锦大捷中也立了不少功劳。

  这次袁崇焕起复后,上书力陈他“仁而有勇,廉而能勤,事至善

  谋”,因此加都督佥事,佐防宁远。

  这两人都是袁崇焕向来所器重的良将,两人也因为追随他

  日久,对于辽东的一切状况都非常熟悉,早已成为他不可或缺的

  膀臂。

  几个人一到齐,袁崇焕开门见山地对大家说:

  “本部院在万岁爷跟前,许下了五年恢复辽东的承诺——话

  说得好像即刻就要领兵直捣沈阳似的,其实却不然;本部院所拟

  定的程序是先与后金国议和,求得几年的休养生息,第二个步骤

  才是开战,直捣沈阳,收复辽东。”

  在会议上,他讲话的神情、语气都是他以往的“不容旁人置

  喙”的一贯态度,所谓的“会议”,其实就是他个人的“命令下达”。

  好在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追随他多年的老部属,对于这种情况

  早已习惯了,也早已养成了完全的、绝对的服从他的习惯,因此,

  全部的人都一言不发地用心倾听着他滔滔不绝的谈话:

  “这一趟的山海关之行,本部院巡视了我军的驻防之后,心

  中十分满意。我军的防守严密得无懈可击,后金国即使是一只苍

  蝇也休想越雷池一步——这就表示,我军有议和的实力,谈起条

  件来不会吃亏的!”

  接着,他又把心中已经想到的几个议和的方案说了出来,让

  诸将了解。

  其实,关于议和这件事,诸将并不比作战生疏——袁祟焕不

  但心理盘算着要与后金议和已有多年,付之于具体行动的也有

  几次,虽然结果都失败了,却也累积了不少“办议和”的经验。

  最早是在天启六年的第一次宁远大捷之后,努尔哈赤因背

  长毒瘤病逝,皇太极继位大汗的时候。袁崇焕从三国故事中的

  “柴桑口卧龙吊丧”得来灵感,派了好几名使者,再根据女真人笃

  信藏传佛教的习俗,请了一位来自五台山的李喇嘛出面,到沈

  阳去吊祭努尔哈赤之丧,一面暗中窥探虚实。

  这一次的窥探收获颇丰,对后金的虚实也多了一分了解:原

  来,后金的军队虽然战斗力很强,但因国内的主要特产是人参、

  貂皮、东珠等物,缺乏粮食、布匹、茶叶,以往一向由贸易来解决

  这些民生物资的需求。可是,两国一开战,贸易便自然中断,所需

  要的粮食、布匹就无法取得。为了这个问题,皇太极绞尽了脑汁,

  因此,他已决定出兵攻打朝鲜,以降服朝鲜,令朝鲜入贡的方法

  来解决自己衣、食不足的问题。这么一来,他当然也很希王与

  明朝议和,一来是免于腹背受敌,二来则寄望于议和之后开市贸

  易,有助于解决经济的问题。

  既然双方都有了议和之心,于是开始了书信的往来,讨价还

  价似的开出条件来,作为谈判的基础。在那段日子,书信委实通

  了不少——当然,仗还是照打,只是每打完一仗,双方就更积极

  地寻求和平而已!

  可是,议和始终没有顺利完成。信通了无数封,结果还是不

  了了之,追究起原因来,倒不是这件事根本不可行,或是有什么

  无法解决的困难,更非双方有什么歧见,僵持不下,而是来自朝

  中一群不知“边事”为何物的大臣们的反对。

  由于本朝的文官全是由从小研习如何作好八股文的“进士”

  组成,所接受的教育全属教条式,思想早已深受箝制、束缚,再加

  上因袭了两百多年下来,已衍成了“理所当然”的习惯,因此,绝

  大多数的文官思想保守而封闭,迂腐而顽固,思考的方式采“笔

  直的短线”进行,而且径下结论之后便抱持不化。两百多年来,气

  度恢宏、见识卓越的官员少之又少,充斥于朝廷之上的不是庸才

  就是奴才。

  更可怕的是,这些人又长久生活在“朝廷”的象牙塔中,以奉

  承皇帝、互相争权夺利为要事,根本不关心民生疾苦,对于朝廷

  中权力斗争以外的事一无所知,却偏要强不知为知地自以为是,

  而且主见强到认为自己是唯一的正确……

  这些人根本不了解实际的状况,以及议和的意义。他们的反

  对仅是从“汉贼不两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基本心态出发,

  认为敌人全都是“不共戴天”的,不能并存于世上。因此,不是你

  死就是我亡,没有折衷的可能,战败了也得要““玉碎”的死,而不能投降或谈和。其次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大狂的心态作祟

  一一本朝向来是把国境外的游牧民族当作是“看边小夷”看待

  的,尤其是女真,总觉得一百年前的建州不过是三百八十四个羁

  糜卫之一的小卫而已,努尔哈赤更只是建州三卫中的左卫的世

  袭指挥使,是个微不足道、不必重视的“小夷”,怎能当作是一个

  “国”而平行往来?辽东本是大明朝的国土,只不过是被努尔哈

  赤、皇太极父子暂时窃据了而已,怎能承认他们已建立了一个

  “国”呢?

  就这样,在“不两立”、“不承认”的两个观念下,议和的事被

  朝廷全面否决,战争无限制地进行下去,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每打

  一仗就费去几百万两银子的消耗,即使不打仗,守边的军费每年

  也要花上四百多万两银子。这些费用全部由老百姓的赋税来负

  担,几年下来,早已严重地导致民间经济的崩溃。

  “饥民沦为盗匪,后果真是不堪想像……”

  话说到头,袁崇焕不免又讲到了罢官期间观察民生疾苦的

  心得,但是话只说一半,下面的一半他只是心里想想,却还没有

  说出口来的勇气——那就是历史上改朝换代的殷鉴。自古以来,

  改朝换代最大的原因是天下大乱,而天下大乱最大的原因是百

  姓不饱……于是,一声长叹随之而起,但接着他立刻又挥舞着拳

  头,朗声地说:

  “议和是唯一的生路!要打仗,敌人再怎么强悍,弟兄们拼着

  老命不要了,硬是冲上去,还是打得赢的;可是百姓供不起了,仗

  就不能打了,一定要让老百姓休息——战争的目的是战胜了之

  后的和平,议和的目的却是在等待能战的时机!”

  他的话说得铿锵有力,听得在座的祖大寿、何可纲和程本直

  三人都连连点头,唯有谢尚政略微有些不同的反应。他先是出神

  地沉思了一会,接着是低了好半天的头,然后才嗫嚅着小声地

  说:

  “这事……是不是要先请示圣意?”

  谁知道,袁崇焕一挥手,做了个有力的手势,登时就否决了

  他的话:

  “本部院在就任前面圣时,就已面奏过:‘守为正着,战为奇

  着,和为旁着。’话早就说明了,现在再上奏疏去,还不是交部议?

  那群‘不食人间烟火’的官儿,议来议去的结果还不是‘乃我看边

  小夷,窃据辽东耳’,‘辽东乃我大明国土,焉有国之名’——眼睛

  除了金銮殿的台阶以外就没有看到过别的地方,根本不懂边事,

  却满口的瞎话,简直是狗屎。这回,我已经顾不得和他们打交道

  了,事情只要让他们一‘议’就办不了了。常言道:将在外,君命

  有所不受。我打算私底下和皇太极谈成了就订盟约,不往京里

  报了!”

  说着,他又补充了一句:

  “民生凋敝的问题逼在眼前,能解决的只有议和停战、节省

  军费,根本别无选择!”

  他这么一说,谢尚政当然就不再表示什么意见了;可是,嘴

  里不说,心里的忐忑却更加倍,各种思潮起伏激荡。到了夜里更

  令他无法入眠,头在枕上翻来覆去了好一阵,眼睛还是闭不上。

  他也就索性披衣而起,挑灯而坐,又觉得百无聊赖,便打算要提

  笔写家书。念头才转完,忽然一名小校来敲他的门说:

  “何大人有请!”

  这下正中下怀——正好可以把心中所想的一切和何可纲交

  换意见。于是他欣然就赴。不料一到何可纲处才发现,祖大寿和

  程本直已经在座了,自己是最后一个到的。

  何可纲一见到他就拱手:

  “临时起意,不成敬意!”

  他一看桌上已备了酒菜,心中微微纳闷,祖大寿却抢着笑眯

  眯地解释:

  “祖某来辞行,竟给何大人拉住,非吃喝一顿才能走人了!”

  谢尚政也笑了起来:

  “这可要多谢祖公来辞行,小弟和本直才能叨光,捡到这

  顿呢!”

  说着大家一起笑了起来,谢尚政也入了座。何可纲所准备的

  酒菜并不丰厚,军中无佳肴美酒,菜只是豆干、花生米几样,酒也不过白干;但四个人是多年出生入死、情同兄弟的伙伴,聚在一

  起小酌,根本是情谊,而非品味酒菜,因此嘴里进的少,出的多

  ——时间大半都用在谈话上了。

  也正因为四个人都是多年的袍泽,一向推心置腹,几句话一

  过,谢尚政也就不假隐瞒地吐露了心声:

  “依各位看,督师要私下与皇太极议和,是不是妥当?据小弟

  所知,朝廷里上上下下都反对议和……”

  他的话像是在征询大家的意见,可是何可纲和程本直听后

  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有祖大寿睁大了眼晴看了他一眼,然后正

  起神色说道:

  “祖某一向敬佩督师的心胸——试看大明朝的满朝文武,能

  有几人像督师这样,凡事先想到老百姓的?祖某是个武夫,就说

  句粗话,老子最瞧不起的人,就是那些只会看皇帝的脸色,拍太

  监马屁的什么阁臣、言官!又酸、又腐、又迂、又不懂事,偏偏越是遇到不懂的事,越爱说个没完,就深恐给人知道他不懂——呸,干脆别让他知道,省事!”

  何可纲听得鼓着掌哈哈大笑:

  “祖大人真是一针见血,大快人心!”

  谢尚政却根本笑不出来,嗫嚅着说:

  “我辈在朝为官,不先上奏,私下与敌国议和,总是不

  宜……”

  祖大寿打断他的话:

  “怕什么?如今辽东的事全落在督师肩上,就连后金国的人,

  一提到袁督师,也都竖起大拇指来,誉他是我大明朝的万里长城

  呢!朝里,谁奈何得了他?”

  听他这么说,谢尚政就不好再往下说了,可是心里委实有点

  不以为然。再看看祖大寿,不知怎的,竟突然想起他以前的上

  司——辽东经略熊廷弼——来了:熊廷弼死得惨,只为了拿不出

  四万两银子贿赂魏忠贤,广宁失守的责任便会推到了他身上,被

  处凌迟极刑之后还传首九边……想到这里,谢尚政不由自主地

  就打了个寒噤,一个失神,手掌竟碰翻了手边的酒杯,酒水弄得

  面前一片湿漉,倒也把他的神志惊了回来,连忙打起精神来说了

  一大串不着边际的话,才把心中的不安给压抑、遮掩了过去。可

  是,程本直却起身要告辞了,他很坦白地说明原因:

  “督师交代拟一道奏疏——督师深感蓟门、遵化几处防卫薄

  弱,容易给皇太极可乘之机,因此,虽不属督师辖下,仍然上疏力

  陈,但是朝里至今未有下文。督师交代,再上一疏!”

  他走后,几个人的话题也就自然转到了这件事上。祖大寿便

  道:

  “咱们‘山海关防线’是铜墙铁壁,‘辫子兵’敢来的话,先把辫子给留下——倒是蓟门、遵化这几个地方,守在那几个庸才手

  里,怕不跟纸糊的一样,一推就倒!要我是皇太极,也会绕道往那

  里打的!喏,就打喜峰口,一路长驱直入地就到了北京城下了!”

  他的话尽管是随口说说,不幸后来发生的一切都被他料中

  了:不到两个月后的十月间,袁崇焕私下与皇太极议和的计划根

  本都还来不及展开,皇太极已经采取了发兵攻击的行动。由于

  “山海关防线”对峙了好几年都攻不下来,这次,他便避开了袁崇

  焕的防守范围,带了十几万大军,绕道蒙古,采取的路线果然是

  从喜峰口攻破长城的防卫,直入北京……

  佛教在公元七世纪的时候,通过中国唐朝的文成公主、尼泊

  尔公主的下嫁等渠道传入西藏,发展得非常兴盛,成为西藏

  人的主要信仰,也发展成风格独特的佛教支派,称为藏传佛

  教(一般人或俗称为喇嘛教,其实喇嘛的本意是“和尚”或

  “上人”,而非教名)。到了十三世纪时,蒙古军队征服了西

  藏,也同时接受了藏传佛教,藏传佛教因而成为蒙古人的普

  遍信仰。更因为女真人一向与蒙古有密切的关系,影响所

  及,也成了藏传佛教的信徒。

  皇太极在天聪元年(明天启七年,公元一六二七年)征讨朝

  鲜,朝鲜被击败、投降,双方约为兄弟之国。这场战争在朝

  鲜的历史上称为“丁卯虏祸”。

  5

  皇太极执掌汗位的时候年三十五岁。在此之前,他已跟随着

  父亲努尔哈赤参加了大小不下百次的战役,有生以来的大部分

  时间都是在战场上度过,所经历的忧患迥然不同于崇祯皇帝的后

  宫妇人、阉宦勾心斗角、互施阴谋诡计的夹缝中求生存。因此,除

  了他先天上所得到的政治、军事方面的优秀遗传之外,实际生活

  中的征战生涯更是第一等的教育、磨练,培训出了他坚毅沉稳的

  性格和博大深远的气度,也累积了丰富的战争经验,使得他的战

  术、谋略都高人一等。

  即汗位后,他继承了努尔哈赤胼手胝足所开创出来的后金

  国的规模,也继承了努尔哈赤尚未完成的远图与使命,夙夜匪懈

  地努力着。几年下来,他在经济、政治、军事各方面的努力都已有

  了明显的成绩。农业开始奠基,手工、冶炼和商业已起步,人民

  的生活逐渐脱离了早期的游牧形态,而进入开发中的程度。而且

  他能重用汉人,发展文化、教育,并制订具国家规模的政治制度

  和法律,更因为疆域日广,归附、投降及联合的部落、人口日多,他便根据努尔哈赤所制订的八旗制度,加编了汉军八旗和蒙古

  八旗,既有效地运用了人力,也提高了军队的战斗力——国家的

  基础便因此更完备了。

  唯一还有待全力以赴的目标便是“开疆拓土”了——辽东虽

  然富庶,毕竟局促一隅,他心目中的理想当然是进入长城以南的

  中原。尤其是他已成功地与蒙古结亲,娶了科尔沁蒙古贝勒的女

  儿为妻;又出兵攻打了朝鲜,降服后与朝鲜约为“兄弟之国”。

  东西两边的“邻国”既已有了婚姻和“兄弟”的关系,当然不再是

  后顾之忧,接下来也只剩“南下”的路要前进了。

  而这条“南下”的路虽然走得不很顺利,却势在必行。他是个

  坚韧不拔、百折不回的人,身上流着父亲的血,肩上挑着父亲留

  下的任务,他就认定了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要克服,再多的挫

  折也不气馁,一定要再接再厉地奋斗下去,不完成父亲留下的使

  命誓不罢休!

  因此,尽管几次进攻宁远、锦州都因为受阻于袁崇焕的严密

  防守,无功而返,议和也没有得到结果,他却只是修改了进、退、

  攻、守的方法,而丝毫没有影响到“入主中原”的原则和决心。

  这一次“绕道蒙古、攻入北京”的计划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

  下拟定出来的。事先,他反复思考了好几个月,对于这个战略所

  可能产生的功能及变化、后果都做了详细的思考,反复推敲,并

  做了纸上的模拟作业;然后,他召集了王公十大臣们开会,宣布了

  这个计划。

  在经过一阵更细密的研讨、商议之后,确定了这个计划的执

  行方法、日期以及全部参与的人员。到了十月间,这个计划便如

  期付诸行动:皇太极率领了十多万大军亲征伐明,并且命蒙古诸

  部沿路以兵来会,相助攻明。

  于是,就在熟悉路径的蒙古军队的向导下,皇太极的十几万

  大军非常顺利且隐密地一路前行,在十月初五就到达了喀喇沁

  的青城,再行了四天,到达老河。然后,皇太极将全军分为三路:

  命他的七哥阿巴泰、十二弟阿济格率领左翼军队攻龙井关;堂弟

  济尔哈朗、侄儿岳托率右翼军队攻大安口;他自己则与大贝勒代

  善、三贝勒莽古尔泰亲率中路军攻洪山口。两天后,这三路军队

  都势如破竹地几战皆捷,顺利完成了任务……

  而当龙井关、大安口、洪山口等地失陷,守将不是战死就是

  投降的消息,以“八百里快传”飞报到京师的时候,正值深夜;整

  座金碧辉煌的大明皇宫在寒冬初临下,每一幢建筑物的外缘都

  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室内则升起了熊熊的铜火盆,增加了温

  暖,却也平添了“火影憧憧”的感觉。

  这一夜,崇祯皇帝原本就因为这段日子来攻击袁崇焕的奏

  疏特别多,他一封一封地批阅起来十分费时,因此,进过晚膳后,

  便到御书房中批阅奏疏。好不容易忙了个大半夜,才把该处理的

  奏疏批阅完毕,也就索性在御书房中安歇;再加上时间已晚,天

  气寒冷,他的心情也还停留在奏疏上激昂愤慨的文字气氛中,未

  曾平息,所以,他也不欲召妃嫔侍寝,就着身边的太监们侍候,上

  床就寝了。

  哪知道,人躺了下来,眼晴却闭不下来;心里头像有一千条

  小蛇在攒动似的,触动着他全身的每一条神经,使他的精神无法

  坦然地放松下来,平稳地进入梦乡。

  好不容易眼皮略微垂了下来,情况却更坏——恶梦尾随而

  来,眼前登时出现了一队身披铁甲,骑着高大的战马,手持长枪

  大刀的军队,奔腾着向他冲杀了过来。为首的一人杀气腾腾地领

  队冲锋,脑后一条粗黑的发辫在风中张牙舞爪似的甩动着,脸上

  的容貌却依稀是袁崇焕。可是他来不及分辨了,那人放马向他冲

  来,高大的战马长嘶着高高跃起,一脚就将他踩在马蹄下。

  他惊恐万分地双手抱头,发出了“啊”的一声惨叫,却幸好这

  么一挣扎,眼睛就睁开了,眼前一切幻象全都消失了,只剩心口

  还在“咚咚咚”地激跳,额上、胸上、背上都冒着冷汗,脑海里却疑真似幻地分不清楚刚才那跃马向他冲杀而来的是什么人。

  “是皇太极,还是袁崇焕?或者,是皇太极教唆袁崇焕……

  啊,不对,是袁崇焕教唆皇太极……”

  几道思绪纠葛在一起,弄得他立刻又头痛欲裂,神志不清。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太监手中捧着一包文件,快步地跑到门

  外,“咚咚”地敲着门,竖着脖子向里头十万火急似的喊道:

  “万岁爷,快醒醒!边关失守了!”

  他的声音虽大,却因为人立在御书房的门外,隔着好几进

  屋,传不到屋里帐中的崇祯皇帝耳中;可是在御书房中值夜、睡

  在门边的几个太监却听见了,连忙起身拔开门闩,放他进来。那

  名太监一进门,根本顾不得和守夜的太监们说话,拔腿就往寝殿

  里跑,直跑到锦帐外才跪了下来,以一种张皇、哆嗦的声音向锦

  帐里禀报:

  “万岁爷,金国汗皇太极杀进长城来了!”

  崇祯皇帝正在意识模糊中;也仿佛觉得耳畔传来了人的脚

  步声,紧接着听到了这么一句话,一个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呼”的

  一声坐起了身子,脱口便道:

  “什么?不是袁崇焕吗?”

  话才一出口,胯下已经湿了一片,尿水在突来的吃惊中不自

  觉地失禁了一些,过了一会他才有了凉飕飕的感觉,心中也开始

  产生了困窘。

  那跪在地上禀报的太监并不知道他的心理反应,听他提到

  袁崇焕,也以为是战争的问题,更想不到他的生理反应,跪在地

  上一五一十地报告着:

  “金国汗没有攻打袁督师所负责的防线,是绕道蒙古,攻打

  长城的关口……”

  崇祯皇帝的一颗心簌簌地乱跳,几乎跳出身体外面。好不容

  易才咬着牙,勉强把持住了全身的颤栗,从牙缝申挤出一句话来

  交代:

  “速令百官上朝!”

  说着,他便挣扎着想下床来,忽又想到自己尿湿了裤子,给

  人看见的话实在难堪,便坐着不动,吩咐了几个太监分头去办

  事。打发得只剩下两个侍候他更衣盥洗的小太监在房中,他还是

  坐着不动,命他二人把龙袍取来,先披在身上,等他一下床便顺

  势遮住了濡湿的部位。

  虽然胯下已湿的裤子穿在身上非常难受,但为了不让人发

  现,他也只好极力忍耐着,直直地站着,让两个小太监服侍着为

  他扣上衣纽,束上腰带。

  接着,一个小太监出去给他端热水来净脸,另外一个小太监

  便去整理床上的被褥。他手一伸出去拉被子,触到了垫被,突然

  一道凉意传到心中,低头一看却是绣着龙纹的正黄色垫被上湿

  了一小块,一个下意识的反应便是发出了微带惊慌的一声“啊”,

  接下去却连忙自我控制着止了声。

  祟祯皇帝全副的精神还沉陷在边关失守的恐惧和战栗中,

  却也因为在恐俱的刺激下,精神上的一切反应都变得特别敏锐,

  心思更有着出乎常人的细密、审慎,应变的能力也加倍超强;小

  太监的这一声“啊”,他听得清清楚楚,心里也立刻产生了反应。

  “渗到被子上了吗?他看到了吗?他一定看到了……不,不

  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他头痛欲裂,可是这几句从心底升上来的话却异常清晰。突

  然,他全身机伶伶地一颤,肢体有了更敏锐迅捷的反应,一个箭

  步就奔到墙边,伸手取下了挂在墙上的一口宝剑,拔剑就往那个

  太监的背后刺去。

  可是,那名小太监尽管是面向床铺整理被褥,背后的一切都

  看不到,耳中却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响。他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转

  头来看,这一看却正是崇祯皇帝持剑向他刺来,登时就吓得他魂

  飞九天,扑倒在地,满脸惊怖地哀叫道:

  “万岁爷饶命——”

  崇祯皇帝的一双眼睛已经变红了,脸色却是铁青的,额上的

  青筋和两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全身都在颤抖,尤其是持剑的

  右手更是抖得几乎握不住长剑,整个人无风自动,连舌头都在冒

  着冷汗似的,无法言语,哆嗦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挣扎出含糊不清

  的声音:

  “饶……你……不得!”

  说着,他奋起全身的力气挥出手中的宝剑,自己却不敢看自

  己杀人的场面,又忙忙地把眼睛闭上。一闭眼睛,却觉得眼前那

  扑地求饶的人既是皇太极又是袁祟焕,这下,登时就从天外飞来

  了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进入了他的体内,令他着了魔似的精神大

  振,全身抖动得如在舞蹈一般,手中锋利的宝剑立刻就沾满了鲜

  血。

  被他斩落的人头骨碌碌地滚到了他的脚边,凸目张舌的模

  样十分恐怖,但他却浑然末觉,兀自持剑作舞,一路向外舞去。正

  好去端热水的小太监捧了一脸盆热水进来,迎面撞见他这持着

  宝剑手舞足蹈、眼赤脸青的怪异模样,失口便喊:

  “万岁爷——”

  谁知道祟祯皇帝却有如邪灵附身般地肢体舞个不住,口中

  发出了一声暴喝:

  “皇太极,哪里走!”

  一语未毕,长剑一挥,血光四溅,又是一颗人头落地。紧接

  着,这被杀的小太监手中的热水盆翻落下来,热水四溅,一半泼

  到了祟祯皇帝的脚上,烫着了他;可是,经此一烫,他的神志倒突

  然清醒了过来。一个颤抖之后,他的眼晴恢复了正常,举目一看

  屋里的满地血腥和两具尸体,再看看自己手中的长剑,长剑上满

  是血迹,他登时目瞪口呆得连心跳都几乎停止了,连忙丢开了手

  中的剑。

  接着,他发狂似的喊了起来:

  “来人——来人——”

  喊了两声没有人反应,他的心里便更加惊俱、害怕。他从来

  没有亲手杀过人,以往所处死的人犯也不过是口头上下达个命

  令而已……甚至,他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活生生的人死去,更何

  况是这样血腥的场面……

  他被自己连杀两人的行为给吓住了,两只眼睛看了看地上

  的人头和尸体,尿又失禁了。突然,他喉中逼出了一声尖锐的叫

  喊,双手蒙住脸、抱住头,失足跌坐在地上,再把头、脸部埋进膝

  盖里,接着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皇太极共有后妃十五人,大多为“政治婚姻”,而且半数来自

  科尔沁蒙古的博尔济吉特氏。早在万历四十二年,皇太极即

  娶科尔沁贝勒莽古思的女儿哲哲为妻,称中宫大福晋,即帝

  位后便立为皇后。哲哲的侄女海兰珠和布木布泰也同样嫁

  皇太极,分别被立为宸妃和庄妃。

  6

  王承恩在睡梦中被一声“不好了,万岁爷杀人了!”惊得跳出

  了热被窝,飞快地奔到御房书的时候,鞋只穿了一只,衣纽也没

  有扣全,一张脸被上气不接下气的急喘挣得通红,一脚冲进御书

  房的时候却又登时变得铁青——生平第一次看到这种现场横着

  两具尸体的血腥画面,他也吓得几乎腿一软就晕了过去。

  但他毕竟有了一点年纪,入宫服役也已多年,多少累积了些

  人生历练和办事经验,个性也还稳重老成;事到临头了,倒不至

  于太慌乱。他立刻一咬牙,先稳住自己的心神,然后,反手关上了

  御书房的门,先拿眼光一一扫遍了在场的几个太监,放出严厉的

  声音,一字一顿地道:

  “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这里发生的事,就只有咱们这几个

  人知道,只要再多上一个人知道,我也一样拿剑把你们的脑袋砍

  下来!”

  几个太监原本就吓得全身哆嗦了,这下抖得更厉害了,一个

  个跪倒在地,几乎要哭出来:

  “小的们绝不敢多嘴!”

  王承恩冷哼道:

  “不但嘴巴要留神,待会儿出去的时候,脸上的神色也要给

  我放得跟没事儿一样!”

  说着,他命太监们抬了两个担架来:先把坐在地上抽搐不已

  的崇祯皇帝抬上了担架,盖上一条厚毛毯,准备抬到别座宫殿

  去;另一个担架则抬上了那两具尸体,也盖了一条厚毛毯,抬到

  御花园里偏僻角落的树底下去埋了。另外的人则负责用热水来

  洗净室内的血痕。

  可是,“毁尸灭迹”的事容易处理,要把崇祯皇帝送到别座宫

  殿就难了——无论是哪一个妃嫔见到了他现在的模样,不受到

  惊吓才是怪事,这件事也就更难以封锁。王承恩微一考虑,就决

  定了让祟祯皇帝仍然留在御书房内。

  换了一套被褥,再把崇祯皇帝抬回床上。崇祯皇帝已经陷入

  昏迷的状态了,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嘴里发着难以分辨的含糊

  的呓语。王承恩看看他这个样子,心里也是一阵仓皇,一面命人

  去请太医来诊治,一面又命人在室内烧上浓浓的檀香,以驱赶血

  腥的气味。换下来的被褥、椅套、桌巾、地毯等都尽快拿出去烧

  掉;然后,他才得空叫了方才给他报信的太监来问:

  “万岁爷究竟是为了什么杀人的?”

  那名太监慌着一张脸道:

  “小的不知道!小的听到声音进来的时候,万岁爷已经……”

  王承恩只好换个方式问:

  “万岁爷不是己经安歇了吗?为什么又起身?发生了什么

  事?”

  “边关送来紧急文书,说是金国汗打进来了,好几个地方失

  守了,万岁爷这才起身的!”

  经他这么一说,王承恩这才发现桌上是有一封“八百里快

  传”。他正要拿起来看,耳边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名太

  监跑进来向他说:

  “百官都已到齐,等着万岁爷上朝呢!”

  王承恩先是一诧:

  “万岁爷传了百官上朝?”

  随即,他立刻当机立断,将那封“八百里快传”交给那名太

  监,命令他:

  “你出去传旨,万岁爷因为方才深夜起床,不意受了风寒,现

  在头疼、发烧,无法上朝,边关的事就先由内阁会同兵部的大人

  们商量妥当,再行上禀好了!”

  “是。”

  那名太监双手接过文书,退出御书房去了。王承恩回到祟祯

  皇帝床前,看着祟祯皇帝惨白、扭曲的脸,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

  摸崇祯皇帝的额头,果然是火烫的,烫得他的心中也是又惊又

  慌,不自觉地就骂:

  “太医怎么还不来?快去催!”

  于是,身边一名太监快步跑了出去;可是,太医还是没有立

  刻就出现在眼前。王承恩守着崇祯皇帝,心中恐慌得顿觉一刻的

  时间比一年还长。

  倒是在这个时候,满朝的大臣齐集中极殿上,在内阁首辅韩

  (火广)的主持下议事,比之于往常要顺利了十倍、百倍。军情紧急大敌当前,所有的人都放弃了碟碟不休、争论不已的议事习惯,

  飞快地做出了几项决定:

  首先是即刻宣布京师戒严,调集附近和京师内所有的兵力

  保护皇城。

  第二,发出羽檄,召督师袁崇焕火速率军入关抵御后金国军

  队。

  第三,征募四方援兵,入京勤王。

  紧接着,羽檄和诏书也以最火速的“八百里快传”发了下

  去……

  袁祟焕是在十月二十八日接到来自朝廷的告急文书一一这

  一天,他原本也和往常一样,一早起床,先亲自登城巡视了一番,

  然后处理公务,又找了谢尚政来,商议这几天中将再度施放红衣

  大炮的各种事宜。话还没说了两句,耳边就隐约传来了马蹄声,

  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而且速度很快。他一听心里就纳闷,嘴里

  正在说着的话也就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没一会儿,一名军士几乎是连滚带冲地从门外跑了进来,手

  里高举着一个公文袋,口中高喊着:

  “有圣旨——”

  袁崇焕抬眼一看,他手中的公文袋上烙着鲜红的火漆,上面

  还插着一根羽毛,一望而知那是公文中的“最急件”,非有重大、

  危急的事不用的。他的心中蓦地一惊,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呼”的

  一声站了起来,一伸手接过了公文袋,根本顾不得如寻常日子里

  所应举行的“摆香案,迎圣旨”的繁文缛节,一把撕开了封□,取

  出里面的文件读了起来。

  才读到第二句,他的脸色就已经大变;等到读完全文,他已

  经怒发冲冠,满脸血红,一双锐利的眼睛中几乎要喷出火来,看

  得谢尚政和程本直不约而同地从座位上惊起。可是,两人还来不

  及出声询问,袁祟焕已经“啪”的一声,重重一掌击在桌面上,桌

  上的一盏盖碗也随之“当”的一声摔落地面,登时摔得粉碎,茶水

  四溅。袁崇焕的怒骂声更是随之而起:

  “猪脑袋!本部院早就说过,遵化、蓟门的防守要加强,奏疏

  上了一道又一道,全当做是耳边风,等出事的时候才晓得是‘十

  万火急’!”

  说着,他“啪”的一声把手中的文件掼在地下,气呼呼地一屁

  股坐下,口中一迭声地骂着:

  “猪脑袋!误国误民……弟兄们仗都白打了!命都白拼

  了……”

  谢尚政和程本直两人相觑一眼之后,早已悄然无声地上前

  去拾起了文件,一起从头看了一遍;一时之间,两个人的脸色立

  刻变得惨白,口中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来,只敢相互以目示意。

  幸好在这个时候,原本在外面监督士卒们搬运红衣大炮的

  宁远主将何可纲听说有紧急文书到来,带了两名军士匆匆赶来

  了解军情内容。他一进门,才感觉到气氛殊异,两人就已经把文

  件递到了他的手中。

  何可纲一读之下,当然也惊骇万分,更清楚兹事体大,半点

  轻忽不得。于是只得硬起头皮,走到袁崇焕跟前,一恭身,小声地

  请示着:

  “督师,怎生处理?”

  袁祟焕虽然是在盛怒之中,心里却并不糊涂,理性也不曾丧

  失。他所气的只是事情在还没有发生之前,大家都不相信他的先

  见之明,以至于造成严重的后果而已,并不是不肯救援京师的危

  急;因此,何可纲这么一问,他的心中又有了谋划,不但不再发脾

  气,思路还更加的清晰。只是,他的情绪中充满了一种复杂的疲

  倦感觉,因此,他说话的声音突然变得软弱无力,而且充满了无

  奈与苍凉,甚且沙哑、微弱:

  “你去点起人马,准备一切;尚政负责联络,要率教带四千骑

  兵由北路向西,堵截皇太极入京,余部由官惟贤指挥,仍然坚守

  山海关各要塞,要加倍小心,以防后金其他军队来犯。通知祖大

  寿,速点一万人马,天亮前到宁远会合,余部也仍坚守锦州、大凌

  河防线。本直先复书朝廷,以宽帝心……”

  他的方寸并不乱,运筹惟幄的本领也丝毫不减,但是情绪却

  出奇地坏。交代完了话,眼看着身边的几个人都各自退下去执行

  他的命令之后,他独自一人,取了一幅地图,摊开在桌子上,然

  后,他对着地图出神地思考了起来。

  顺着手指移动,他在地图上画出了一条无形的路线——那

  就是皇太极行军的路线。一切都如他许多天前所预料的一样,绕

  道蒙古,入长城,迫遵化……只要一过喜峰口,京师就在望了!

  许多天前,朝廷里的每一个人都不理会他的“预料”,而今,

  事到临头,却逼得他要立即领兵入援京师——逼得他仅在这一

  夜之间就得想出破解皇太极攻势的方法来,并且只许成功,不许

  失败!

  悲哀的感觉充满了心胸,但也必须把一切的情绪都压抑、克

  制下来,集中心力苦思对付皇太极之策。他要求自己的意志力发

  挥到极致,以完成这艰难的使命。

  手指在地图上画了又画,脑海中想了又想,也仔细地盘算了

  行军赶到北京的时间……一切都想过了以后,他又开始推想着

  可能和皇太极发生遭遇战的时间与地点……

  就这样,他苦思了半日一夜,始终没有上床歇息。子夜过后,

  已入冬的天气冷得几乎冻结整个大地,才送上的热茶,不片刻就

  结成了冰;可是,他的额头却因为苦思而微沁着汗珠,胸中的一

  团火更是烧得全身发烫。

  鸡啼初起的时候,他开始为自己更换出征的戎装。两名小校

  侍候着他脱去袍服,换穿以铁片缀成的甲衣,戴上铁制的头

  盔——他虽是文官,却因为必须亲上战场,配备了全副的武将装

  束。就在对镜戴上头盔的时候,他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已经两鬓斑

  白。

  平时,他并不怎么注意自己的容貌,头发是黑是白当然也就

  更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就在这一瞬间,看到了自己的容貌已显

  老态。他竟不自觉地为之一愣,随之而起的是难以言喻的感慨。

  倒不是“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或者“廉颇斗

  饭”的感伤和对生命中无可挽回的衰老发出无奈之叹,而是发自

  内心深处的忧虑——斑白的两鬓,再一次提醒了他年近半百

  的事实!

  “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近五十了!”

  他的心中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岁月是不饶人的,四十六

  岁的年纪比起二三十岁的青壮来,体力上己经差了许多,距离

  “古来稀”更是近了许多……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可以为了捍卫大

  明朝的江山而驰骋沙场呢?

  “皇太极才只三十八岁,他的弟弟们,麾下猛将们,一个比一

  个年轻……”

  一种椎心刺骨的恐惧感爬上了心头,他突然不自觉地握紧

  了拳头。

  皇太极比自己年轻了许多,这是一个无可改变的、铁的事

  实。年轻就是本钱,就有希望……即使他多次败在自己手里,也

  等得到自己的生命老朽得动弹不得的时候攻占大明的江山;而

  自己,虽然能在战场上打败敌人,却打败不了“衰老”这两个

  字……

  “要不了十年……”

  他颓然地叹出了一口气,心中的忧虑更深更重,想得也更

  远。大明朝里年轻的官员虽然有,却没有人能够代替他担任边防

  的工作;一来是受制于大明的体制,军事上的领导必须由文官节

  制武将,而文官懂军事的人少之又少——科举的内容是八股文,

  读书人从小就习作八股文,根本没有什么人关心边防军事的问

  题;二来,天启年间的魏忠贤当道,屠戮异己,优秀的人才已被他

  杀得所剩无几,而皇太极的后金国中却多的是年轻力壮的将才,

  除了他本人以外,几个弟弟也都勇猛善战,手下精英如云。即使

  自己能再撑个十年,后果还是不堪想像的!

  更何况,整个新兴的后金国也比已经建立了两百多年、已步

  入衰败期的大明朝要年轻得多了……

  他想得出神了,竟没有注意到时间已经在他沉思的时候悄

  悄地溜走了。等到程本直进来,向他禀报一切都已准备齐全,请

  他出去向将士们做出发前的训话时,他一抬头,这才看见窗纸上

  己经透着微明的天色了。他下意识地一敛心神,转身拍拍程本直

  的肩头道:

  “我辈读书人,总要‘知其不可而为’才好!”

  他这话像是勉人,又像自勉,一说完就转身跨着大步走了出

  去。不明所以的程本直弄不清楚他说这话的缘由,便无法答腔,

  可是正对着他的眼光,却清楚地看见了他的眼神中所流露的一

  抹悲壮和苍凉,看得程本直心中大受震撼,久久不能释怀。

  韩(火广)是万历二十年的进士,于泰昌元年拜礼部尚书兼东阁

  大学士;但光宗旋逝,熹宗即位,不久之后魏忠贤弄权,排

  挤正直之士,他便于天启五年去职。直到崇祯皇帝即位,他

  才以故官起复,元年十二月还朝,出任内阁首辅。

  袁崇焕生于万历十二年,逝于崇祯三年(一五八四~一六三

  0),享寿四十七岁。

  7

  逃亡的日子并不好受,尤其是身后还跟着十几个人,有十几

  个肚子要填饱。

  第一天逃入深山中,还勉强能捡拾到一些野果野菜果腹,两

  天后就只有草根树皮了……

  饿得直不起腰来的李过忿忿地对李自成说道:

  “《水游传》上说:‘官逼民反’。现在,咱们自己尝到这个滋味了!”

  说着,他握紧了拳头:

  “眼看着咱们大家伙就要活活饿死在这里了,这些,都是米

  脂县那些贪官污吏,还有那个杀千刀的艾举人害的!我说,与其

  大家饿死在这里,还不如学学梁山好汉,一起冲进米脂县去,杀

  了那班狗娘贼,抢了他家的吃食来填我们的肚子!”

  听了这话,再看看那十几个为了救自己而逃入山中,已濒临

  饿死的伙伴,李自成的心中也产生了几许认同;可是,转念一想,

  头就垂下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结束了天人交战似的叹出

  一口气来,抬起头,慢吞吞地对李过说:

  “爹爹在世的时候,满心巴望咱们叔侄俩出人头地,光耀门

  楣;若是去干打家劫舍的盗匪勾当,教他在地下如何安心呢?还

  是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李过一听他提起祖父在世时的心愿来,心里头登时就软了,

  拳头也不自觉地松了下来,仰着脸问李自成:

  “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李自成思忖道:

  “有一条路,咱们也许可以试试看——米脂县咱们是回不去

  了,我以前听说过,翻过了这座山就是甘肃,不如,咱们就到甘肃

  去。那里没有人认识咱们,而且,时局这么乱,米脂县的人,想不

  到、也不会有那个劲跑到甘肃去捉拿咱们吧!”

  这总是绝路中的一线生机,十几个人听了也都赞同了。于

  是,李自成开始带着众人往甘肃的方向出发。出发前,他向大家

  说:

  “咱们这一路上要多忍忍,有吃的就吃,没吃的就忍一忍;等

  到了甘肃,看看有什么人家要雇长工的,咱们得和颜悦色地向人

  家说,只要有一口饭吃,咱们不管什么活儿都会卖力地干!千万

  别得罪人。等有了饭吃,日子过得下来了,咱们再回米脂县接家

  小!”

  这十几个人听他说得有理,也都异口同声地答应了。于是,

  一伙人便在李自成的率领下,走小路往甘肃出发,一路上捡菜捡

  果、吃草根树皮地总算挨到了甘肃。

  摸进了城里,几个人正要寻些大户人家找活路,李自成眼

  尖,一眼看到了城墙上贴着告示,便赶过去看齐全了,回过头来

  眉开眼笑地对众人说:

  “有了,有了,这里就有得饭吃了!”

  他立刻指着告示向大家伙说:

  “这里的巡抚贴了告示说,本地因为盗贼太多,要多征捕盗

  的兵员,只要身强力壮的男丁就可以——咱们何不去应征兵员

  呢?当了兵,饭总算有得吃的!”

  李过第一个叫起来:

  “太好了!咱们不用饿肚子了!”

  于是,他的“落草为寇”的念头一变为“从军入伍”了;而其余的十几个人一向是以他叔侄为马首是瞻的,更何况是可以免于

  饥饿的活路——十几个人立刻就在李自成叔侄的率领下投入了

  行伍之中。

  甘肃巡抚名叫梅之焕,是个很不错的人才;总戎杨肇基也以

  骁勇著称,从上任以来便勤于职守,尽心尽力在做事,很得民心。

  只可惜,这两人有点“生不逢时”——陕甘一带的盗贼扰民,早在

  两人上任前就已经闹得很严重了。时难岁荒固是原因之一;天启

  年间魏忠贤当道的时候,他的党羽乔应甲做陕西巡抚、朱童蒙做

  延绥巡抚,贪赃枉法,搜括民脂民膏,弄得民不聊生,盗贼四起,

  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因此,等到崇祯皇帝即位,梅之焕和杨肇

  基到甘肃任职的时候,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改变不了这一带的

  问题了,两人只能尽其在我地在职责所在的甘肃一地尽力缉拿

  盗匪,减少百姓的痛苦而已!

  李自成和李过初入行伍,做一名最基层的小兵,负责捉拿一

  些扰民的盗匪,对他们来说,巡抚和总戎都是地位高高在上的

  “官爷”,连面都少见,更遑论于了解他两人心中对时局的感受

  了;但是,少年时代学习的武艺却开始有了发挥,叔侄两人都因

  为拳脚功夫了得、勇猛过人而立下了不少捕盗的功劳——尤其

  是李自成的表现深得上级的重视,没多久就升到了总旗的职位,

  接着又升到了把总,手下竟已拥有了五十名士卒。

  尽管职位已升到把总,李自成那豪放、浪莽的个性却没有丝

  毫的改变。他和自己手下的五十名士卒“混”得比亲兄弟还亲,吃

  饭、睡觉全在一处,凡是自己所有的一切,小至衣服,大至银两,

  也全都和别人共享,因此,一有上阵的事,只要他一声令下,人人

  都乐得为他卖命。

  不但对自己手下的士卒如此,对其他的人他也一样地敞开

  心胸交朋友,别营的弟兄、寻常百姓,他全都当做自己人来相处;

  甚至于他亲手捉拿到的盗匪,他也可以结交成朋友——捉拿来

  的盗匪中,只要有人一两句话说得他大有同感,或者是被他认为

  是好汉的,他都一概当做是朋友释放了,并且奉上路费,要他们

  离开甘肃境内——只要离开他的辖区,他是不会捉拿朋友的!

  这样的日子,他过得既惬意又自在:结交的朋友也越来越

  多,工作的性质又适合他,生活中已经没有半点不如意了!

  一段日子后,他派人悄悄地去米脂县,把当初跟他来到甘肃

  的十几个人的家眷都接了来团聚,心里头也已经暗暗地想定,此

  后就把甘肃当做是自己的家乡,在这里安居乐业,终老一生吧!

  谁知道,一封“八百里快传”粉碎了他的梦想……

  那一天,一匹快马响着“嗒嗒”的蹄声,自城外直奔到巡抚衙

  门。不到一个时辰,巡抚传下了十万火急的命令,命令全部的官

  军集合。接着,巡抚和总戎两人面色沉重地出现在一批批整齐排

  列的官军面前。

  “一半的人马继续驻守甘肃,一半的人马由本抚亲率,进京

  勤王!”

  命令一下达,立刻点校人马。李自成和李过由于武艺超群,

  被分配为进京勤王的一半里,第二天一早就启程往京师出发。出

  发的时候,叔侄两人喜不自胜地互相说着:

  “向来听说京师繁华,只是不知是怎么个繁华法,这回可要

  大开眼界了,回来的时候准可以向没去的弟兄们吹吹牛皮!”

  两人越说越高兴,欢天喜地地上路了——虽然他们和绝大

  多数同行的士卒一样,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大老远地跑到京师

  去,更不知道“勤王”是什么意思。

  8

  第一帖安神药煎好的时候,王承恩几乎是撬开崇祯皇帝的

  牙关硬灌下去的。一个时辰以后,这帖无法治病,而能促使病人

  熟睡的药剂似乎发挥出效果来了,崇祯皇帝在双目紧闭下的惊

  悸和呓语有了开始减少的迹象,冷汗也不再如急雨般地直冒。

  种种现象,看得守在床边、片刻也不敢离开,一颗心已经悬

  空的王承恩,精神为之一振,于是连忙吩咐小太监再煎第二帖

  药……

  有了几帖药的协助,崇祯皇帝总算有了比较平静、安稳的睡

  态,口中不再连声地喊杀喊打,鼻息渐渐均匀了,脸上的青气开

  始退去,精神状态有了明显的改善;可是,王承恩悬着的心却一

  点儿也放不下来:一方面他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崇祯皇帝的

  情况,一方面分神注意消息封锁得够不够严密。理智告诉他,崇

  祯皇帝在这一夜的反应与行为,事关重大,不能走露半点风声,

  否则将会带来严重的后果。另一方面,他则既忧虑且不得不思

  谋:因为军情紧急而送进御书房来的文书多如雪片,一旦祟祯皇

  帝醒来后就又得面对这件重大的事故,万一崇祯皇帝的精神再

  一次受到刺激而崩溃,情况会变得更可怕。因此,他必须先想好

  支撑祟祯皇帝精神的方法,让崇祯皇帝在醒来后重新面对后金

  国军队入侵这件事的时候,能够挑起国家存亡的重担来。

  他苦苦思索着,脑海中千纠百结,几乎要炸了开来;可是,想

  了半天还是想不出办法来,他自己的精神也几乎崩溃了——既

  害怕自己没有能力承担起这么重大的责任来,又势在必行,别无

  选择……一霎时,他痛苦得老泪纵横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喃喃自

  语:

  “我的小爷……谁让你做了皇帝?千不该,万不该呀……老

  天爷折磨你啊……”

  他在门扉紧闭的御书房中感慨万千,悲从中来,泪下如雨;

  而在朝廷之中的文武官员,既不知道御书房中所发生的一切变

  故,又处在皇太极的大军压境的恐惧感中,一时间人心惶惶,产

  生了好几种不同的想头:一派中坚分子认定了大明朝“天子圣

  明”,人人效忠,四方的勤王援军火速赶到之后,京师必能化险为

  夷;另一派则是悲观的想法,认为京师是绝对守不住了,不如趁

  后金的军队还没有到达的时候,尽速迁都南京,以全社稷、性命;

  又有一些人则力主“死战”,与京师共存亡;却也有一部分的人已

  经悄悄地盘算着投降的可行性,认为皇太极一向颇为礼遇、重用

  汉人,京师一旦被攻破,率先投降的话就一定可以获得高官厚

  禄,他们当中积极一点的甚至已经开始暗中寻求联络后金国的

  渠道……

  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从各地赶赴京师勤王的军队,纷纷启程

  上路——

  挂平辽将军印的山海关主将赵率教,在接到了袁崇焕的命

  令后,立刻按照指示,点起四千骑兵,从山海关出发,一路快马加

  鞭地星夜急驰,赶往京师救援。

  他是陕西人,早在万历年就从军,做到了延绥参将,立了不

  少战功,却因为个性直率,不善于周旋官场,也学不来吹牛拍马、

  送红包走门路的那一套“官僚学”,因此宦途便很不得意,竟至于

  被参罢官。直到辽东军情紧急,朝廷下诏征求以往的废将携带家

  丁重新入伍叙职,赴军前立功,他这才重新得到机会复职,又因

  为当时的辽军经略袁应泰的赏识,提拔他当了副总兵,掌管中军

  的事务。

  天启元年,努尔哈赤攻陷辽阳,袁应泰殉职,他却在危急中

  潜逃了。这个行为本来应处死罪,幸好当时因为军情紧急,朝廷

  正在用人之际,这才得免。第二年,努尔哈赤攻打广宁,辽东巡抚

  王化贞弃城而逃,关外的几座城池的官员也都逃之一空,只剩下

  被遗弃的百姓在敌方大军来袭的阴影下哀号,他便向辽东经略

  王在晋请命,愿意戴罪立功;去收复前屯卫。王在晋答应了,于

  是,他带着三十八名家丁到前屯卫去。

  可是,他才走到中前所的时候,就听说前屯卫已经被蒙古人

  占据了。他忖量着自己人单势孤,便不敢再贸然前进。一直等到

  游击鲁之甲奉了大学士孙承宗的命令,救出了难民六千人,到达

  前屯卫,赶走了蒙古人,他才去前屯卫,整编难民为兵,修护城

  墙,加筑防御工事,建立起军府的规模。

  接着,孙承宗也命裨将陈练调了川、湖的军队来协助防守,

  前屯卫的军备这才开始稳定下来。他又招抚了五六万的难民,挑

  选健壮的男丁从军,施以军事训练;闲暇的时候并给予牛种,教

  以耕作,大力推行“屯田制”,以使军队的粮食可以不依赖民间。

  他的本性勤劳,亲自督课,胼手胝足士卒们一起工作,无分

  你我,因此而深得部下们的爱戴,也受到了孙承宗的赞许。

  天启四年九月,孙承宗向朝廷奏报他在前屯卫的功劳,于是

  他有了升迁的机会,受擢署部督佥事,加总兵衔。

  袁祟焕出镇辽东之后,他俩负责驻守前屯卫。在袁崇焕的辖

  下,辽东诸军人人戮力从公,使得整个辽东气象一新。他和守宁

  远的主将满桂齐名,被袁崇焕目为自己的左右双柱,“守辽”不可

  或缺的良将。

  满桂是蒙古人,个性忠诚鲁直,善于治军,打起仗来总是奋不

  顾身地身先士卒,因此到了三十岁以上时,身上的伤疤已经多得数

  不清了。两个人在私底下也成了好友,同心协力地守卫着辽东。

  可是,到了天启六年宁远之役的时候,两人却发生了激烈的

  冲突,当时,努尔哈赤围攻宁远,宁远城危急万分。前屯卫离宁远

  很近,理当派兵支援,于是他派了一名都司、四名守备率军驰援。

  不料援军姗姗来迟,引来满桂的不满,再加上气他不亲自来援,

  便不肯开门放援军入城,结果还是袁崇焕打了圆场,才放了援军

  人城。

  等到宁远的战事结束之后,两人也因此而大吵了一架,还造

  成了很大的风波——两将不和的消息传到了朝廷,朝中便下敕

  戒谕……

  但,也因为两个人在吵架的时候,满桂的一句“贪生怕死”戳

  中了他内心深处的要害,令他在受到刺激之后,深切反省起自己

  以往“贪生怕死”的行为来:辽阳之役的私下潜逃,广宁失守后的

  退缩不前……乃至于没有亲自率军支援宁远,种种行为比起每

  战必在刀枪箭矢中身先士卒的满桂来,确实不如。于是,反省过

  后,他开始严格地要求自己,做一名真正的勇士,做一名无愧于

  天地之间的武将。

  第二年,锦州被围,他的表现便有如变了一个人似的英勇。

  当皇太极的精兵倾力围攻锦州的时候,他亲自与中官纪用、副将

  左辅、朱梅等率领士兵奋勇抵抗。从五月十一日到六月初四,整

  整的二十四天中,他衣不解甲,刀不离手,和满桂一样地身先士

  卒,拼死守城。

  二十四天中,大小战役发生了三十几次,胜数在一半以上。

  最后,城里发射大炮,阻住了皇太极的攻势,二十四天的血战才

  告结束,锦州之围解除。负伤累累的他受到了朝廷的嘉勉,加太

  子少傅,荫锦衣千户,世袭……

  这一次的奉命入援京师,他既晓得京师的重要性非比寻常,

  当然也就更加卖力。四千骑兵日夜不停地兼程赶路,才三昼夜便

  抵达了蓟镇所辖的三屯营。

  三屯营的守将名叫朱国彦,他以蓟镇中协总兵官驻防三屯

  营,到任才满半年,诸事都还不曾熟悉,一下子就遭遇到了原先

  连想都不曾想过的后金国军队逼进的变故,他登时就慌了手脚,

  找了副将朱来同等几个人一阵商议之后,立刻就决定了两件事:

  一件当然是飞报朝廷;另一件则是调集所有的军队进城,紧闭城

  门,严阵以待。

  当他听到士卒们来报,山海关主将赵率教带了四千铁骑已

  经到达城外,要求进城时,他的心里涌起的第一个念头是“喜”:

  “赵率教能征善战,入援京师,率领的一定都是精锐部队;有

  了他的人马加入,一定挡得住后金国的攻势!”

  可是,这个“喜”不过是他的“一念之间”,接下来他的念头一转,想的却是:

  “赵率教的来头太大,官位又在我之上,他一来就反客为主,

  我须受他节制……本城守不住的话一样守不住,若是守得住,功

  劳便尽是他的!”

  有了这一层私心,他的态度就变了,犹豫、沉吟了好一会儿,

  始终下不了开城门迎赵率教人马进城的命令,脸上的表情变得

  极不自然,一双眼睛更是闪烁不定。他左右的人看着他这样发了

  大半天的愣,忖度着他的心意,向他说道:

  “城门开不得——四千骑进城得费好些时间,后金国的军队

  就在附近,万一趁他们进城的时候杀进城来,那可怎么办?”

  一句话促使朱国彦下定了决心,于是,他吩咐士卒到城楼上

  去向赵率教的部队喊话:

  “三屯营的城门已经封住了,不能打开一一请再往西,到遵

  化去吧!”

  听了这样的回报,赵率教登时就气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道:

  “他妈妈的,操他八代祖宗——这个狗官在搞什么鸟?封了

  城门?还没等到对付皇太极,就先用来对付自己人!”

  马不停蹄地连赶了三昼夜的路,全部人马都己疲惫不堪,原

  打算到达了三屯营可以进城稍事休息,却没料到竟会发生这样

  的变故,气得他恨不得立刻就奏报朝廷,参上一本,将这个狗官

  依法论罪。只可惜,自己身披重甲地骑在马上,现实的环境根本

  不容许这么做。军情紧急,也容不得他再白白浪费时间在气愤

  中,于是,他恨恨地骂了声:

  “等老子先去收拾了皇太极,再回来找你算账!”

  说着,他发出命令,全军立刻再度出发,向西边遵化方面赶

  路。

  下达命令的时候,他特别加强了几句:

  “尽可能地快——遵化只怕已危在旦夕了!”

  他估计得一点也不错,后金国的军队从三条路线攻进长城,

  非常顺利地每战皆捷之后,如期到达了遵化城外,会合到了一

  起。遵化的巡抚王元雅已经接到了由皇太极具名的劝降书……

  “一定要在皇太极攻城以前赶到!”

  一面向西急驰,他一面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部队已经人困

  马疲,如能在皇太极攻城以前进入遵化城,则还可以获得短暂的

  休息,然后再应战;否则,以自己这四千已三昼夜不眠不休的骑

  兵,迎战皇太极已在遵化附近停留了一整天以上、得到充分休息

  后精神饱满的军队,即使能与遵化的守军里外夹击,情况还是很

  堪虑的……

  然而,他却没有料想到,皇太极早已得到了他领军西行的消

  息,根本不急着去攻打遵化城,而且派了阿济格的左路军,以逸

  待劳地等在遵化城外,等着他来自投罗网。

  这一战,阿济格占尽先机,他非常从容地做了完整的部署,

  以一万名弓箭手做口袋形的埋伏,五千名骑兵环列其后,准备冲

  杀,三千名骑兵做第二层的包围,负责截杀漏网之鱼。以往,后金

  的军队曾几次败在赵率教手里,这一回,可要一雪前耻地杀他个

  片甲不留了。

  因此,当赵率教的部队快马加鞭地赶路,眼看着遵化城己经

  在望,表面上十分平静的大路上却突然变色,从四面八方射来的

  羽箭如狂风般地呼啸,如织成罗网般地包围了他们。

  赵率教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好”,急忙令四千原本直线排列

  前进的队伍聚集一处,以免队伍被截断后遭到各个击破;可是,

  队伍原本是长形的,一下子变生肘腋,后路早已被断,外加箭声

  的干扰,传令不易,连吹了几十声号角都没有太大的作用。形势

  已由不得他控制,没奈何,他只得尽可能地聚合起四周的人马,

  围在一起集体冲刺……

  羽箭仍如飞沙走石般地交相扑袭,逼得所有的人马进退不

  得,中箭的军士惨呼不断,战马悲嘶连天,听在赵率教耳中更是

  心如刀割。眼看着身边多年跟随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越战越少,

  他不由得两眼通红,全身如被火焚般地要冒出烟来,一手执着盾

  牌挡箭,一手执着长枪,死命地挥舞着,咬牙切齿地要冲出这箭

  雨的封锁,去找敌人拼命。

  几个裨将团团围住他,替他挡住羽箭,异口同声地说:

  “老总,弟兄们顶不住了,我们护着你先退走吧!”

  赵率教仰天喝道:

  “还有路可退吗?现在就是杀一个算一个,杀两个够本!”

  说着他就要放马疾冲;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敌方的箭势却减

  缓了,然后,一声号角响起,一面大红色镶着白边的旗子飞扬起来,

  几千名骑兵簇拥着一个穿戴红色盔甲的年轻将军出现了。

  赵率教远远望去,全身更是热血沸腾。和后金国交战多次,

  他对后金国军队的熟悉程度不亚于自己的部队,这个年轻的将

  军,脸虽然还远得看不清,他却猜都不用猜就知道,那是努尔哈

  赤的第十二个儿子阿济格——后金的军队以“八旗”区分,红底

  白边的“镶红旗”,旗主正是已受封为贝勒的阿济格!

  阿济格的手中也持着一面小型的“镶红旗”,旗子向前一指,

  他身后的数千铁骑就如巨浪般地向前奔腾,席卷大地上的一

  切……

  配合着骑兵的冲杀,羽箭的发射又密了起来,中箭者的哀

  号、悲嘶声也重新响了起来。赵率教仰天发出了一声怒啸,下令

  部队全力迎击,自己却一咬牙,策马往阿济格所在的方向狂奔了

  过去。

  他的心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念头也

  没有,口里则狂呼着:

  “阿济格!纳命来!”

  身边的几名裨将紧紧护在他的左有,十几骑组成了一个小

  队,一起冲向阿济格……十几个人在箭雨中往前冲,不时有人中

  箭落马,最后,只剩下了赵率教独自一人。

  赵率教的身上也已中了好几箭,但他仍然奋不顾身地挥舞

  着长枪向前冲,眼看着那面大红镶白边的旗子已经在望,他不由

  得又是一声怒吼。

  “阿济格——”

  可是,他没有能冲到阿济格跟前与他决一死战——在距离

  阿济格还有两百步之遥的地方,他已经被射成了一个大刺猬般

  气绝身亡,两只怒眼睁得铜铃般大。

  9

  酷冷的寒风挟带着雪花,呼呼地扑面而来,凌厉得如刀锋刮

  削,如箭矢穿心……

  打宁远到京师,一路上大半是陡峭险峻的山路,再加上时值

  十一月,已经入冬,风雪交加,酷寒彻骨,地上雪泥杂混,大队的

  骑兵赶起路来更加困难,可是,心急如焚的袁崇焕却顾不得全体

  人马在风雪泥泞中赶路的辛劳了,狠着心,连连下达加快速度的

  命令,并且采用“马息人不息”的策略——为了避免战马过于疲

  累,每隔三个时辰就换一次马,让马匹轮流休息;骑在马上的战

  士则衣不解甲地日夜兼程——充分利用了时间。

  “京师乃国之重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这个信念支撑着他的精神、意志和肉体,也连带地使他散发

  出一股奇异的光芒来,使得全体将士都受到了感染,人人都忘却

  了肉体的困乏疲惫,一心只想早日赶到京师……

  一路上,他经过了抚宁、永平、迁安、丰润、玉田等地方,都留下一小部分的兵力,协助当地的守军防守——他仔细地估算过,

  如果能击退后金国的军队,那么,皇太极退军从这里经过的可能

  性要大于遥远的蒙古原路,在这几个地方布兵留守,是可以在皇

  太极退兵的时候发挥截断归路的功效!

  十一月十日,他总算率领祖大寿、何可纲和一部分的骑兵队

  伍,快马加鞭地赶到了蓟州境内;可是,原本以为到了蓟州可以

  稍事休息再继续赶路的,却不料,迎接他们的竟是一个有如晴天

  霹需的噩耗:

  “遵化、三屯营都已被攻破,巡抚王元雅、总兵朱国彦自尽,

  山海关总兵赵率教在遵化城外阵亡,后金国的军队已越蓟州而

  西……”

  “什么?”

  刚在座椅上坐下来的袁崇焕登时“刷”的一声站了起来,已

  经几日夜未曾合上的双眼原本就已布满了红丝,这下更是涨得

  通红,嘶哑着声音厉声问:

  ““率教阵亡?什么时候?”

  “初四……”

  语末闭,忽然“喀”的暴出一声巨响,是祖大寿一掌击在桌面

  上,立时把桌面打出了一个大窟窿。

  “率教——好弟兄!”

  他的声音硬咽、伤痛,传达了每一个人的心声。袁崇焕的心

  中更是一滴一滴地淌着血,眼泪也早已不知不觉地挂上了眼眶,

  低哑而微弱地重复着说:

  “率教确实是我们的好弟兄!”

  祖大寿、何可纲、谢尚政、程本直四个人都是跟随了他多年

  的老部下,却是第一次看他哀痛地含泪说话,心中的感念更深,

  情绪也更加黯然。几个人默默地低下了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来,四下里登时陷入了死寂之中。

  可是,袁崇焕却必须强忍住悲痛,重新恢复理智,衡量着现

  实的状况,作出决定:

  “后金军已越蓟州而西,不日就可抵京师——京师已危急万

  分,我等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休息了,必须尽快赶路,一定要赶

  在后金军之前到达!”

  于是,他下令:

  “人马暂歇,三个时辰后整队出发!”

  倒是在队伍出发前,朝廷的圣旨赶到了,崇祯皇帝殷切褒奖

  他急驰入援的忠心表现,任命他统率各路的援军,并且发下内帑

  犒赏将士。

  对于这么一道“奖励”性质的圣旨,袁崇焕并没怎么放在心

  上,反而对其他各路援军的情况仔细询问了一遍,尤其是他听说

  已官至大同总兵的满桂和宣府总兵侯世禄都已率兵入援,脸上

  的神情有了明显的振奋。

  可是,他却不知道,这道褒勉他的圣旨其实只是内阁的决

  议,神志还不是非常清楚的崇祯皇帝只是点了一个头就下达

  的……

  崇祯皇帝从悠悠忽忽之中睁开眼来的时候,首先映入他眼

  中赫然是他一向视如祖母的刘昭太妃和亲外祖母瀛国太夫人

  ——刘昭太妃便是神宗的刘昭妃,她本与王皇后同日册封,个性

  温和谨厚。她自己没有生育,但对儿孙辈们都非常的慈爱,因此

  而广受敬爱。另一位郑皇贵妃在神宗生前册封的品级高过她。郑

  皇贵妃早在神宗生前就因立储、梃击等几件事闹得满城风雨,等

  到神宗驾崩以后,她当然就尝到了苦果,落到住进冷宫养老的下

  场,刘昭妃却“善有善报”地住在慈宁宫,掌太后玺。

  瀛国太夫人则是自崇祯皇帝即位以后,最常被接进宫来的

  “外姓人”。祟祯皇帝因为幼失母爱,而且既无法追寻,更不敢表

  现出来,心中的缺憾极深;一直到自己做了皇帝,掌了权之后,才

  能光明正大地“怀念生母”。于是循线找到了外祖母,封为瀛国太

  夫人,并且根据她和几名宫女的口述,指示画工画出了已被追封

  为孝纯皇太后的母亲的画像。图成的那一天,这张画像由正阳

  门以正式的太后法驾迎进来,崇祯皇帝亲自跪伏在午门恭迎,

  之后悬挂在宫中,让祟祯皇帝随时可以瞻仰,以抒发心中追寻母

  爱的情结。

  这一切,王承恩最清楚不过了,因此,在他绞尽脑汁思考着

  抚慰崇祯皇帝情绪的方法时,半天就想到了,这两位是稍微可以

  满足崇祯皇帝心中对母爱渴求的人,有助于稳定崇祯皇帝的情

  绪。于是,他忙命人分头去请……

  到了第三天,崇祯皇帝已经勉强起床进食,只不过他整个人

  就像大病了一场似的,显得十分虚弱,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一

  双凹陷下去的眼晴看起来空洞而呆滞,话也说的不多,连往常的

  一半都还不到;可是,看他能从昏迷中醒来,醒来后也没有什么

  太异常的表现,王承恩已经暗暗在心中谢天谢地、谢神谢佛了,

  别的进展就连想都不敢妄想了,更顾不得什么军情紧急,要崇祯

  皇帝亲自处理了。

  因此,前几天里,所有的军国要事都由内阁和兵部议定了,

  再由首辅、次辅两人来向崇祯皇帝口头上奏,等到崇祯皇帝点点

  头,也就立刻发件去执行了。

  这一天,内阁除了因为接到袁祟焕的飞报,得到他已率兵赶

  赴京师的消息而下旨褒勉之外,还做了另外一个决定,那就是召

  孙承宗起复。

  孙承宗是万历三十二年的“榜眼”。他字稚绳,高阳人,身材

  高大魁梧,容貌奇伟,尤其是一把大胡子,不亚于唐太宗的“可以

  悬弓”,看得人人称奇;再加上他讲话的声音洪亮得隔了一道墙

  都听得见,因此从小就被目为“异人”。

  从做县学生开始,他就非常关心边事,常常往来于飞狐、拒

  马间,直走白登,又从纥干、清波故道南下,一路上就是找材官、

  老兵谈些地理上的险要厄塞、军事上的重要战役以及边疆的奇

  风异景、边境的胡汉纠纷等事,几年下来,他就累积了一肚子的

  边境知识。

  中进士后,他也援本朝之例的授了编修,随后又进了中允。

  “梃击”案起的时候,他给当时的大学士吴道南提供了很好的意

  见,因此处理甚当。熹宗即位以后,他以左庶子充日讲官,为皇帝

  讲学。熹宗特别喜欢听他讲述古今,他也因此而受到重用。到了

  天启二年的时候,他已升官到礼部右侍郎,协理詹事府。

  不久,努尔哈赤的大军攻陷广宁,辽东巡抚王化贞弃城遁

  走、经略熊廷弼保护难民败兵退入山海关,兵部尚书张鹤鸣被免

  职,他便因为通边事而受到重用,擢升到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

  士,担当大任,负责处理辽东的事务。

  他到了辽东以后,很做了一番事业,重用袁祟焕、赵率教、满

  桂、祖大寿等人就是其中之一。几个人同心协力、竭智尽忠地整

  顿辽东,筑宁远城,乃至于创下两次大捷,为国为民都做出了极

  大的贡献。

  只可惜,天启年间魏忠贤当道,朝中忠良被陷害、诛杀殆尽,

  所余者尽是附依魏忠贤的“阉党”,当然与他是两种不同品性的

  人,便不停地在熹宗面前诋毁他。幸好他曾任熹宗的讲官,深受

  眷注,这才没有步上“东林六君子”等一样个性刚正的人的后

  尘。

  但,他毕竟也和袁崇焕一样,是个耿介不阿的人。在朝为官,

  也就难逃自屈原以降,历代耿介忠贞之士所遭遇的“愠于群小”

  的命运,广受一干朝臣的攻击。尤其是与他不和、忌他功高的王

  在晋,用尽了手段地排挤他,终于使他在祟祯皇帝即位之初就罢

  官还乡……

  因此,当召他起复的诏书在他的面前展开的时候,已经六十

  五岁高龄的孙承宗,心中登时百感交集。他默默地独自坐在书房

  中,面对着正黄色绣金龙的圣旨上的每一个字。他脸上的神情虽

  然仍可维持平静,内心里的思潮却如长江大浪般地怎么也止遏

  不住波涛的汹涌澎湃!

  在万历朝做了整整二十五年的官,天启朝七年,到了崇祯

  朝……

  “可真是不折不扣的三朝元老了!”

  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感喟,多少年的往事逐一浮现心

  头。考中榜眼时的荣耀,当年的那种一心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

  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少年情怀仍然清晰得很;

  可是,现实的环境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呢?自己又是处身在一个什

  么样的时代呢?也都清晰得很!

  神宗皇帝做了四十八年的皇帝,有十年的时间还是个小孩,

  长大成人后却有三十年的时间只知躲在深宫中享乐而不理朝

  政;光宗皇帝做了不到一个月的皇帝就因为服了“红丸”而驾崩;

  熹宗皇帝做了七年的皇帝,却有六年的时间在做木匠,国事全由

  魏忠贤把持……做皇帝的这样,做臣子的呢?三十多年来,他在

  朝中亲眼见到的是争权夺利、结党营私、贪污舞弊、排除异己的

  奸恶之徒占了十之八九,其余少数正直忠贞的人不是被罢官,就

  是被陷害至死!

  杨涟、左光斗,乃至熊廷弼一一越是刚正不阿,越是有人品、

  有廉耻的人就越是不得好死!

  如今,外患频仍,内乱四起,权奸当道……

  身为读书人,生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中,除了痛心之外还是痛

  心;反倒是自罢官以来的这一段日子,精神上得到了一些解脱,

  比之于在朝为官时的痛苦,日子好过多了!

  “眼不见,心不烦啊!”

  他打心底里发出一声慨叹,但是,紧接着,他的眉头整个聚

  结在一起,目光停留在面前的圣旨上,许久都没有移动一下。

  “辞了吧……时局已经这样,挽救不了,即使去了,又能怎样

  呢?”

  他明白地告诉自己,可以不应诏的。自己年已六十五,光是

  “年迈体衰”就是一个上好的不奉诏的理由,或者索性称病——

  人生七十古来稀,六十五岁的人,已经为国奔波了大半生,余下

  的几年留在家里颐养,在良心上也已经说得过去了。

  “不奉诏,不奉诏……我是垂暮之年,不奉诏亦无愧!”

  他的目光离开了诏书,抬起头,正对着映在窗纸上的天光。

  他索性起身推开了窗户,仰头向着窗外的天。天上正飘着茫茫的

  雪,窗一开,寒气也就跟着袭入,但他无惧,挺起了虽老犹健、犹

  直的背,仰望着天空,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再对自己说:

  “我年六十五,为官三十三年——以生平未有半点亏心之处

  而无愧于天地之间。这次不奉诏,是事已不可为,且我已年迈。苍

  天知之,我无愧!我无愧!”

  说着,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想:

  “京师虽然危急,但有袁崇焕在,必可退敌!”

  一想到袁崇焕,他的思绪又转向了。多年前,袁崇焕是深受

  他器重的后辈,如今已成国之栋梁,也确实是一件感到欣慰的

  事。

  “到底,没有看错了他!虽然个性飙烈了些,却是个难得的人

  才!”

  这么一想,心绪更加起伏。袁崇焕的际遇,和他自己也有类

  似之处:一样是抱持理想的人,为了读书人的理想而转战沙场;

  一样地有精神上的洁癣,不肯与阉党同流而致罢官。他还记得袁

  崇焕因为不肯阿附魏忠贤而被迫罢官还乡的时候,从家乡写了

  一封信给他,十几张纸上写满了心中的悲愤,信中引《诗经·柏

  舟》的几句话说: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

  不可选也。

  读信的当时,他就既震撼且感动了许久,回给袁祟焕的信也

  抒发了相同的感受,更对他所坚持的读书人的气节、人格与理

  想,发出了由衷的赞佩……

  想到这里,孙承宗的头仰得更高了。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

  来,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了袁崇焕历年来所寄给他的诗

  集、信件,一首首、一封封地重新读了起来。

  但是,当他读到半年多前,袁崇焕起复进京前所寄给他的那

  封信时,他突然读不下去了,握着信笺的手一阵轻颤之后,他整

  个人就呆住了,瞠目结舌地停止了动弹。

  袁祟焕那刚劲瘦挺的字,很明确地写着:

  “我辈读书人,理当‘知其不可而为’……”

  他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这一天夜里,他无法入眠,脑海里错乱一片:一下子是袁祟

  焕那张激昂愤慨的脸,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挥舞着拳头嘶声呐

  喊,瘦小的身材在一刹那间膨胀成金光灿烂的天神;一下子又变

  成了遍地哀嚎的大明百姓、在“辫子兵”的铁蹄下痛苦呻吟,身首

  异处;再一下子又变成了国土易色,自己成了亡国奴……这样反

  复交替着,片刻都不曾止息。

  三天后,他下了决心。留在身边的儿孙辈、学生们还有十几

  个人,他把他们全都召集了起来,以一种平静而坚定的语气对他

  们说:

  “自古以来,读书人的抱负应是为国为民,无论时局如何,总

  以‘尽其在我’为原则。我虽已年老,余日不多,但能再为百姓做

  一分便是一分,做不完的便由你们继续做下去,如‘愚公移山’一

  般,总要尽了力,才是为‘人’之道。我这番奉诏起复进京,你们都随我一起去吧!”

  明朝的北京城分内、外二城。内城的城墙共有九门::南墙为

  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东墙有朝阳门、东直门,西墙有阜

  城门、西直门,北墙有德胜门、安定门。外城又叫外罗城,在

  内城的南面,是嘉靖年间为国防需要而加筑的,共有七门,

  分别为永定门、左安门、右安门、广渠门、广安门、东便门、西

  便门。

  明末的东林运动起自万历二十二年,顾宪成罢官后返回无

  锡乡居讲学,于二十六年修复东林书院,聚众讲学,并批评

  时事,逐渐发展成一个有政治上影响力的实体。到了天启

  年间,魏忠贤揽权,形成阉党,与东林诸人发生激烈的冲

  突。魏忠贤在天启五年,诬陷杨涟、左光斗、袁化中、魏大

  中、周朝瑞、顾大章六人,将他们逮捕,刑死于狱中,这六人

  被称为东林前六君子。第二年,魏忠贤又捕杀周起元、周顺

  昌、缪昌期、周宗建、黄尊素、李应升,东林领袖高攀龙则在

  被捕前一日自杀,这七人被称为后七君子。

  10

  当孙承宗到达京师的时候,崇祯皇帝的精神状态已经大有

  起色地恢复了六七分——在药物治疗以及“母爱”的抚慰下,他

  的情绪稳定多了。周皇后和恭淑贵妃等人只道他是感染了风寒

  小恙,几天就可痊愈,后妃们便轮流来探望、陪伴他。等到问了太

  医,证实无传染之虞后,周皇后便索性带了慈烺和惜惜一起前

  来,有了一双儿女在抱,他的心里更加踏实,精神也就恢复得更

  快了。

  他似乎整个遗忘了初闻警讯的那夜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也

  逐渐能够面对大敌已经压境的事实。当理智回到心中的时候,他

  很明确地认定着,自己是一国之君,是这个时代的领导人,不管

  发生了什么变故,都要勇敢地挺起胸膛去面对、支解决……凭着

  这么一个信念,他稳住了自己的病情,很快就恢复上朝视事。

  因此,当奉诏以原官兼兵部尚书守通州的孙承宗一到,他立

  刻就决定要亲自召见。

  孙承宗的须发都已通白,但是步履依然稳健有力,声音依然

  洪亮如钟,丝毫没有被岁月摧残的老态,令他一眼看到,心里就

  先联想到了廉颇、黄忠这两个名字。于是,接下来的几句慰勉的

  话也就说得相当漂亮:

  “孙卿历仕三朝,功在社稷,向为先皇所倚重;这次强敌逼

  京,还望孙卿为朕多分忧解劳!”

  几句话听得跪伏在地上的孙承宗感动莫名,连连叩首道:

  “老臣当鞠躬尽瘁,以报国恩!”

  但他毕竟是个耿直的人,因此,当崇祯皇帝问起军事上的方

  略时,他便滔滔不绝地直言上奏,既不先预测、承迎祟祯皇帝的

  心意,也不考虑“得罪人”的问题,而很明确地就事论事,先就朝

  中几个重要的将领做了一番比较、分析之后,又提出了一件当务

  之急:

  “军中的粮饷不能如时发放,因此历年来常有兵变发生。如

  今外敌压境,假如再生兵变,无异雪上加霜。臣斗胆,请旨犒赏诸

  军,加粮饷以固人心,整器械以利战事!”

  这话祟祯皇帝倒也听进去了,立刻如他所奏地下旨发内帑

  劳军,并且传谕各军,厚给粮饷。又得报袁崇焕已率所部精锐飞

  驰入援,也立刻依奏任命袁祟焕为各路援军统帅……

  袁崇焕是因为得到了后金军已越蓟州西进的消息,忧惧后

  金攻陷京师,因此快马加鞭,两昼夜急行了三百多里,到达了京

  师,驻扎在广渠门外。紧接着,大同总兵满桂、宣府总兵侯世禄所

  率的援军,因为已经和后金军交过手,全数败退来京师,驻扎在

  城北墙的德胜门外,都总算比后金军队提早到达北京,争取到了

  一些部署防卫的时间。

  可是,来自山西、延绥、甘肃等几个地方的援军却没有到达

  京师——孙承宗的预料不幸应验,这几路的军马在祟祯皇帝犒

  赏的旨意下来前就因为积欠粮饷而发生了兵变。

  早从多年前起,这几个地方就因为贫瘠、干旱加上贪官污吏

  的剥削和赋税过重的人祸,弄得民不聊生,盗贼四起;军队里也

  因为缺粮缺饷而经常出事,一年前就发生过因为陕西大饥,延绥

  缺饷,固原的官兵抢劫州库的兵变。因此,加入盗贼行列的除了

  饥民之外,还有具作战经验的“饥兵”,情况越来越坏。

  而这一次兵变的发生,原因还是一样的,只不过规模更大,

  成员的素质更好——勤王的援军所挑选的都是年轻的精锐部

  队,每一路的军队都在几千到一万人之间,一旦几路会合,便是

  一个可怕的数目。

  山西巡抚耿如杞、延绥总兵吴自勉、甘肃巡抚梅之焕,几个

  人原本所率领的军队都是为了去保卫京师而跋涉千里的,没想

  到,上路之后,朝廷的粮饷却迟迟不见踪影,大队的人马既已离

  开驻地,又卡在半路上,饥饿难当的时候便是叫天天不应,叫地

  地不灵……

  李自成在梅之焕所率领的部队中,被拨归在参将王国的辖

  下,仍然担任着率领五十士卒的“把总”职位。

  他从入伍以来,名义上为“兵员”,其实所负责的工作是捕

  盗,而非作战,因此,对于何谓战争,并没有什么认识。直到这一

  次,他被征调到勤王的队伍,出发后,一路上和实际上有过战争

  经验的老兵、士卒聊得多了,他才开始建立起“战争”的观念。从

  组织、纪律、军法,乃至于阵法、战略,虽只是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却带给了他基本知识的建立,也引发了他的兴趣。

  但,这些关于战争的林林总总,在他的眼前来说还是次要的

  他也和每一个人一样,最迫切的是遇到了饥饿的问题。

  他已不是第一次尝到饿肚子的滋味了,这却是令他最愤慨

  的一次——以往,他不过是个普通的老百姓,既没有学问、见识,

  更不会思考,对于自己为什么落到挨饿的下场并不很明白,对于

  社会上许多贫富不均、民不聊生的问题也没有深入地观察过、了

  解过,便不明所以地过着糊涂日子。而这一次,他做了“勤王军”,

  确确实实经历到军队里面“人吃人”的黑暗面,使他像是恍然大

  悟似的了解到一般的老百姓会活活饿死,以及自己以往险被迫

  害至死的原因,也顿悟到了重得累死百姓的税都缴到哪里去了!

  朝廷的粮饷不发下来,是在朝廷中被层层克扣了,即使挤出

  一点剩余的发到军中,也被高级将官们层层克扣了,根本到不了

  基层的士卒手里。等到上阵杀敌的时候,却是士卒们当先,打死

  了活该,打胜了仗,功劳却是上级的,坐享其成的升官发财,真正

  流血流汗、出生入死的士卒们却连饭也吃不饱。

  亲身经历、目睹这种种人间的黑暗面,他愤慨、不平、咬牙切

  齿、怒火中烧;甚至,他诅咒上天:

  “上天无眼,所以世上没有天理!”

  对于朝廷里的大臣们,他虽然毫无认识,心里却不由自主地

  拿来和《水游传》里的梁太师、高俅等奸恶的权贵联想在一起,咒

  骂:

  “祸国殃民的贼子,有朝一日,总会教梁山好汉杀个精光!”

  可是,诅咒归诅咒,骂归骂,出得了心中的气,却依然填不饱

  肚子。眼看着手下的五十个弟兄饿得面黄肌瘦,但是每天仍然要

  在王国的皮鞭下赶路进京……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消息传了过来:山西巡抚耿如杞的军队

  在涿州因为欠饷而哗,大掠良乡,得了一顿饱食!

  这个消息无异是一个启示,一个名叫刘良佐的弟兄就率先

  来向他建议:

  “咱们明天就可以到金县,听说金县一向富庶——咱们先不

  抢,去找知县借点粮总可以吧?”

  李自成犹豫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全部的弟兄就已经发

  出了共鸣,欢呼着说:

  “咱们不抢——借,总是可以的!”

  李自成沉吟着道:

  “但是,借粮得王大人出面……”

  刘良佐冷笑了一声,打断他的话:

  “王大人又没饿着,哪里肯去借?粮不给咱们,皮鞭倒是有

  的!”

  李过也接下来说:

  “他只会做他的参将官,哪里想到咱们的死活?”

  这是实情,李自成无言以对了。五十个弟兄更是异口同声地

  嚷着:

  “再不借粮来,咱们就活活饿死了!”

  “与其饿死,还不如硬着头皮去借……”

  这下,李自成一咬牙,下定了决心:

  “好吧,咱们明天就到金县借粮!”

  第二天,部队到了金县以后,他趁休息之便,偷偷带着弟兄

  溜出了队伍,直奔县衙。

  谁知道,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只溜出去吃一顿饱饭就

  回来,做起来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先是金县的县衙一听是官

  军要借粮,吓得不敢开门,弟兄们便在县衙门口吵闹了起来,接

  着便破门而入,绑起了县令,四处搜寻粮食。

  更糟的是,王国竟然在这个时候发现了五十个人集体失踪

  的事,一路追查了下来,登时就找到了人。王国平常就克扣粮饷,

  欺压属下,早已弄得人人心存怨恨,又在这节骨眼上打起了官

  腔,满口地嚷着:

  “你们好大的胆子!简直无法无天!一概军法究办!”

  他一边骂,一边挥着手上的皮鞭,劈头劈脑地朝士卒们打了

  下去。这么一来更加引起了众怒,李自成还来不及出声阻止,就

  已经有几个人冲上去抓住了他的四肢,另外一个人一刀就砍下

  了他的脑袋。

  “这下糟了——”

  李自成由不得大声叫苦:

  “杀了朝廷的命官,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死罪!”

  11

  北京的百姓,经历了他们一生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幕:

  后金国的十几万八旗劲旅排开阵势,展现了壮盛的军容:八

  面分成正黄、镶黄、正红、镶红、正白、镶白、正蓝、镶蓝的大旗树立在军前,鲜亮的颜色在半空中飞扬着,非常显眼;旗下的主将

  和士卒都是同色的军服,整齐划一,一目了然。

  在正黄和镶黄两面大旗前,有一匹覆着黄色铁甲的战马,上

  面高高坐着身穿黄金甲胄、头戴黄金战盔的“后金国汗”皇太极。

  他的身材高大魁梧,面容壮硕威猛,全身的金甲闪闪发光,使得

  他整个人看起来宛如一尊自天而降的战神,普通人即使只看一

  眼,都会畏惧得战栗起来。

  他的身旁,围绕着二十名侍卫,其中一名手持一枝大杆,杆

  上挂满了人头,全都是明方已阵亡的将官,最上面的一颗赫然就

  是山海关总兵赵率教……

  仅仅是这样的排场,就已经使站在城头观看的北京城百姓

  心惊肉跳,全身无法动弹,连想退下都移不动步子。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鼓声如雷鸣般响起。鼓声一停,皇太极

  立时抽出了佩戴的腰刀,“呼”的一声向前一指,刹那间,两万名

  弓箭手有条不紊地从队伍中跃出,分两列向前跑了十几步,“啪”

  的一声巨响,第一排的人单膝下跪,第二排的人则在五步之后立

  定,动作整齐划一,而且迅速准确,看得人人目瞪口呆。

  紧接着,皇太极左边的第一名侍卫发出了一声大喝。北京城

  的老百姓不懂女真语,听起来不明所以,要应变也已不及——喝

  声末歇,两万名射手已经开始了发射,刹时间,羽箭有如飞沙走

  石般地向北京城射了过来,多得如黑云般遮蔽了天空,劲道又奇

  大,不但守在城外的人马中已经发出了悲嘶惨叫,连围观的人群

  中也传出了惨呼,乱成一团。

  但,这不过是开场。下达放箭命令的皇太极早已从侍卫手中

  接过了八面小旗子,并且取出了一面白底镶着红边的旗子,向德

  脚门的方向一指,顷刻,一万名穿戴白盔甲的骑兵在一面大白旗

  的前导下冲向了德胜门,其他的人则发出了一阵地动山摇的呐

  喊,随着马蹄所掀起的雪泥,形成了一股几欲令人窒息的杀气。

  镶白旗的旗主多铎是皇太极最小的弟弟。他的年龄虽小,却

  一点也没有影响到这一万骑兵的战斗能力,在他的指挥下,个个

  奋勇争先,往德胜门冲杀而来。

  分配守德胜门的明将是大同总兵满桂和宣府总兵侯世禄。

  满桂从大同来援,战败了一次之后,只剩下五千兵马可用;侯世

  禄的部队实力更弱。可是,情势已逼到了生死关头,除了拼命以

  外别无选择,两支部队只有联合迎击。

  一个时辰以后,侯世禄的部队已经全军覆没。他本人虽被部

  下拼死救了回来,但身受伤重,只剩一口气。满桂的五千人只剩

  下三千人,他亲自上场冲杀的结果是身中数箭,全身都是鲜血,

  被几个贴身侍卫硬拖回城里来。北京城的守军眼看情势危急,便

  在城楼上发射大炮助他,不料,这一批缺乏战争经验的北京城守

  军炮术奇差,竟有不少炮弹打入了满桂军中,反而误伤了不少士

  卒。

  但,支持到黄昏时分,虽然屡次战败,死伤累累,德胜门却总

  算是守住了,没有被攻下。

  而在广渠门外的一场恶战,相形之下,更加惨烈……

  由阿济格、阿巴泰、莽古尔泰、豪格等几个人所率领的红、蓝

  等四旗,集中全力攻打广渠门。

  从宁远来的援军总数只有一万,在人数上已经占了下风,幸

  好这批精锐部队都是参与过两次锦、宁大捷的能征善战之士,缔

  创过几次打败皇太极的光荣战绩,使得人人信心十足,因此士气

  高昂,斗志坚强。

  袁祟焕本人更是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京师绝不能有失,我等必须以寡胜众!”

  他穿上甲胄,亲自上场督阵。眼看着后金的骑兵如风驰电掣

  般地涌了上来,祖大寿和何可纲两人亲自率领人马冲上去迎战,

  他便暗恨自己自幼学文,不谙武艺,没有法子领兵斯杀,心里的

  一腔热血与烈火只能在腔子里翻滚、焚烧……

  战场上,两方的兵马鏖战,斯杀得只见血光而不见人影;箭

  矢、刀枪、剑戟全部纠缠在一处,鼓声与杀声已经混淆不清……

  忽然,“飕”的一声,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羽箭从袁崇焕的耳

  畔飞过。身边的几个卫士连忙举盾来护,可是擦耳而过,箭上的

  羽毛竟刮伤了袁崇焕的面颊,而且第二箭就没能躲开了,“扑”的

  一声正中肩头,贯穿而过。

  袁崇焕的身子在马上摇晃了一下,一咬牙稳住了,命卫士

  道:

  “替我把箭拔出来!”

  那卫士伸手拔了箭,用布块塞住伤口,其他几个人则连忙围

  后,谢尚政在一旁便忍不住劝说:

  “督师,进城中督战也是一样的!”

  袁祟焕简短地回答:

  “不一样——”

  说着,他不退反进,策马往前冲,口中大喊着:

  “弟兄们,再来一次锦宁大捷——”

  他放足了喉咙,竭力大叫着,正在战场上斯杀的将士们果然

  听到了,人人为之精神一振。一身是血、挥舞着一柄大长刀、正在

  敌军中横冲直撞地冲杀搏斗的祖大寿听到了他的叫声,也跟着

  大吼了一声:

  “再来一次锦宁大捷一一”

  北京城的“外七内九”十六门,详见本章

  第9节注一,其位置

  及战争发生的地点,请参考书末附图。

继续阅读:第三章天涯霜雪霁寒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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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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