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八千里路云和月
林佩芬2021-10-28 18:2245,170

  1

  大明崇祯二年。

  四月里的天气日暖昼渐长,风和景明,最是宜人;春天虽然

  已经过去了,但是四处繁花似锦,鸟语吱啁,蜂飞蝶舞,不但延续

  了明媚的春光,也延续了隐藏在春光中的生机。

  坤宁宫里,周皇后正亲手抱着皇长子在逗他笑;皇长子出

  生才两个月,还没有名字,可是白胖可爱的脸庞上已经会流露出

  许多表情了;周皇后口里轻哼着小曲,手指轻碰着他的脸蛋,一

  个宫女在她身后摇着小铃铛,引他来听。小皇子一听铃声,张嘴

  一笑,发出了咿唔两声,双手朝空挥舞了几下,这可爱的动作立

  刻引起了围绕在左右的宫女们一阵愉悦的笑声。

  周皇后的笑容当然更甜——她的心中充满了喜悦、满足的

  感觉,初为人母,生命中那股母性的光辉已经充分展露出来,怀

  抱着婴儿,一切的烦恼都离她远去了。

  于是,她眉开眼笑地向宫女们说:

  “你们看,殿下像皇上多些呢,还是像我多些?”

  持小铃铛的宫女笑吟吟地回答她:

  “殿下将来是要接掌大明江山的,自然是像皇上啰!等明年,

  皇后再生一位公主,那就像皇后了!”

  话才说完,一个宫女进来报喜:

  “启禀皇后,王选侍生了——是位公主!”

  “哦,太好了!”

  一听这喜讯,周皇后高兴极了;王选侍本是她的贴身婢女,

  个性柔顺忠实,主仆间的感情一向很好,在崇祯皇帝还是信王③

  的时候,她被选为信王妃,王选侍就跟着她进了信王府,做了选

  侍。后来,熹宗薨逝,因为三个儿子全都夭折,所以传位皇弟信

  王,她也就顺理成章地被立为皇后,王选侍则依旧为选侍。去年

  两人先后怀孕,时间上差了两个月左右,到了今年,便是两个小

  生命先后来到人间了。

  “快把备好的赏赐拿出来一一秀香,你去一趟,给王选侍道

  喜,产后身子虚,关照她多调养!”

  自己刚生过,有经验,她赏给王选侍的物品里面就包含了人

  参、当归等补品,赐给新生的小公主的则是一方刻着“长命富贵”

  字样和吉祥图案的金锁片。

  接着,她又交代人:

  “去给万岁爷和懿安皇后报喜……”

  懿安皇后就是熹宗的张皇后,也就是崇祯皇帝的嫂嫂;熹宗

  逝后,崇祯皇帝即位,上这位寡嫂“懿安皇后”的尊号:懿安皇后

  的个性严正端敬,很受大家的敬爱。

  熹宗在日,因为宠信太监魏忠贤和乳母客氏,导致这两人无

  法无天地为非作歹,在朝中残害忠良,懿安皇后几次在熹宗面前

  诉说魏忠贤和客氏的罪恶,只奈熹宗听不进去。有一次,熹宗进

  了懿安皇后的宫中,见她正在读书,便问她所读何书,她便回答

  说是《赵高传》,弄得熹宗哑口无言。

  当然,她这样的个性立刻就让魏忠贤和客氏把她当做眼中

  钉;先是在熹宗面前说她的坏话,诬赖她的身世有问题;到了天

  启三年,她怀了身孕,魏忠贤和客氏竟设下了毒计,他们将宫里

  不听从指使的人全数驱逐,换上了他们的心腹去服侍她,竟趁着

  为她推拿的机会使她流了产,此后她便再也不曾怀孕。

  但是,魏忠贤和客氏还不肯罢休,用尽了各种方法打击她,

  想要除去她这个眼中钉,而以魏忠贤的侄女来取代她,登上中宫

  皇后的宝座,幸好熹宗在天启七年就驾崩了,这些诡计才没有得

  逞。

  而她与周皇后之间也有一段奇特的因缘。周皇后先世是苏

  州人,后来迁到大兴,天启年间,为信王选妃的时候,当时是万历

  皇帝的刘昭妃④摄太后宝,宫中的大小事务则由她裁决,两人便

  一同负责为信王选妃的事情。按照宫中的惯例,选大婚的时候,

  一后由两贵人相陪,中选的话,皇太后就为她盖上青纱帕,套上

  一对金玉手镯;不中的话就把庚帖塞回袖中,给些银币遣还。当

  时周皇后候选,懿安皇后看她身材瘦小,心里迟疑了一下,幸好

  刘昭妃对她有好感,说了一句:“现在虽然瘦小,以后一定会长大

  的!”这才选定了她,册为信王妃。

  尽管有这么一段因缘,日后两个人相处却十分相得,原因是

  两个人的个性相近,都是端庄、正直、严谨的人,性既相近,也就能互敬互爱;尤其是后来信王入承帝位,得力于懿安皇后之处

  甚多,因此,周皇后对她更多了一分感恩之心,平日就尊礼有加,

  一遇到喜庆节日诸事,更是把她放在第一位的;皇室中新添了一

  位公主,当然要尽早报知这个喜讯,让她快乐一下。

  至于皇帝那里,崇祯皇帝此刻大约还在和臣下商议国家大

  事呢!想到这里,周皇后心中不觉暗暗一叹,国事乱如麻,崇祯皇

  帝从哥哥手上接下来的是一副已经病入膏肓的烂摊子,累得他

  从即位的那一天开始就再也没有过过一天不忧不劳的清闲日

  子;于是,她交代要去报喜的太监说:

  “你到了万岁爷那里,要是他还在和大臣们商量事情,你就

  别一股脑地冲上去讲话,打断了他的话头,看他又发起脾气来打

  人板子!”

  那名太监满口应了几声“是”,这才跨步出宫去;可是,他才

  走了没一会儿,原先派去给王选侍道喜、赏赐的秀香却慌慌张张

  地三步并做两步跑了回来。她跑得满脸通红,一进宫门,几句话,

  更是讲得上气不接下气:

  “启禀皇后……王选侍她……血崩……”

  “什么?”周皇后一听,心中立刻一惊,连忙问:“怎么会……”

  秀香几乎哭出声来:

  “奴婢才到那里,接生的产婆都已经急得团团转了——奴婢

  不懂那些,只有跑了回来……”

  周皇后立时打断她的话,沉声地吩咐侍立的太监道:

  “快召太医……”

  一面又回头吩咐几个老成的嬷嬷们道:

  “秀香是个小姑娘,还是你们过去看看才使得上力,产后血

  崩可不是件小事!”说着她又补充了一句:

  “太医来以前,先拿上好的人参给她保住元气!”

  交代完了事情,她才吁出一口长气来,可是心口还是“突突

  突”不停地加速剧跳;生育的知识告诉她,产后血崩是极危险的

  症状,而自己虽然贵为皇后,到了这种节骨眼上,除了命令太医

  们尽力医治之外,其他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于是,这一天,她的情绪整个陷入了焦虑与不安中;一边不

  停地派出太监、宫女们来来回回去探望王选侍的状况来向她报

  告,一边又是唉声叹气,又是焚香向天祷告。折腾了一天,直到黄

  昏时分,崇祯皇帝结束了和臣下们的谈话,来到坤宁宫中,她才

  勉强藏起愁容,强扮起笑脸来迎接。

  可是,崇祯皇帝的愁容却没有隐藏起来。他是万历三十八年

  十二月出生的,到现在还不满二十岁,但是整个人都已经失去了

  青春的气息,白净瘦长的脸上流露着比他实际年龄成熟,甚至是

  苍老的神情。他紧皱着双眉,紧抿着双唇,背剪着双手踏进宫门

  来,一进门就不住地唉声叹气。

  他这个样子,周皇后早就“见怪不怪”了——从登基以来,他

  几乎天天如此——挑着一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国家的重担,想要

  整治都不知该先治哪一孔才好,更何况是一个疮未愈,另一个疮

  又起,累得他顾此失彼又疲惫不堪。这一切的愁烦忧虑之苦,周

  皇后当然是最清楚不过了,只是,自己身为女流,无法为他分担

  国事上的责任,已经是个遗憾,当然不能拿宫中的琐事去增加他

  的烦恼了,王选侍的事只能“报喜不能报忧”的。

  因此,她满面笑容地盈盈下拜:

  “臣要给万岁爷贺喜——恭喜万岁爷,明珠入掌!”

  “哦!哦!”

  经她这么一说,情绪还停留在忧国烦事的崇祯皇帝这才想

  起半天前太监已经给他通报过的喜事,王选侍给他生了个女儿。

  当时正是他和大臣们议事的一个空档,可是他的整个心情都放

  在国事上,这句话从左耳听进去就从右耳飞出去了,既没放在心

  上也没做什么表示,这下便不免觉得有点惭愧,也有点尴尬,只

  得含糊应了两声,再勉强自己想出几句话来说:

  “哦,母子均安吧?你先替我赏她们点什么吧!”

  周皇后看了他一眼,心里也明白,朝里准是又出了什么难以

  解决的事,弄得他连添女之喜都无心享受;但是,既有了一个

  “赏”字出口,就不能不趁机把握,尤其是王选侍产后血崩,情况

  十分危险,如果能为她争取到一份封赏,那会是一个极大的精神

  上的安慰;于是,她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崇祯皇帝,脸上却流露着

  乞求的神情:

  “赏王选侍一个‘妃’,位吧!”

  话虽出口,心中却没多少把握,因为,以宫中的惯例,如果生

  的是皇子,生母即使出身寒微,封妃的机会还是很大,但如果生

  的是公主,一切就难说了,可是,此刻的崇祯皇帝悬念着国事,根

  本心不在焉,也就无可无不可地随口应了一句:

  “好吧!就封她个妃吧!你替我想个名号,明早上朝我就叫

  人办去!”

  这下,周皇后喜出望外,立刻拜倒在地:

  “谢万岁爷——臣妾先替王选侍谢万岁爷隆恩!”

  说着,随即吩咐身后的一个宫女道:

  “你快去给王选侍报喜,告诉她万岁爷已经答应封她为妃

  了,让她安心静养吧!”

  然后,她又亲自端了一碗参茶奉给崇祯皇帝,一边问道:

  “传膳了吧?”

  “也好,用过膳,朕还召了几个人在御书房议事呢!”

  崇祯皇帝说着,倒是先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然后再强打起

  精神来;忽然间,他想到了一件事,于是他问:

  “皇儿呢?”

  周皇后回答他:

  “刚给乳娘抱下去喂奶呢……”

  说着,她立刻吩咐:

  “秀香,你去看看喂好了没有,好了的话,抱上来给万岁爷瞧

  瞧!”

  皇长子很快被抱上来了,崇祯皇帝亲手接过来抱在怀里,逗

  着他笑了两声,自己竟也露出了一天中难得一见的笑容;周皇后

  看在眼里,心中也涌起了一丝安慰;只可借,欢聚的时间向来是

  最易逝的,短短的用膳时间一过,崇祯皇帝又要起驾到御书房议

  事去了。

  等到崇祯皇帝一走,她看怀中的皇长子已经沉沉地睡着了,便

  索性把他交给了乳娘,叫了方才给王选侍去报喜的宫女来问话。

  “王选侍已经在熬时间了……眼珠子还会转,会掉眼泪,心

  里大约还是明白的,就是话说不清了,声音小得听不见,奴婢看

  她嘴唇动来动去的,猜到几句话,像是‘谢恩’、‘公主’……”

  周皇后含着一眶泪水,点了点头说:

  “她心里惦记什么,我全明白——你们多几个人到她那儿去

  守着,记得告诉她,她生的小公主,我会当做自己生的一样疼爱,

  要她放心好了!你们在那儿,也好生多照应着公主一点,等明儿

  一早,就把小公主接到我这儿来吧!”

  几个宫女奉了命,便一起退出去了,周皇后的身边只剩下秀

  香一个人。她想一个人静一静,便索性打发了秀香去乳娘房里陪

  着看顾皇长子,然后,她一个人出神地坐了好一会儿,眼泪却在

  不知不觉中掉了下来。

  她心里有数,王选侍是拖不过今夜了,自己碍于身份,又不

  能去看她——贵为皇后,在许多地方其实是不如平民的;她忽然

  怀念起被册封为信王妃以前的平民生活了,她清楚地记得,每年

  春天,她都带着那时名叫翠儿的王选侍在花园中扑蝶、荡秋千,

  两人一起度过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

  而现在,王选侍已经只剩最后几口气了,她贵为皇后,却除

  了坐在正宫中垂泪之外,别的一切都一筹莫展。

  想到这里,她哭得更伤心了,心里大声地呼唤着:

  “翠儿——”

  位于北京城的大明皇宫始建于明成祖永乐年间,完成的时

  间约为永乐十八年至十九年(公元一四二0~一四二一

  年);皇宫内依照“前朝后寝”的原则,以乾清门为界:以南

  为“外朝”,是皇帝办公的地方,以北为“内廷”,是皇帝和后

  妃们住宿、生活的地方。

  “外朝”的主要建筑有三大殿(最早的名称是奉天、华

  盖、谨身,嘉靖四十一年改为皇极、中极、建极三殿,清朝改

  为太和、保和、中和三殿,沿用至今)以及文华殿、文渊阁

  等。

  “内廷”的主要建筑为“三宫六院”:“三宫”指皇帝居住

  的乾清宫和皇后居住的坤宁宫,以及两宫之间的交泰殿;

  六院是指东六宫和西六宫,分由不同等级的嫔妃居住。

  坤宁宫位在乾清宫的北面,两宫的名称即取“乾坤”和

  “天清地宁”之义。

  明制后宫的等级以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等顺列;“选

  侍”的等级很低,在“才人”之下,如:熹宗的生母王氏《后妃

  传》记为“侍光宗东宫,为选侍。万历三十二年进才人”。而

  且在前几朝,少有以“选侍”身份进入,《明史》记载中的惟

  有光宗一朝独多,计有东李、西李两位“李选侍”(后来分别

  封为康妃、庄妃),以及赵选侍和熹宗生母王选侍。

  ③崇祯皇帝名朱由检,是光宗的第五子:他于天启二年被册封

  为信王,六年十一月出居信邸。光宗共有七子,长子由校即

  熹宗,其余的五子都夭折,因此由检虽然排行第五,在熹宗

  的三子也都夭折后,他成为第一顺位的皇位继承人。

  ④刘昭妃在万历六年与神宗的王皇后同时册立,但王皇后逝于

  万历四十八年,神宗所宠的郑贵妃则因卷入“梃击”案,于神宗

  逝后就不见重;反而是无子的刘昭妃深受敬重,于天启、崇祯

  两朝都居慈宁宫,掌太后玺,崇祯皇帝礼事她如祖母。

  2

  臣子们全部退了出去以后,御书房里登时冷清了下来。崇祯

  皇帝把头往椅背上一靠便闭上了眼睛,连着吐出了几口长气;身

  后侍候的太监连忙递上参茶来,可是他根本没有想喝的念头,勉

  强摇了一下头,就算下了“撤”的命令了。

  他只觉得头痛欲裂,耳中嗡嗡作响,精神上无法放松——尽

  管满朝大巨们蝶蝶不休地争论了一整天的事情已经做出了决

  定。

  他决定裁废全国的驿站——这本是兵部左给事中刘懋的

  上疏,裁了驿站,一年可以省下好几十万两银子来,以补国用的

  不足;可是,对于刘懋的这个意见,给事中许国荣、御史姜思容等

  人却坚决反对,理由是驿站一废,全国约有为数十万人的驿夫立

  刻就会失业,而驿夫们本就是靠劳力吃饭的苦哈哈的人,没有受

  过教育,也无一技之长,转业不易,生计立刻会受影响;值此“盗

  匪”四起之际,这些身强力壮的驿夫们一旦失去了赖以维生的工

  作,沦为“盗匪”的可能性非常大,更何况人数有十万之多,万一

  与现下已在陕西一带作乱的“流贼”相结合,那时将会造成不可

  收拾的后果。

  于是,大臣们分成了两派,赞成与反对的各占一半,开始进

  行冗长的争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从早朝辩论到中午还

  没有结果,于是下午再议,还是没有结果,到了晚上,只召了几个

  重要的臣子在御书房中再议,一样没有结果;最后,他不得不以

  快刀斩乱麻的方式,结束了本朝的文臣在议事方面近于迂腐的

  见解和只会在语言上兜圈子而无具体内容的坏习惯。

  “朕意已决——众卿不必再议了!”他太阳穴的青筋已经开

  始“突突突”地跳起来了,但是他极力忍耐着,不在表面上露出一

  点痕迹,也尽量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姿态,用沉稳有力的声音和

  语气说:

  “驿站虽然功在传信、输货,但是,一年中要耗去许多银两,

  目下国用不足,辽饷、练饷、剿饷都须大费用,而税赋已经一加

  再加,仍是不敷使用;既然无法筹措财源,当然只有节用——裁

  废驿站,可省数十万两银,如果移做军费,多少可应一时之急!”

  说着,他做了一个无可回转的结论:

  “你们回去拟旨吧!明日就下诏,裁驿站!”

  说完,他也自知会有人心中不服,为了安抚起见,他又画蛇

  添足地加了一句话:

  “等将来四海平靖,无须用兵,国库充足之时再重新设立好

  了!”

  这么一来,群臣统统没有话说了,一起跪下领旨,三呼万岁

  之后全部退出了御书房,只留下一屋子争执与喧论之后的空寂

  给情绪久久不能恢复正常的崇祯皇帝。

  虽然争论不休的事情已经做出了决定,他依然心乱、头

  痛——他何尝不知道裁了驿站,数十万驿卒在一夜之间失去了

  赖以糊口的生计,将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将驿站的费用移做军费

  无异于饮鸩止渴,但是,他根本别无选择,除了驿站之外,实在想

  不出还有什么经费可以省下来移做军费的。

  国家的财政已经坏到了极点,凡是能够想得出名义的税都

  已经一征再征,外加上三番两次地“加派”,已经使得本朝的税赋

  之重为历朝之冠了③,却仍然不够使用;军费却又无一处可

  省——尤其是辽东一带的军费,花起来就像个无底洞,即使把全

  部的税收都往辽东送,也还不够用;早从万历朝就开始在税赋上

  加派了“辽饷”,十几年下来,辽东的国防问题不但没有改善,还

  越来越严重,而国家却已经负担不起这沉重的国防、军事的费用

  了。

  一想到辽东,已经头痛欲裂的崇祯皇帝心中更加的愁烦、气

  闷、恼恨;再一想到手边还有厚厚的一大叠奏折没有看,其中关

  于辽东的占了大部分,又不知道出了什么要大伤脑筋的事;蓟

  州④上个月还闹过兵变,好不容易才安抚了下来;去年七月,宁

  远⑤闹过一次更大的兵变,军中欠饷四个月,全军哗动,事情大

  到令巡抚都御史毕自肃上吊自杀,后来还是袁崇焕赶到了才抚

  平下来一一现在,又不晓得有什么坏消息来报了。想着,他立刻

  情不自禁地咬牙切齿咒骂着:

  “辽东……辽东,老天爷怎么不降下天火来,一把火给整个

  烧光呢?”

  口里诅咒着,心里痛恨着,身体也就不自觉地发出了一阵颤

  抖;可是,如果他早生五十年的话,就连做梦也想像不到辽东会

  是现在这样的局面……

  现在据有辽东一带大片地方,建了“后金”国的女真人,在五

  十年前还是生活极落后的“化外之民”,过的是半游牧半渔猎的

  生活,分裂成许多小部落,彼此打打杀杀的;其中也有几个归属

  大明辖下的地方,首领们都得了大明朝廷的赦封,也算是朝廷的

  命官,建州卫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就在四十六年前的万历十一年,建州卫发生了一件原

  本看来不过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那便是当时的大明辽东总兵

  在一场战役中误杀了建州左卫的指挥使觉昌安和他的儿子塔克

  世。在当时当地,“误杀”是常有的事,在此之前,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送掉了性命。哪里知道,塔克世的儿子努

  尔哈赤却非寻常人,他起兵为祖、父报仇。当时他的手上只有十

  三副甲,跟随他的还不到百人,力量薄弱得比不上大明境内的任

  何一个小乡小镇,大明朝全国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把这支不到一

  百人的复仇队伍放在眼里。

  可是,大明朝全国为数一亿双以上的眼睛却全都看走了眼,

  努尔哈赤实在是自成吉思汗之后的四百年中最杰出的军事人

  才。他虽以极薄弱的力量起家,但却有着过人之能和超乎寻常的

  坚忍卓绝的意志,几年之中东征西讨下来,先是统一了建州部,

  而后逐步统一了除叶赫以外的全部女真部落。到了万历四十四

  年,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被推拥为大汗,建元天命,国号后金,第

  二年就以“七大恨”告天,起兵与大明为敌。

  再接下来,努尔哈赤就一路攻占大明的城池,抚顺、清河堡

  相继沦陷,乃至于“萨尔浒之役”……

  那一役,大明以兵部侍郎杨镐为辽东经略,调集甘肃、陕西、

  山西、四川、山东、浙江、福建各地军队二十万,连同叶赫、朝鲜的兵力和原先驻守辽东的军队共四十七万人攻打赫图阿拉城⑥,

  却不料在萨尔浒被努尔哈赤的军队打得大败,于是开原等几个

  城池又丢了。此后也是每战必败,沈阳、辽阳、广宁等几个大城都

  陆续失陷,财物、百姓的损失不算,“后金”越往南进就越威胁到

  京畿的安全了。

  幸好天启年间出了个袁崇焕,总算筑了宁远城,守住了防

  线,抵挡了后金的南侵……

  反反复复、前前后后地想着这一段事,崇祯皇帝的头痛得更

  厉害,心跳得更快,浑身也再一次地发出一阵颤抖。突然,他又发

  出一声咬牙切齿的咒骂:

  “该死的杨镐,都是你误国——”

  是因为想到萨尔浒之役,他突然想起来,当时几个战败的将

  领除了战死的以外,都下狱治罪,其中李如柏已经在狱中自杀,

  杨镐至今还关在狱中。

  “丧师辱国,还留你做什么?”

  于是,他立刻随手记下了几个字,预备明天早朝的时候宣

  布:

  “杨镐秋决。”

  可是,他恶劣的情绪却没有因为处了一个人的死刑而发泄

  尽,苦恼、忧虑和怨愤的情绪也都无法得到发散,连带而来的便

  是头痛得更厉害,胸口的气更闷了,于是,他下意识地紧皱着双

  眉,举起双手来用力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夜已经很深了,他还在

  御书房中被国事折磨着精神和肉体。

  随身侍候的太监王承恩看着不忍,上来低声禀道:

  “万岁爷,夜深了,该安歇了吧!睡不了几个时辰又得上朝了

  呢!”

  王承恩是从崇祯皇帝一出生就派过来侍候他的太监,跟在

  身边已经将近二十年的岁月了,做事仔细小心、稳当周到,做人

  也忠诚老实,没有私欲和野心,是个难得的好太监。崇侦皇帝小

  时由于生母早逝,也没有被立为皇储,在诸皇子中地位不高,所

  受的待遇并不好,生活起居便多亏王承恩照料。在光宗的七个儿

  子有五个不到十岁就天折的状况下,崇祯皇帝能够顺利长大成

  人,王承恩的尽心照料是功不可没的,也因为这个缘故,他对祟

  祯皇帝的感情比之一般的太监深厚许多,而崇祯皇帝对他也别

  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因此之故,王承恩的规劝,崇祯皇帝也还

  听得进去几句。

  “奏疏留着明儿一早再看吧一一睡足了,精神好,看得更仔

  细呢!”

  王承恩连哄带劝地说着,末了又补上一句:

  “礼妃娘娘还等着呢!”

  几句话总算把崇祯皇帝给劝动了,于是,他张着已经开始布

  起红丝的双眼,在太监们的前呼后拥下,起驾到礼妃住的昭仁

  殿⑦去。

  由于周皇后生皇长子的缘故,他已经有好长的一段时间只

  在乾清宫进膳,夜间则在昭仁殿安歇;他的妃嫔不多,都是为信

  王时选的淑女,当时选了一妃两贵人,即了帝位后,她们便晋为

  后妃,那就是周皇后和田、袁二妃。田妃的封号是礼妃,这个封号的由来是因为她很能体恤下人而知礼。

  礼妃貌美纤研,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个典型的

  才貌双全的佳人,和端庄贤淑的周皇后相较起来,正是两个极端;其实,当初在信邸选妃的时候,他一见就倾心的是这位“田弘

  遇的女儿”,可是,主其事的刘昭妃和张皇后却秉持着“娶妻以

  德,纳妾以色”的观念,选了端庄的周氏为正妃,而以貌美的田氏

  为贵人。

  事后倒是证实了刘昭妃和张皇后的观念是正确的——他因

  缘际会地做了皇帝,正妃也就顺理成章地被立为母仪天下、统领

  后宫的皇后,“端庄贤淑”是比“才貌双全”更适宜正位中宫的。

  但是,才貌双全的佳人又比端庄贤淑的正妻更适宜为生活

  中的伴侣,花前月下,浅酌低唱,是人间清福;因此,他对周皇后

  是敬多于爱,而对礼妃则是爱多于敬……

  给事中的官职始自于秦,职掌为诤谏君主,与谏议大夫合为

  “言官”和“察官”——执掌监督百官的御史等职同为监察制

  度的不可或缺者——历代虽时有变动,但大致因沿。到了明

  朝,给事中的组织比历代扩充,职权也扩大,所设的员额同

  于六部的吏、户、礼、兵、刑、工,设六科,每科设都给事中一

  人,左右给事中各一人,给事中若干人,执掌的权限除了诤

  谏君王、封驳章奏外,还可建议政事,纠劾官员,考察拾遗并

  参与廷议、廷推。

  辽饷指对辽东的军费,练饷指练兵的军费,剿饷指“剿贼”的

  军费,合称“三饷”,另外还有“助饷”等名义,都是明朝末年

  因为内忧外患而特别增加的支出,导致财用困窘。

  ③明朝在万历初年因张居正主政,赋税上采行“一条鞭法”,减

  轻了百姓的负担,国库也因张居正的厉行节俭而年年有余;

  但自张居正逝后,万历皇帝开始崇奢,征倭、征播两次战役

  耗用军费,便开始增加赋税;到了辽东战起,就有了“加派”

  的名目,万历四十六年,原本的田赋已达每亩九厘,再加派

  九厘,第二年再加三厘五毫,第三年加二厘;天启元年、三年

  又分别加派九厘,崇祯即位后再加派……和万历初年比起

  来,百姓的负担增加了好几倍。

  此后从崇祯三年到十四年间又增加了好几倍,《明史·

  食货志》中记御史郝晋的话说:“万历末年,合九边饷止二百

  八十万。今加派辽饷至九百万。剿饷三百三十万,业已停罢,

  旋加练饷七百三十余万。”光是“三饷”的支出,合计便超过

  了二千万两银,为万历五年时的全国总岁收的五倍,经济崩

  溃,非亡国不可了。

  ④蓟州镇是明朝的“九边”中最靠近京师的重地,直接捍卫京

  师。它直接辖有喜峰口、马兰峪等关及遵化、蓟州、丰润、玉

  田四县,整条防线东至山海关三百五十里,西至黄花镇四

  百五十里。明末由于后金国兴起,战事频仍,这条防线尤其

  重要。而当时的军队常因欠饷导致兵变,蓟州在崇祯元年

  及二年三月都发生过兵变。

  ⑤当时,由川、湖等地戍宁远的士兵因为欠饷四个月而群起哗

  变,将巡抚毕自肃、总兵官朱梅、通判张世荣、推官苏涵淳绑

  在谯楼上。兵备副使郭广设法筹了两万金,又向商民告贷了

  五万金发饷才解决了这事,但,事情平息后,毕自肃引罪自

  缢。事发的时侯,袁崇焕正在起复赴宁远的半路上。到达后,

  他逮捕了闹事的十五名主犯处死,并处罚了四名从犯,奖励

  了不从变的人员,才使宁远平靖下来。

  ⑥这一战明方的军队总数有夸张不实之数,名义上号称四十

  七万,但实际上阵的不到二十万,李如柏所率领的人马甚

  至到了前线而畏战不出。

  ⑦乾清宫东西有两座配殿,东为昭仁殿,西为弘德殿。

  3

  正式册封王选侍为“顺妃”的诏书还没有下来,她就已经断

  了气,才十八岁的年纪就如一朵落花委地,顷刻就化为了尘土,

  再也无人闻问,无人怜惜,晋位为“妃”的荣耀也只是她临终前的

  一点精神补偿,换来个九泉下欣慰的笑容而已。

  然而,和其他深锁在后宫中、埋葬了一生青春的其他女子比

  较起来,她已经算是十分幸运的了——毕竟,她曾蒙君恩,而且

  还留下了一个女儿……

  新生的小公主抱到周皇后跟前时,正好礼妃来向周皇后请

  安,两人逗着皇长子玩了一会儿之后,便一起坐下来说话。

  原来,这两个人因为个性不大相同,喜好殊异,便没有什么

  共同的话题可谈,礼妃每天来请安,也不过是尽到礼数的形式而

  已,行过礼之后坐不了片刻也就告退了;但是,皇长子出生以后,

  情况忽然有了改变;礼妃尚末生育,对新生的婴儿别有一份新奇

  的好感,周皇后则是初为人母,乐在心头,两人中便有了“孩子”

  的共同话题,再加上逗孩子玩的乐趣,礼妃一来往往就待上整个

  上午,后妃之间的关系自然也就亲密了起来。

  这一天,两人的话题当然是离不了王选侍的死了。周皇后与

  王选侍有主仆之情,礼妃是生就的多愁善感的个性,因此,还没

  说上几句话就红了两只眼晴;而就在这个时候。秀春带着抱着小

  公主的乳娘进来了。

  小公主的脐带还没有干落,全身红彤彤、软绵绵的,裹在锦

  绣襁褓中,露着一头浓密的胎毛和一张睡态安祥的红脸,全然不

  知亲娘已经离世的悲苦。

  周皇后一见她就心酸,止不住两滴泪水滴了下来:

  “可怜的孩子,才生了两天就没娘了……”

  礼妃伸出双手,将她从乳娘手中接过来,抱在怀中,怜惜地

  看着她,叹息着说:

  “瞧这小模样,多教人疼哪!帝女如花,真是分外令人怜惜!”

  哪里知道,她话才一说完,小公主竟“咿”的一声,接下去就

  “哇哇”哭了起来。没有育婴经验的礼妃登时慌了手脚,忙分出一

  只手来拍抚着她的背,乳娘也连忙伸手把小公主接了回去,抱在

  怀里摇着哄着,过了好一会, 小公主的哭声才渐歇。

  可是,这一阵哭声却弄得周皇后更加伤感,流着泪对礼妃

  说:

  “这小小婴孩,竟像是在为她的亡母一哭……”

  礼妃目中已经含悲,可是心中一想,知道在这个时候不应该

  再增加周皇后的悲伤,她只能强忍着,反过来劝解着周皇后道:

  “她如今做了皇后的女儿,以后一切都有皇后照看,顺妃地

  下有知,也会含笑的……”

  周皇后听她这么说,轻点了两下头,才慢慢止住了眼泪,让

  秀香上来重新为她净脸、敷粉,而后又吩咐秀香道:

  “顺妃娘娘的遗物都要仔细打点,收好装进箱子里,等小公

  主长大的时候,好给她留个纪念!”

  说着又向礼妃道:

  “总算是万岁爷隆恩……”

  她娓娓地说着,有了顺妃的封号,就可以以妃礼下葬,比

  之选侍的葬礼要隆重了许多,也算是一桩“殊堪告慰”的事了。她

  的话说得很长,尤其是关于葬礼的种种,说得很详细。礼妃却很

  少搭腔,而只是默默地听着 ,一面强行控制自己的反应,不让悲

  愁的心情在表面流露出来。

  可是,一等她回到昭仁殿的时候,她便怎么也忍不住了,遣

  开了宫女们,独自坐在窗前垂泪。

  “顺妃”的事带给了她极大的感触——她感到人的生命就如

  一枝摇曳的红烛,发出一点微而不定的光芒,等到蜡泪流尽,蜡

  炬成灰之时,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青春美貌算不得什么,荣华

  富贵也算不得什么,葬礼再怎么隆重更算不得什么……

  “她会有知觉吗?知道自己的葬礼隆重吗?人都死了,葬礼

  隆不隆重,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流着泪,她痴痴地想着;生命的无常令她悲从中来,同是侍

  候皇帝的后宫妃嫔,她尤其多了一份物伤其类的感触。

  临死前晋封为妃,让她以妃礼安葬,这已是极大的恩典了

  ——她实在不敢想像,崇祯皇帝的心里会对这个人留着多少的

  印象呢?他会永远记得有这么一个为了给他生孩子而死的女子

  吗?

  以美色侍奉人的人,色衰爱弛,爱弛就恩绝,更何况是死亡

  呢!

  想到这里,她更加悲不自胜:人生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而

  且还是-一切都由不得自已;自己和顺妃比起来,甚至还不如呢,

  顺妃到底还留下了一个女儿,延续了她的生命,而自己呢?如花

  的年华很快就会流逝,要不了几年,青春和美丽就会一起褪去色

  彩,到那时,崇祯皇帝会怎么样对自己呢?

  相处了两年多的时间,崇祯皇帝的个性她多少也了解了一

  些:他自幼失母,从小生长在宫中,长期处在被魏忠贤和客氏谋

  害的忧虑中,使他的性情多了份异乎常人的不安、疑惧和焦虑;

  做了皇帝以后,再加上国事的忧劳,这些症状已经日益加重,使

  他在日常中就很不容易相处,未来的变化更是难以预料——他

  现在固然对自己宠爱万分,但是,能持续多久呢?

  她想着、哭着,全然不觉时间过了多久,直到她的贴身宫女

  新月走了进来,才拉回了她的神智。

  新月向她禀道:

  “万岁爷身边的曹化淳曹公公来了,要求见娘娘,说是要给

  娘娘报喜……”

  礼妃一听就皱眉:

  “这种奸佞小人,还会有什么喜好报的!”

  她一向不喜欢曹化淳,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完全是出自

  “巧言令色,鲜矣仁”的直觉观感;但是曹化淳却因为善于揣测祟

  祯皇帝的心意而很受崇祯皇帝的喜爱,已经内定了他提督南京

  织造,下月就上任。“打狗要看主人”,因此她也不便完全不给曹

  化淳好脸色看,于是,她吩咐新月道:

  “去拿些银子赏他,对他说,我身子有些不适,躺在床上不想

  起来,有什么话跟你说也是一样的!”

  哪里知道,新月去了一会儿就笑容满面地跑了回来,一到礼

  妃跟前立刻跪了下去行礼:

  “恭喜娘娘——娘娘大喜!”

  礼妃的心情还停留在感伤中,又被这句话弄得一头雾水,不

  自觉地皱着眉头问:

  “你说什么?”

  新月笑吟吟地回道:

  “曹公公说,万岁爷刚才命人拟旨,定了皇长子的名字,也晋

  封娘娘您为贵妃呢!”

  这当然是件喜事,只是,礼妃听了,心中却全无喜意;她先是

  沉默了好一会儿,接下来却发出了一声喟然长叹:

  “以色事人……封什么不都是一样的吗?”

  4

  皇长子的名字终于颁下来了,是“慈烺”——向来,本朝的皇

  子命名有两个依据,第一个字是排行,同辈的人一律用同一个

  字,第二个字则依照“木火土金水”的排列顺序列为每一代的偏

  旁。依照这个顺序排列,崇祯皇帝的下一代便是“慈”字辈,

  “火”旁。在这个原则下,只须选“半个字”放在“火”旁,就可以完成命名了;但是,崇祯皇帝还是几经推敲,最后才决定了为皇长子命名为慈烺。

  礼妃则晋封为“恭淑贵妃”——理由是她在皇长子出生前后

  的这段日子,侍候崇祯皇帝的生活起居,十分周到,也极辛劳。

  几天后,新生的小公主也有了名字,她被命名为“徽娖”;

  但是,周皇后即嫌“徽娖”这两个字叫起来拗口,另外给她取了

  “惜惜”做小名。

  取名惜惜,一来当然是怜惜她才出生就失去了母亲,二来,

  小公主身量瘦小却又好哭,一哭就不易停歇,常哭得满脸通红,

  呼吸受阻,看来令人怜惜。也因为多了这份怜惜,周皇后对这个

  孩子所费的心比自己亲生的皇长子还要多上几分,冷热饥饱,都

  要多叮咛下人们几句。两个孩子的待遇则完全一样,住在同一间

  房,吃的、用的一式两样,照顾的人也一样地派了两个嬷嬷、两个

  太监、两个宫女,外加原先就精挑细选的乳娘——只有周皇后自

  已的爱没有完全公平地分成两份。

  这天,懿安皇后来找她闲话家常。两人原本感情就极好,无

  话不可说,因此懿安皇后用半开玩笑似的口气打趣她:

  别的做娘的人,差不多都是重男轻女;唯独你这位做娘的,

  倒是重女轻男呢!”

  周皇后给她这么一说,先是红了一下脸,继而坦然地笑着回

  答:

  “重女轻男才是应该的呢——女儿是客人,在家里住上十几

  年就要出嫁了,当然要趁她没嫁前多疼她一些;儿子就不用了,

  横竖他一辈子都住在家里的,日子长得很呢,不急着疼他嘛!”

  懿安皇后听了越发笑不可遏,掩着口对周皇后说:

  “你这想头真有意思,而且还无独有偶呢——以前,我听宫

  里的老人说过,天下人都只道万历皇帝最喜欢福王③;其实,万

  历皇帝心里最疼爱的是寿宁公主,只不过因为她是女儿,跟立储

  的事无关,才没给外头的人知道而已。那时候,寿宁公主是万历

  皇帝的心头宝,几乎舍不得她出嫁;后来,总算挑到了万历皇帝

  满意的冉兴让附马,才让她嫁了,嫁了以后又想她,索性命她五

  日一来朝……”

  这个故事听得周皇后也笑眯了眼,她一边逗着怀中的小公

  主,用手轻抚着她的脸庞,笑着说道:

  “将来,我们惜惜也要五天就回来一趟,给娘看看哦——”

  她的眼中散发着一种柔和的光彩,充满了付出母爱的自我

  满足和快乐的感觉,也连带着感染了在她身边的每一个人。懿安

  皇后虽则因为遭到奸人的陷害而无法生育,但天性中的母爱却

  使她对周皇后的心情感同身受,对这两个婴儿也有“视如己出”

  的感觉和发自内心深处的关爱,快乐像种子一样地植入了她内

  心……

  可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崇祯皇帝却享受不到这一份祥和温

  馨的天性之爱——他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在焦虑和不安中度过,

  他必须“做皇帝”……

  这一年闰四月,他在第二个四月里,接二连三地接到陕西巡

  抚胡廷宴、延绥巡抚岳和声等人“报忧”的奏报,这几个地方的

  “流贼”四处作乱,劫掠安化、三水,官军围剿失利,游击高从龙殉职……一封封的奏报,逼得他更加愁眉不展,心情郁闷。

  陕西、延绥一带的“流贼”已经闹了好一段日子了,早在熹宗

  天启末年就开始了,去年冬天,陕西的饥民因为缴不出加派的重

  税而相聚为盗,再加上延绥缺饷,固原的官兵抢劫州库,以应生

  计,两路人马合在一起,乱子就闹大了。主要的几个带头的有“白

  水贼”王二、“府谷贼”王嘉胤、“宜川贼”王左挂、飞山虎、大红狼、“安塞马贼”高迎祥、饥民王大梁等等,高迎祥自称闯王,王大梁自称大梁王;朝廷派出了大批官兵剿贼,却只有刘应遇和洪承畴两个参政打过胜仗,其余的奏报不是殉了多少人,就是哪里的官

  兵弃官从“贼”去了……

  “不过是一些乱民、流贼、乌合之众,我大明有百万雄兵,竟

  然奈他不得……必是武将们不肯尽心尽力所致!”

  想到这一点,崇祯皇帝的心中又多了一层愤怒。为了做皇

  帝,他曾经苦读本朝实录,知道民间的盗匪作乱,在本朝并不是

  没有先例;成祖永乐年间,有山东唐赛儿之乱④;英宗正统年间,

  有浙闽盗⑤;宪宗成化年间,荆襄、广西都出过乱子⑥;武宗正德

  年间,更闹过大乱,一样也是饥民相聚为盗,当时流寇蔓延,几危

  宗社,但是一年多就平定了⑦——偏偏到了自己手里,一样是几

  股小毛贼东流西窜,乱子就是压不下去,三天两头地报来一些坏

  消息……

  他越想越生气:

  “前几朝都能顺利平乱,为什么现在就不能……平日上的奏

  报就是要粮要饷,一遇流贼就是节节败退——哼!食君之禄,不

  思报效朝廷,真是该死!”

  想着,他一拍桌子,冲口就冒出了一句:

  “武将个个该杀!”

  这话虽是无心之言,却听得在一旁侍候着的王承恩着实大

  吃了一惊,继而是庆幸此刻御书房中没有臣子们在场,这话没

  给臣子们听到,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然后,他在心里衡量

  一下,要不要赶紧劝劝崇祯皇帝,这种气话是说不得的,可是,

  一偷眼看看崇祯皇帝的神色,他立刻做出了判断,现在不是劝

  的时候……

  崇祯皇帝是他一手带大的,他清楚他的个性,也清楚他此刻

  的心情。崇祯皇帝小的时候极胆小,睡觉的时候一定要伏在他的

  怀里才肯放心睡去,可是睡着了又常做恶梦,一夜总有好几次从

  恶梦中哭醒过来。崇祯生母刘贤妃很早就遭陷害而死,他是在襁

  褓中就失去了母亲,但是,他心中对母亲的思念却很深,平常虽

  然不敢表现出来,夜里做恶梦却是满口地喊娘;到了稍大一点的

  时候,他打听到了刘贤妃埋葬的地方,竟苦苦哀求自己偷偷带他

  去祭拜。这在当时是件极冒险的事,可是自己竟心软了,找了一

  个机会,给他换了衣服,扮做普通小太监,带他偷溜出宫去。到了

  刘贤妃的墓地,因为顾虑着被人发现,也不敢真的近前去祭拜一

  番,只敢躲在远远的一个角落,指给他看,让他伸长了脖子仰望

  ……

  那趟倒是没有白去,至少那一夜他没有在梦中哭,而是笑

  了——自己毕竟也有点安慰,冒那样天大的险,多少还算值得。

  那时自己也还年轻,不知道天高地厚,才做得出那么大胆的事,

  也幸好事情没有被别人发现,否则真不知道会落个什么下场

  ——那时候,崇祯皇帝名义上的养母是光宗的两个李选侍之一

  的西李⑧,西李是出了名的精明、厉害而且刻薄毒辣,倘若当时

  被她知道了这件事,恐怕两条命都已不保。

  总算有了好日子过,是在崇祯皇帝十六岁的这一年,他被封

  为信王,出居信邸;离开皇宫,总算不用再过提心吊胆、随时会被

  魏忠贤和客氏谋害的日子,精神上轻松了许多,他竟一下子胖了

  起来……

  谁知道,好日子过了才一年,熹宗皇帝竟然大渐⑨——那一

  天,宫中来了快马,传召信王火速进宫视疾,仓卒间什么都来不

  及带,只顺手抓起了盘中的几块糕饼,藏在衣袖里,带进宫里。进

  了皇宫,他什么都不敢喝,怕魏忠贤在食物里动手脚,饿了就偷

  吃两块袖中的糕饼,渴了就只能强忍着,用舌头舔唇应付;更不

  敢睡觉,到了夜里就秉烛而坐,门外一有什么声响就紧张得胆战

  心惊。就这样熬了一天一夜,熹宗皇帝在申时驾崩,第二天他才

  在中极殿即皇帝位,受百官朝贺……

  做了皇帝,他又开始了晚上睡不着觉、老做恶梦的日子。刚

  即位的那段日子,他为了要除去元凶巨恶魏忠贤和客氏,竭尽心

  智地想出了对付他们的方法,终于将他们除去了⑩,但是,苦思

  熟虑的那段日子里,他就没有一天睡好过;然而除去了这两大奸

  人后,他依旧无法放心好好睡,国事如麻,内乱、外患、天灾、人

  祸,诸多难以解决的事情压在他的心头,令他日夜愁烦,片刻都

  无法得到安宁,尤其是辽东和“流贼”这两件事,实在是把他逼急

  了,这才会冲口冒出这么一句狠话的——想到这里,王承恩的眼

  眶不知不觉地湿了。

  王承恩再偷眼一瞄崇祯皇帝,目光中充满了了解后的同情

  和怜惜,心里则暗暗下了决定:现在是他在气头上,劝也没用,但

  是,这几天之内一定要找个适当的机会,或是用绕弯子的法子,

  让崇祯皇帝牢牢记住,无论再怎么生气,也不能骂出杀尽武将的

  话——处在内乱、外患接踵而来的时候,要是再加上武将倒戈,

  那会连社稷都动摇的!

  明朝皇子的命名自建国后的第二代便开始沿用这个原则,

  明成祖名朱棣,仁宗名朱高炽,宣宗名朱瞻基,英宗名朱祁

  镇,景帝与英宗为兄弟,名朱祁钰,宪宗名朱见深,孝宗名

  朱佑樘……传到神宗名翊钧,光宗名常洛,熹宗和崇祯皇

  帝同为“由”字辈,木旁,一名由校,一名由检。

  《明史》中没有记载长平公主的名字,但可见于吴伟业的《思

  陵长公主挽诗》首句云:“贵主徽音美,前朝典命光。”并引

  《春明梦余录》的记载:“公主名徽奴。”

  ③指万历皇帝的第三子朱常洵。

  ④民间传说唐赛儿会“妖术”,其实是利用宗教信仰的力量吸

  引群众。她于永乐十八年三月,以益都卸石棚为根据地,率

  众攻下了好几座城池,但为时不久就失败了;朝廷却因为

  没有逮捕到她本人,而把山东、北京一带的尼姑、道姑都抓

  来审讯,株连很广。

  ⑤正统年间的“浙闽盗”以叶宗留、邓茂七等人为首,群众主要

  为矿工与佃农,在浙闽一带攻陷了数城,为时两年多被平

  定。

  ⑥成化元年,流民刘通、石龙等,以及成化六年以李原为首,都

  曾聚集了颇为可观的队伍,攻陷城池,与朝廷对抗。

  ⑦武宗昏庸愚昧,在位期间发生过许多变故,民乱数起,最严

  重的一次为杨虎等人所领导的“响马盗”,由于地点靠近京

  畿,情势急迫,幸好当时朝中仍有贤主,国力尚实,这才安

  度危机。

  ⑧西李即是“移宫”案的女主角,在光宗逝后意图占住乾清宫,

  挟制皇长子(即熹宗),经过大臣们的极力争取她才移出。崇

  祯皇帝因生母早逝,被光宗指定由西李抚养。

  ⑨熹宗为急病而亡,年仅二十三岁。《明史》记载是天后七年七

  月得病,八月已自知不起,逝于八月二十二日。

  ⑩崇祯皇帝即位之初,因为魏忠贤、客氏势大,他先不动声色

  地拖了一段日子,然后贬谪魏忠贤到风阳。等他走到路上,

  一边下诏逮捕治罪,一面剪除他的党羽、掠死客氏,魏忠贤

  于是畏罪自杀。

  5

  昭仁殿的布置一向典雅而精致,四时鲜花不断,在窗明几净

  中伴着瑶琴、画具、棋盘、笔墨和几架图书,在处处金碧辉煌、灿

  烂夺目的皇宫中宛如别有洞天。无论是谁,一走进这里,立刻会

  觉得神清气爽,胸无杂念,而只想在这个宁静雅致、清幽绝俗的

  环境里自在悠闲地坐下来,聆一曲高山流水,品一盏清茗,赏一

  幅字画,来一局手谈,浑然忘却了万物与自我。

  可是,曾几何时,这里的气氛开始改变了:先是美丽的女主

  人得了忧郁症,原来整日露在唇边的温柔恬静的微笑消失了,取

  而代之的是笼在眉眼盈盈处的一缕轻愁;而后,她也就逐渐地疏

  于抚琴作画……不多时,如花的容颜变得病恹恹的,一点精神也

  没有了。

  晋封为恭淑贵妃的荣耀并没有使她得到快乐——她自己的

  内心深处很明确地告诉她,她所要追求的不是这些看起来令人

  羡慕的名位和荣华富贵,而是永恒的爱情;可是,另一道理性的

  思维却告诉她,永恒的爱情对侍奉皇帝的妃嫔来说是不存在的,

  永远都只是一个美丽的幻想……就这样,她在两种想头的反复

  交替下煎熬着,精神上承受着极大的折磨,要不了多久,她便真

  的病倒了。

  她这一病,第一个着急的人当然是崇祯皇帝,立时传唤了太

  医来为她会诊;幸好,会诊的结论是喜多于忧的——太医们把脉

  诊断的结果,发现恭淑贵妃的病是因郁闷不治而引起的肝火过

  盛,脾胃失调,胸口气闷。这个病难治是因为“心病还得心药医”,

  恭淑贵妃既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心中却忧郁不乐,一来令人费

  解,二来也不便明言。好在恭淑贵妃还有一个足以抵挡任何状况

  的脉象,那就是她有喜了。

  于是,太医们隐(匿心)了她心情悒郁的症状,而只宣扬喜讯——他们把她一切的不适都归之于怀孕初期的正常现象,不报优,只报喜:

  “万岁爷大喜,贵妃娘娘大喜一一贵妃娘娘得的不是病,是

  喜。”

  几名太医异口同声地说:

  “只是,贵妃娘娘素来娇弱,因此感到不适,只须多服几帖安

  胎药便可无事了。”

  听得太医们这么说,崇祯皇帝当然喜出望外,心花怒放,脸

  上立刻有了笑容。他一面温柔地叮咛恭淑贵妃好生静养待产,一

  面忙忙地赐下了包括大批补药的丰厚赏赐,又命太医们每隔几

  日来诊察一次,以确保母体和胎儿的健康……一连几天,他的心

  情都处在兴奋和愉悦之中,最心爱的女人怀了孕,第三个孩子即

  将来到人世,他确实享受到“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滋味了。

  可是,对他来说,好心情似乎已经注定了是短暂的,笑容留

  在脸上没有几天,他又深锁眉头,满脸愁烦地下朝回来。

  这天,他来到坤宁宫的时候,慈烺正在嚎陶大哭,周皇后和

  乳娘几个人正手忙脚乱地哄着。他心里烦,耳中竟耐不得这儿啼

  吵闹,登时便怒喝了一声:

  “是谁侍候不周?拖下去重责八十!”

  说完,他一甩衣袖,站起身来掉头就走了。这突如其来的举

  动把周皇后气得当场落下泪来,心里却明白,朝中准是又出了什

  么令他气闷烦躁的事了,可是一方面却又气他不体贴,国事忧烦

  就迁怒于妻子儿女,一时间便止不住两行泪水滚滚而下,心里便

  赌咒似的发着誓,至少三天,一句话都不跟他说……

  然而,她这个誓言到了第二天就自动失效了——第二天,崇

  祯皇帝还是如昨日般地下了朝就先到坤宁宫来,这天,他虽然还

  是愁眉不展、闷闷不乐地进来,却也没有再乱发脾气骂人打人。

  周皇后一见了他,也不知怎的,就把前一天被他气得掉眼泪的事

  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孩子们也配合得很好,不但没人哭闹,还挥舞着小手格格地

  笑着。这么一来,崇祯皇帝的脸上当然逐渐有了欢颜,他伸手碰

  碰慈烺的脸蛋,又亲手抱过惜惜来,在脸颊上来了两下,还一边

  对她轻声细语地说着:

  “联的小不点儿、乖女儿,快快长大哦!”

  看了他这个样子,周皇后脸上的笑容当然更深了,也趁着这

  共享天伦的时候,陪着崇祯皇帝聊了起来。当然,崇祯皇帝是三

  句话不离国事的,讲不了几句话题就转到了朝政——周皇后也

  就明白他这两天闷闷不乐的原因了。 ;

  原来,前几日发生了日蚀,大臣中便有人因为日蚀常测不准

  而主张修改历法。于是,和以往的诸多事务一样,大臣中的赞成

  派和反对派又壁垒分明地进行了冗长的争辩,一连两天的时间

  就全在他们碟碟不休的争论中虚度了,事情该怎么做,一点也没

  有商量出结果来。

  “这些文臣最是可恨……”

  崇侦皇帝气呼呼地说:

  “事情没一件办好的,就是会耍嘴皮子;不管什么事,一开口

  就从先帝一直追溯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那时候的例子,

  看看以前的贤君明主是怎么处理的,全然不管朕问的是眼前发

  生的事该怎么办——好了,吵了一天,一个说以前的贤君明主遇

  到日蚀就修改历法;另一个又说不是的,哪一朝的哪一位贤君就

  以不变应万变地不予理会……朕坐了两天的冷板凳,就是听他

  们在下面吵扰,吵得肤的头都疼了,事情还是没着落!”

  周皇后听他这么说,心中不免暗暗叹了一声。她虽从不参预

  国事,却也听说过,大臣们好争议是本朝的一大特色,一件事情

  大家议来议去的,不吵上十天半月是不会有结论的。由于文臣们

  全部都是进士出身,书都念了不少,争议起来引经据典,滔滔不

  绝,再加上赞成的和反对的双方,学养上又势均力敌,争议起来

  很难分出胜负,于是,一件小事往往要耗上很长时间才能解决。

  而这种好争议的习惯虽然可以使事情的利弊曲直越讲越明,

  却要白白浪费许多时间,有时甚且错失解决问题的时机,更严重

  的一次则是送掉了好几条性命——那是世宗时的“大礼议”。由于

  武宗无子,崩后由堂弟继帝位,即是世宗;世宗继位后,臣子们开

  始讨论他该尊孝宗为皇考还是尊他的生父兴献王为皇考。一派主

  张尊孝宗为皇考,尊兴献王为皇叔考,另一派的人则主张尊兴献

  王为皇考,孝宗为伯考。就这样,两派争论了三年,最后,以尊兴献王为皇考的人因“仰体圣意”而得到了胜利,反对的一派一百三十四人被廷杖下狱,十六人被杖死,其余谪戍或罢官……

  想到这个例子,周皇后的心中猛地一紧:“大礼议”已经造成

  了悲剧,现在可不能再造成悲剧了。大臣们好争议,她没有能力

  改善,但是,至少可以劝劝皇帝忍耐、包容。于是,她和颜悦色地

  向崇祯皇帝说:

  “大臣们费尽口舌争议不休,也是想把道理说得更清楚,为

  朝廷多做点事嘛!他们都是好人,你贵为皇帝,就多担待些吧!”

  “好人?”

  崇祯皇帝嘴角一撇,冒出一声不屑的冷笑来:

  “有的时候,好人比坏人更可恨呢!”

  这话周皇后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腔了,倒是崇祯皇帝一路地

  说了下去:

  “坏人做了坏事,多少会有点心虚,表面上就随和得多了。好

  人却不然:一个个自命是圣人门徒,崇高、正直、有骨气,所以,眼晴里就没有别的人;讲话傲慢无礼就是‘犯颜直谏’,排除异己的名目是‘嫉恶如仇’;自己拼着一死,什么话都敢讲了,自以为自己若是就这样死了,就能万古流芳,那不听他话的人就要遗臭万

  年了……真是狗屁!”

  这话更是把周皇后听傻了:本朝因为太祖以平民起家,所娶

  的马皇后也是来自民间,因此,沿例下来,挑选后妃便不似以前

  的各朝有严格的标准,必须选自名门巨族,一般的民间女子也很

  有入选的机会,本朝有好几位皇后的本家都很普通。她自己也

  是,本家只是大兴的一户普通人家,生了女儿,从来也不曾妄想

  会做皇后的;因此,她读的书不多,身为女子,养在深闺,也谈不

  上有什么见识。她的本性善良、正直,是非、善恶的观念是有,却

  还只停留在“非黑即白,非白即黑”的二分法上,这一席“好人比

  坏人可恨”的说法是她连想都不曾想过的,一时间,她膛目结舌

  地愣在当场,呆呆地看着祟祯皇帝。

  崇祯皇帝却根本没注意她的反应,他的心中有气,嘴里便不

  停地骂着:

  “狗掀门帘,全凭一张嘴——没有一个肯尽心办事的,还不

  把朕放在眼里,三天两头就当着朕指桑骂槐,明君贤主在位的时

  候日蚀怎么样……难道朕就不是明君贤主吗?哼,该死,通通都

  该死!朕连魏忠贤都杀得了,难道还会有谁杀不了的吗?”

  骂到后来,他竟咬牙切齿了起来:

  “总有一天,朕把你们通通都碎尸万段,看你们还敢不敢不

  把朕放在眼里!”

  嘴里骂着,他的神情和目光都笼上了一种奇异的杀气,使得

  他整个人看起来和平常大不相同,仿佛他突然遭到了邪灵、恶魔

  附身似的,整个人流露出一种恐怖的感觉,看得周皇后蓦地打了

  一个冷颤,心里害怕得不得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抬

  眼倒是正好看见崇祯皇帝身后站着的王承恩在朝她使眼色,可

  是,她又猜不到王承恩的眼色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一点作用也没

  有;再一偷眼看着崇祯皇帝,他脸上的青光还没有退去,忽然一

  眼朝她扫来,吓得她连忙低下头去,一颗心扑簌扑簌地狂跳着,

  手脚却瘫软得动弹不得。

  这一夜,她便怎么也睡不着;才一合上眼,崇祯皇帝那狰狞

  神情便向她张牙舞爪地扑来,向她怪吼着要把大臣们都杀光;睁

  开眼,自己冷汗如雨,心跳如雷……她只好索性不睡,坐在被窝

  里等天亮。

  可是,不睡也不能使她的心情得到平静,祟祯皇帝那恐怖的

  神情依旧在她脑海中盘旋,令她痛苦不堪。

  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她命秀香偷偷去找王承恩传话,要他得

  空过来一趟。到了中午用膳后的时间,王承恩果然来了。

  周皇后知道他是利用崇祯皇帝午睡的时间来见她的,祟祯

  皇帝睡得少,时间不多,必须长话短说,便开门见山地对他说:

  “万岁爷最近很容易动怒,你看可怎么好呢?”

  王承恩恭敬地回禀道:

  “万岁爷近来是因为国事繁乱,过度辛劳,以至于心中烦闷

  易怒。以奴婢愚见,万岁爷的心病,只有心药可医,只要有朝一

  日,天下太平了,万岁爷龙心大悦,脾气自然也就好了!”

  这话答了等于没答,可是周皇后听了却心生同感,情不自禁

  地长声一叹:

  “真有那么一天的话,那就好了!”

  王承恩嗫嚅了一下,偷眼一看周皇后,见她眼中闪着泪光,

  心中便不自觉地犹豫了一下——他原本已经在心里盘算了好几

  次,觉得应该好好和周皇后谈谈崇祯皇帝的“心病”,商量出个办

  法来;可是,一方面他又怕“祸从口出”、“隔墙有耳”,自己和皇后密谈皇帝的是非,既不妥当也容易被人抓到小辫子,另一方面,

  即使自己和皇后想出了规劝皇帝的办法,以崇祯皇帝现下的心

  态,恐怕不但听不进去,还会勃然大怒,到时候,不但于事无补,

  还会连累了周皇后……

  他是祟祯皇帝一出生就侍候他的,皇帝的一切他都了解;只

  是,皇帝的内心世界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包括皇后在内,他自

  己也不过是因缘际会地侍候了皇帝才知道的,也许有一天自己

  必须拼着一死“犯颜直谏”,但却不能连累了皇后——想到这里,

  他的心意定了,于是,他从容地回禀周皇后:

  “万岁爷为国事操劳,以致心中不乐,为今之计,只有在万岁

  爷下朝之时,多为他消愁解闷,或许,万岁爷心中的郁闷可以稍

  减一二……”

  “消愁解闷?”

  周皇后喃喃地叹着气说:

  “要如何才能为他消愁解闷呢?进美女?传歌舞?唉!谁知

  道他喜不喜欢呢,要是他也像天启皇帝那样爱做木工,那就好

  办了!”

  熹宗酷爱做木工,常在宫里敲敲打打地制作各种木器,而把

  国事全交给魏忠贤去处理,至死都不认为有什么不对地自

  得其乐。

  6

  争议了多时的“日蚀”问题终于有了结论,崇祯皇帝准了礼

  部尚书徐光启的奏请,开设历局,聘请了由日耳曼来华传教的耶

  酥会教士汤若望等人修订历法,并且将《永乐大典》中关于日蚀

  部分的记载选列出来做为参考。

  徐光启本人是个“西洋通”,他和许多来华传教的传教士往

  来密切,甚且结为知交,得此之便,他也学到了许多“西

  学”——包括了天文、地理、数学、机器制造,以及西洋大炮的铸

  造、使用法等等。早在神宗万历年间,他就和意大利的传教士利

  玛窦合译了《几何原本》、《测量法义》、《测量异同》等几部书。他

  的好友太仆寺少卿李之藻也和利玛窦合译了《同文指算》,自译

  了《圜容较义》等书。这几部书在算学上都有着极高的评价和极

  重要的地位。

  有了“西学”的专业修养,他在崇祯皇帝心目中的分量自然

  也就重了许多——祟祯皇帝本人虽然不谙“西学”,但是,天启六

  年的时候,袁祟焕在宁远城用西洋的火器“红衣大炮”打败了

  后金大汗努尔哈赤的事,他却是印象深刻的,因此他由“红衣大

  炮”延伸到重视所有的“西学”。当徐光启提出聘请汤若望修历的

  建议时,他一联想到“红衣大炮”的厉害,心中立刻有了定论。

  当然,那些原先持反对意见的人们,一想到“红衣大炮”的厉

  害,也延伸到了所有的“西学”的厉害,大家便通通闭嘴了。

  崇祯皇帝的耳根总算得到了清静,心里也稍微舒服了些,而

  周皇后为他准备的“消愁解闷”的节目也有了眉目。

  那还是她苦思多时才想到的:宫中原本就有一班女乐,只是

  崇祯皇帝自即位以来就忧于国事,劳于政务,根本无心也无暇欣

  赏乐舞,因此便闲置在那里。她悄悄命人去叫她们准备起来,再

  找了恭淑贵妃来商议歌舞的内容,因为:她于此道素来隔阂,而

  恭淑贵妃虽是陕西人,却自幼在扬州长大,扬州是笙繁歌喧之

  地,加上恭淑贵妃本人又精通丝竹管弦,由她来选择是最恰当不

  过的了。

  但恭淑贵妃稍一考虑之后,便决定舍歌舞而演传奇——传

  奇其实是歌舞剧,比之单纯的歌舞更有内容,也更多彩、多姿、多变化。她并且挑选了万历年间最著名的才子汤显祖所作的《玉茗

  堂四梦》中的压卷之作《牡丹亭》。

  于是,令女乐、伶官们排演起来。周皇后又精心安排了精致

  的晚宴,连同恭淑贵妃和袁妃一起到坤宁宫小聚,就在席间演出

  《牡丹亭》……

  《牡丹亭》是烩炙人口的作品,故事是叙述美慧的杜丽娘于

  春日在花园中梦见与一青年书生幽会,醒来后竟相思成疾而致

  病亡。书生柳梦梅在去临安应试的时候,路经南安郡,拾得了杜

  丽娘的画像,有感于她的青春美貌,便终日赏玩,结果,杜丽娘幽

  魂出现,与柳梦梅一见钟情,便私订终生。后来,柳梦梅发现杜丽

  娘是鬼魂,仍然真诚相爱,于是冒险掘墓,使杜丽娘再生,遂成白

  首之盟。这个故事浪漫玄奇,再加上词曲典丽精致,自问世以来

  已成为本朝最受欢迎的一部传奇;宫中在天启年间也排演过,这

  番重新演练起来,倒也是一大盛事。

  祟祯皇帝本人虽然没有什么艺术方面的修养,对于音乐和

  戏剧也没有多大的兴趣,但因为心情有点好转,便也被引出一些

  兴致来了。他让恭淑贵妃把故事先向他讲了一遍,对于这曲折的

  情节既觉得好奇也有了好感,晚宴的时候,他竟换上了一件簇新

  的常服出现在周皇后和众妃嫔面前,脸上也带着笑容,一时间,

  气氛好极了。

  周皇后精心准备的酒菜既丰盛且精致,可口无比,恭淑贵妃

  精心选择的节目内容更是动人心靡,即使是不懂音乐的崇祯皇

  帝耳中听了这细细袅袅的丝竹管弦,轻柔宛转的歌声,也不觉陶

  醉得一边轻尝着百花佳酿,一边眯着眼晴直点头赞好。周皇后看

  了他这个样子,心中热呼呼的,又是感动又是安慰地险些掉下泪

  来,自己倒无心欣赏这部优美的传奇了。

  而恭淑贵妃的整副精神却融入词曲中了,她一边目不转晴

  地注视着演出的伶官,耳中谛听,口中也不自觉地随着拍子轻

  哼;顷刻,剧情已经进入她最爱的“惊梦”这一段了……

  扮演杜丽娘的旦角轻启朱唇唱着: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丝,停半晌,整花钿……”

  她的丫鬟春香跟在她后面,两个人且歌且舞地踏着细步走

  到花园中。

  杜丽娘念了句对白: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接着便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

  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

  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恭淑贵妃口中跟着轻哼,整个人早已浑然忘我,心情也无视

  于岁月的奔逝,而回到了她也曾经拥有过的和杜丽娘一样的少

  女情怀;身为贵妃,将为人之母,这些,暂时从她的生命中消失

  了,她回复到那对爱情充满了幻想与憧憬的诗样的少女心。因

  此,她丝毫也没有注意到门外躲躲藏藏地走进来了一个小太监,

  沿着角落踅到了王承恩的身边,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王承恩的

  脸上便起了一些轻微的变化,然后,他沉吟了一下,走到祟祯皇

  帝的身后向他轻声回禀:

  “袁督师派人专程从宁远快马送来奏疏,万岁爷是等明儿一

  早看呢,还是现在……”

  崇祯皇帝想也不想地回答他:

  “袁督师的奏疏必有极要紧的事情,你叫人马上拿进来,我

  就在这里看吧!”

  一面又对身边的周皇后说:

  “不用停,你叫她们继续唱,别扫了大家的兴!”

  于是,王承恩回头命那个太监去将奏疏拿来,席上的演出也

  没有停止。

  杜丽娘做梦了,她梦见了柳梦梅对她深情款款地唱着: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

  怜……”

  恭淑贵妃整个人都痴了,几乎化成了杜丽娘;可是,也就在

  这个时候,小太监已经取来了奏疏,拿给了王承恩,王承恩呈给

  崇祯皇帝。

  祟祯皇帝顺手接了过来,眼睛还在注视着杜丽娘和柳梦梅

  的缠绵缱绻,耳中尽是一转三折的悠扬曲乐;可是,就在他分出

  些许眼神来看奏疏的时候,没看几行字,他的脸色就倏地变了,

  原先的笑容和迷醉的眼神在一刹那之间化为乌有,脸色先涨红

  了,而后紫,而后青,而后白。突然,他用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杯盘碗筷都被震得跳了起来,几个小酒杯和象牙筷子便掉到了地

  上,而就在杯筷落地声中,他几乎是用一种裂帛似的声音暴喝了

  一声:

  “袁崇焕,你好大的胆子……你……你也太不把朕放在眼里

  了!”

  他全身一阵颤抖,两排牙齿格格地互相撞击着。四周早就寂

  静了下来,演杜丽娘和柳梦梅的伶官早在他拍桌子的时候就失

  去不声音;恭淑贵妃的美梦被惊醒了,惨白着一张脸,捧着簌簌

  乱跳的心口,斗大的汗珠从额头冒了出来;袁妃早就吓得满脸是

  泪,周皇后露着一张惊慌失色的脸,手足无措地看着崇祯皇帝。

  没有人敢出声,寂静的空间里只有祟祯皇帝愤怒的、颤抖的

  声息。六月里的天气燠热而郁闷,一记闷雷打过,像是预告着暴

  风雨的来临。

  徐光启字子先,号玄扈,生于嘉靖四十一年,卒于崇祯六年

  (公元一五六二~一六三三年)。他于万历二十五年中乡

  试,因而常往南京,结识了利玛窦等人。万历三十一年他接

  受洗礼,加入天主教。第二年他考中进士,在北京任官,利

  玛窦也进京觐见万历皇帝,从此,两人过从甚密。利玛窦除

  了提供大量的西洋科学知识之外,也介绍他认识了多位博

  学的西洋传教士,对他的影响非常大。而除了引进西学、修

  订历法,编成《崇祯历》,翻译算书之外,徐光启在晚年编成

  了《农政全书》(约完成于天启五年至崇祯元年间,于崇祯

  十二年由陈子龙等增删整理刊行),贡献尤太。

  明代因海上交通发达,西方传教士东来的很多,传入的西方

  科技产物中包括了新式武器,其中由葡萄牙传入的火炮,最

  早运到澳门,以后被大量采用,称为佛朗机大炮或红夷大

  炮、红衣大炮。

  7

  骤雨初歇,天空里横过了一条绮丽绚烂的彩虹,七色光

  华美无比,从宁远城楼望去,有如苍茫荒凉的黄土大地上凭空

  了一座海市蜃楼似的,令人疑真似幻。

  然而,袁崇焕抬眼所凝视的却不是彩虹的璀灿瑰丽;仰首向

  天,他的心中所关切的是彩虹彼端尽处的后金军营。方才,他就

  在大雨滂沱中登上城楼,丝毫不敢放松地圆睁着双眼,目光如鹰

  隼般地扫射着城外。

  他的面容瘦长,肤色黝黑,身材不过中等,但眼神却极锐利、

  威严,在观察形势的时候尤其全神贯注——后金的军队趁着

  雨来偷袭的可能性虽然不是很大,但也绝不是没有;而在天气遽

  变的时候,守城的军士往往容易精神松懈,造成疏忽,几种厉害

  的火器“红衣大炮”、“万人敌”等在雨天中也不易施放。这些,他

  都不能不防,不能不提高警觉,因为:做为他的对手的后金国实

  在是太强了,强到令他的忧患意识提高到了百分之百。

  尤其这座宁远城,是捍卫京师的“山海关防线”的第一线,直

  接与后金国对垒,重要性非比寻常;守得住宁远,山海关的安全

  就增加了七分,守得住山海关,京师的安全就增加了七分。在这

  里重兵屯守了多年,多次的浴血苦战,不知牺牲了多少生命才保

  住了这块国土,抵挡了敌军的入侵。自己身为兵部尚书,亲自督

  师镇守,为的就是守住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乎社稷安危的

  重镇,早在多年前,自己就已经立下了与城共存亡的决心,誓死

  把自己的血肉之躯,化做卫国的万里长城……

  这座宁远城,正是他一手规划、亲自监工、兴筑起来的

  那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但是一想起来就如在眼前。

  “城墙高三丈二尺,城雉再高六尺,城墙墙址广三丈……”

  那是在熹宗天启三年的时候——距离现在已经七年了——

  那年是他第一次领兵守边,职位是宁前兵备佥事,官不过六品,

  却是他一生事业的开始。

  其实,早在更多年之前,他就已经立下了以身报国的壮

  志……

  “竹叶喜添豪士志,桂花香插少年头。”他还记得自己写过这

  样的诗句,那是在考举人的时候,才二十郎当岁吧,青涩的少

  年情怀,以“豪士”自许,慨然有报国之志。在那段少年的岁月里,

  在远在八千里外的家乡广东东莞,一边流览经史,一边习作八

  股文准备应试的同时,心中常有一股热血奔流,一股豪气上冲。

  虽然身为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胸中却隐隐地潜藏着一股万人

  敌的胆略;读着班超投笔从戎的史笔,吟着辛弃疾驰骋沙场的词

  章,再有感于本朝国境的不宁,“慨然而起”的念头便一天比一天

  强烈。

  那时候的自己,最喜欢和人谈论军事,从历史上成千上百计

  的大小著名战役到本朝“九边”的防御、战事,一打开话匣子,他

  就可以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从战场上的调兵遣将、前进后退的

  战略直谈到每一场战役的成败得失及影响,他都详加分析、评

  论,弄得自己的大哥祟灿和三弟祟煜联合起来给他起了个外号,

  叫做“纸上谈兵家”,意思是说他从未经历过战事,只不过从书本

  上得来一些战争的常识,就谈论得口沫横飞,俨然专家一般。

  对于这个外号,他是十分不服气的,因为,他自认自己在军

  事方面的常识,并非全由书本得来。他只要一有机会遇到曾经参

  加过战争的军官士卒,总是非常虚心而仔细地向他们请教关于

  战争的一切,尤其是曾经远赴边疆作战的人,他就请教得更详

  尽,让自己在实务方面多所见闻——除了自己还没有机会亲自

  参预战争之外,他不认为自己在“战争学”方面的修养有任何的

  欠缺;甚至,他认为自己在边疆的国防方面有着独到的才能,将

  来应该到国家边疆去效力的。

  为了将来能完成这个愿望,他一方面更加留意边疆军务,一

  方面则努力准备考试。原来,本朝的制度向以文官领军,而要做

  到文官就非先中进士不可,否则,即使有天大的志向和能力,也

  没有报国的机会。

  举人总算是考上了,进士却连续落第了多次——“遇主人

  易,逢时我独难。八千怜客路,三十尚儒冠。”③的诗句也就是

  这几次落第的时候写的,朝廷每三年考一次进士,自己也就每三

  年便跋涉八千里路从广东的家乡到北京应试。

  可是,这连年的落第,竟也是一件“塞翁失马”的事,他因

  而得到了另一方面的收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了应

  考,他离家远赴京师,一路上游历了名山大泽、城市乡镇,足迹几

  乎遍及全国。这多年的长途旅行,使他的身体锻炼得非常强健,

  而不再只是个文弱的书生;也使他的见闻、视野、胸襟和气度

  开阔了许多,更结交了许多好友,都是些有志气、有见识、有实学

  的人,大家一起畅谈时事和军务,常常通宵达旦。这些收获,对他

  的帮助都相当大。

  到了万历四十七年,他终于考上了进士。

  可是,这一年,在本朝的历史上却是一个耻辱的记号一一这

  一年正是与后金国发生“萨尔浒之役”而惨败的一年。

  他那时人在京师,身为新科进士,本该有簪花游街的光彩,

  可是这战败的消息传到了京师,他竟变得悲愤莫名,恨不得立刻

  就攘臂出关,会一会那传说中用兵如神的努尔哈赤!

  当然,他根本没有这种机会一一新科进士,依常例分发官

  职,他被派到福建的邵武去做知县。

  知县一做就是三年,可是,这三年中,他身在福建,心在辽

  东。辽东的情势越来越坏了,天启元年,努尔哈赤攻下了沈阳,五

  天后又攻下了辽东的首府辽阳……这些噩耗听得远在福建的他

  如坐针毡,夜里一合眼,眼前就浮起了一幕幕心惊的画面,一会

  儿是后金的辫子兵挥舞着手中的长枪大刀,仰天长笑着,一会儿

  却是辽东的百姓在哀哭声中沦为后金的俘虏……种种的画面在

  在都令他兴起了不忍之心。

  “哀鸿遍地,生灵涂炭……谁无父母?谁无妻儿?百姓又何

  辜呢?”

  许多个夜晚,他无法入睡,眼前浮动着种种令他悲悯不已的

  景象,胸中鼓着层层翻涌的巨浪。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

  与生俱来就背负着一个使命,那就是解救受苦受难的百姓——

  尤其是现在在辽东沦入后金国手中做了异国奴的百姓们……

  总算机会来了,天启二年,他到北京述职,竟很意外地得到

  了御史侯恂④的保荐,擢升他为兵部职方主事。

  从地方官转入兵部任职,正如他所愿;可是,他才到兵部不

  久,又一个噩耗从辽东传来,那就是广宁失守,王化贞的大军全

  数覆没⑤。关外千里之地尽失,捍卫京师的防线就只剩下一座山

  海关,而山海关能不能抵挡住连年势如破竹的后金国军队,是谁

  都没有把握的事。只要山海关一下,京师也就危在旦夕,因此,整

  个京师中人心惶惶,朝中甚至已经有人在议及迁都南京的可行

  性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悄悄地孤身单骑走了一趟山海关,

  详细考察地理形势和敌我双方对峙的局势。行前,他不曾对任何

  人透露过半点风声,弄得部里和家人都对他的“突然失踪”感到

  惊讶不已。幸好不久他就回来了,而且对这一行大有交代。他先

  是详细地说明了山海关内外的形势,而且还毛遂自荐地说:

  “只要给我足够的兵马粮饷,我一个人就可以守得住山海

  关!”

  当时朝廷正在急于用人、深恐无人能守山海关之际,而朝廷

  的大多数人又都龟缩不前,难得有人敢这样“挺身而出”,因此,

  不但没有人斥责他狂妄、大言不惭、自我膨胀,反而对他的豪语

  大加赏识,于是升他做兵备佥事,监关外军,并且发下了二十万

  两银子,让他从家乡招募新军⑥。

  他用这笔钱招募和调集了三千名广东兵、六千名广西兵,他

  生平所结交的好友谢尚政、洪安澜,三弟崇煜、亲戚林翔凤等人

  也随他一起投入了军旅,戍守山海关。

  到了山海关以后,他归在辽东经略王在晋⑦的辖下。初时驻

  守在关内,不久,王在晋派给他一个很艰难的任务,那就是出关

  到前屯卫去收抚流离失所的难民。受命后,他当夜出发,在荆棘

  虎豹之中夜行,四更天时到达。这个任务的完成,为他得到了另

  外一个意外的收获,那就是全山海关的将士给了他一个“铁胆”

  的外号,再也没有人用“书生”的角色小看他了。

  而且王在晋也更加倚重他,奏请任他为宁前兵备佥事,正式

  负责防守宁远和前屯卫二地。这两个地方都在山海关外,是整个

  山海关防线的最前线,自广宁失陷后,这里已是直接与后金军队

  对垒的第一线了。但是,当时的宁远却根本没有城墙和防御工

  事;他到了之后,详加查考地形,便建议筑宁远城,以作为山海关

  的屏障。

  但是,这个意见却和进士出身、完全不懂军事的王在晋相

  左。王在晋只想到在山海关八里外的八里铺筑城,而对于把防御

  线拉到距山海关两百里外的宁远,认为是件没有安全感的事。对

  于王在晋的缺乏远略,他是一向不太瞧得起的,以往王在晋的一

  些他认为无啥大智的命令,他也不怎么遵行;但这一次,事情牵

  涉到了“筑城”大事,王在晋是他的上司,两人意见不同的结果是

  可想而知的。但是,他的个性却不是委屈求全型的,只要是对的、

  有理的、为了国家大计的,无论职位高低,他都要据理力争的,于

  是,他越级向首辅叶向高⑧报告。幸好,叶向高是个贤人,不但没

  有怪罪他,还特别注意到了这件事,也特别和大学士孙承宗⑨商

  议处理的办法。

  而在这时,他又和王在晋发生了一件意见不合的事,也导致

  了他越发瞧不起王在晋。那是在宁远之北的十三山有败卒难民

  十几万人,被后金国的军队困住了,逃不出来。朝廷里派了孙承

  宗来处理这件事情,而他自告奋勇提出了建议:

  “我亲自带五千兵进驻宁远做声援,另外再派勇将到十三山

  去救败兵和难民出来——宁远离十三山只有两百里,如果行动

  顺利的话,还可以进据锦州;万一行动不顺利,就退守宁远。百姓

  是国家的根本,怎么可以弃十几万人于不顾呢?”

  听了他这番话,孙承宗很为之动容,和总督王象乾去商量。

  王象乾答应了拨三千人去救,可是王在晋却不敢冒险而不肯发

  兵,结果十几万人只有六千逃了出来,其余的全部陷入敌手。

  为了这两件事,他的心中沮丧了许久,无力感油然而生;自

  己的上司是个罔顾民命的官僚,误国误民,偏又位高权重,自己

  再怎么据理也争不过,国事还有什么可为的呢?

  幸好王在晋不久就下台了,继任的人选竟是大有见识,也一

  向赏识他的孙承宗。孙承宗非常支持筑宁远城的计划,派他和副

  将满桂驻守宁远,更派游击祖大寿开始动工兴筑宁远城。

  天启三年九月,他和满桂到宁远就任。从到任的那一天起,

  “宁远”这个名字就和他的生命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先是他亲自

  监工筑城,与士卒同甘共苦,同食同宿,而后,亲眼看着一砖一石

  地累积起来,筑成了坚固厚实的城墙,挡住了强悍的外侮……这

  样,一守宁远就是几年,官位日高,责任日重,即使父亲死了,也

  因为军情紧急而“夺情”⑩,没能回家乡奔丧;但是,这一条国防

  线却毕竟经营下来了。

  而今,他定定地伫立在宁远城楼上,脚下的一砖一石都固若

  金汤,身旁的将士都勇猛如虎,远方的敌军也不怎么敢轻举妄

  动……一丝欣慰的感觉从他的心中升起——多年的血汗毕竟没

  有自流啊!

  从宁远城筑成之后,他只有一次被迫离开,那是在天启六年

  末,因为受()谗于魏忠贤,竟被魏忠贤手下的人弹劾()只好乞

  休,回到广东家乡休息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直到崇祯皇帝即位,

  诛魏忠贤后才起复。可是,除了那段日子以外,他全部的心血,

  在这一段的国防线上,缔造了多次抵御敌军来犯的辉煌战绩。

  令他自傲的宁远大捷和锦宁大捷,先后击退了努尔哈赤和皇太

  极的攻势。尤其宁远之役是努尔哈赤自起兵以来唯一的一次败

  仗,经此一败,努尔哈赤心中不乐,背长毒瘤而死,这才由儿子皇

  太极继承汗位……

  这一串串的往事历历如在眼前,尤其是那两次惊心动魄的

  战役,血肉模糊,横尸遍野的景象几年来更是片刻也没有从他的

  心头退去……他不由得发出了一声轻喟,目视着远方,喃喃地自

  言自语:

  “宁远……皇太极,只要有我袁祟焕在这儿一天,这座宁远

  城就是铜墙铁壁,你就永远也拿不下这座城!我这辈子是跟你耗

  定了,就算我无力北伐,你也休想南进!”

  说着,他的目光从远方收了回来,转而四下环顾着城楼四

  周。大雨过后,城上还有些湿漉,但是,旗帜鲜明,盔甲雪亮,军士们人人士气高昂,刀出鞘,弓在弦,精神饱满,容光焕发,而远方却没什么动静。他仔细地看了又看,心中略略放松了。于是,他

  向身后的谢尚政说道:

  “我们再到别处去看看吧!”

  “是。”

  谢尚政微一躬身,跟在他的身后,一起转身走下了城楼。谢

  尚政是他少年时代就结交的好友,而且从他第一次募兵守山海

  关时就跟随他在军旅中效力,已经升到了参将的职位。因为是布

  衣之交,他从来也没有拿他当“下属”看,总视为平生知交,无话

  不谈;而谢尚政能力也很不错,交给他办的事从来没有出过差

  错,再加上两人相处了二十几年,培养出了一份他人所不及的默

  契来,因此,谢尚政对他来说已是最倚重的左右手。

  两人一起下了城楼,又沿着城墙走了一圈,遇上巡城的一队

  牢士,也向他们说了几句勉励的话,然后才一起回到行辕。

  守在行辕里处理文书的程本直迎了上来,奉了两人入座后

  才回事。

  程本直还是个布衣,没有正式的职位——这程本直是个奇

  人,他读了满腹的经书兵法史论,却不去参加举人、进士的考试;

  胸中存了报国之志,又最仰慕袁崇焕的功业,居然直接出关来

  投。求见了三次才见着,总算如了他的愿,被留下来帮忙办事,他

  使以门生自居,师事袁崇焕,平日更是工作得认真而起劲。

  “马匹、衣物都已经打点好了……”

  程本直言简意骇地回话:

  “明日一早可以如期出发!”

  “唔,好!”

  明日之行是早就拟好的计划:巡视整个的山海关防线,包括

  锦州、大小凌河、前屯等地,直到山海关。这一趟的巡视只有程本

  直随行,因此一应的细琐小事全归他负责处理。

  可是,两人正说着,谢尚政的脸上却先是掠过了一种异样的

  神色,接着就是欲言又止地沉吟了起来。不过,他沉吟了一会,还

  是明白地说出了心中的想头:

  “督师,您看,这次的巡视,要不要延后几天出发?等等消息

  看——您诛毛文龙的奏疏刚上去,万岁爷看了怎么说还不知

  道……”

  “不用了!”

  袁祟焕微一扬眉,做了个手势就打断了谢尚政的话,

  “不管万岁爷有什么旨意下来,巡视是既定的计划,不能随

  便延后的——更何况,万岁爷的旨意我猜都不用猜就知道,他不

  会不准我的奏的!”

  听他这么说,谢尚政就不再多话了,顺手端起茶盅来喝了一

  口茶,一边随意听着他吩咐程本直的话:

  “倒是这次的巡视,我们要格外留心,务必每个小地方都注

  意到,每一种可能发生的状况都要研判清楚——因为,我估计

  距离上次的进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皇太极应该在最近就会有

  所行动的!”

  这话谢尚政也觉得有道理,但是:一来,这次巡视的行动没

  有他,他说不上话;二来,他心中还在以皇帝的旨意为念,对袁崇

  焕这不把皇帝放在眼里的态度觉得有点不以为然,自己身为属

  下,也不便再说什么。因此,再喝了两口茶他就起身告退了。

  倒是等他一走,程本直也附和着他的话,向袁崇焕劝说道:

  “谢大人言之有理——督师擅杀毛文龙,已是越权,虽说万

  岁爷对督师倚重有加,圣眷正隆,督师究竟是为人臣者,圣意总

  要多所仰体……”

  几句话听得袁崇焕不由自主地长声一叹,目光直视着程本

  直,口中缓缓地说道:

  “这些话,我何尝不知呢?只是,大敌当前,不治军何以御敌

  呢?而治军首在整饬军纪,我若不杀毛文龙,又何以整饬军纪呢?

  我若不先斩后奏,以毛文龙的广结、重赂朝臣,我又怎么杀得了

  他呢?仰体圣意——唉!难道要我做一只善于察言观色、宛转轻

  歌、讨人欢心的百灵鸟儿,而后眼睁睁地看着皇太极入主中原,

  掠我大明江山吗?”

  这么一说,程本直就无言以对了,他默默地咀嚼着袁崇焕话

  里的意思,胸中却逐渐升起了一股无以名之的难受的感觉,脸上

  便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袁祟焕当然了解他心中的感受,于是,他

  伸手拍了拍程本直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生在我们这个时代,固然是一种悲哀;可是,我们是读书

  人,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是‘知其不可而为’啊!所以,这些年来,我总是乐观而积极地奋斗着,只要有一口气在,就尽一口气的

  力;边关能守一天是一天,只要挡得了一天后金国的军队,百姓

  就多一天不做亡国奴的日子,我所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样了!”

  说着,他从柜中取出了一本册子,递给程本直道:

  “这是我历年来作的几首诗,你有空时看看,就明白我的心

  志了!”

  “是。”

  程本直恭敬地从座上起身,伸出双手接了过来。一看,上面

  题着“率性堂诗集”几个字,随手一翻却翻到一首《边中送别》,一读之下竟心有所感,于是他大声念了出来:

  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浸宝刀头。

  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

  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

  故园亲侣如相间,愧我边尘尚未收。

  一听他念出了这首旧作,袁祟焕心中翻涌的感慨更深了。

  “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

  他缓缓地吁出了一口长气,接着又连连地摇了几下头;心中

  有千头万绪,却因为积压太久太多了,反而没有了要说出来的欲

  望。

  沉默了好一会儿功夫,程本直已经快速浏览了好几首诗,然

  后合上册子,满脸肃穆地望着袁崇焕道:

  “督师的心志,实在令人感佩,举世之人都知道督师这一番

  报国救国的忠肝义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袁祟焕却突然出声阻止了他:

  “不——”

  声音和手势一起发出,存在着一股无形的、袁崇焕所惯有的

  威严,程本直的声音当然就立刻停止了。

  “我的许多作为,在当世是会受到争议的……”

  衰崇焕仰天叹息了一声,然后尽量放缓了语气向程本直说

  道:

  “像是与后金国议和的事,朝里是如何的议论纷纷?……最

  眼前的一个例子,杀毛文龙吧,我的做法当然是越权的,朝里会

  没有人讲话吗?”

  程本直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但是,督师的用心是为公,不是为私啊!”

  袁崇焕微微一牵嘴唇:

  “全国九千九百万人,有几人如你,看得到这一层呢?”

  这话程本直答不上来,而袁祟焕却轻叹了一声,自顾自地说

  了下去:

  “我最近常想到一桩往事,那是在天启二年的时候,我初次

  监军关外,有一天,我发现一名校官虚报兵额,吞没粮饷,我一怒

  之下就把他杀了,一来是认为他犯了罪,该死,二来是杀他可以

  收‘杀鸡做猴’的作用以整饬军纪;可是,当时的巡抚孙承宗大人

  知道了以后却骂了我一顿,说我越权——往事历历,如在眼前;

  尤其是这次我在考虑要杀毛文龙的时候,再三反复思索,就几次

  想到这段往事。那时,我是太急切了些,那名校官犯的并不是天

  大的罪;我的眼里却容他不得……”

  对于自己个性上的缺点,他清楚得很。他有精神上的洁癣,

  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心中更是连小奸小坏也无法原谅,再加上

  脾气又直又烈,一个“吃空缺”的校官立时便人头落地了。

  “那时,我末及细想;而这一回,我却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动手

  的——不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到来,我还是要杀他的!”

  袁祟焕说着,突然一咬牙:

  “不杀毛文龙,山海关也不用守了!”

  他的神情令人望而生畏。

  袁崇焕著有《率性堂诗集》,这首诗题名《秋闲赏月》,全诗

  是:“战罢文场笔阵收,客途不觉遇中秋。月明银汉三千里,

  歌碎金风十二楼。竹叶喜添豪士志,桂花香插少年头。嫦娥

  必定知人意,不钥蟾宫任我游。”

  袁崇焕的籍贯《明史》本传记为广东东莞,但他参加科举考

  试时的资科却是“广西藤县”。近人考据,他祖籍东莞,祖父

  袁世祥约在嘉靖初年迁广西藤县。

  ③这首诗名《下第》,下半部分是:“出谷莺偏媚,还枝鸟亦安,

  故园修竹在,归去想成竿。”

  ④《明史》中没有侯恂传,但他对明末的历史颇有影响,保荐袁

  崇焕为其中极重要的一事,此外,他也一手提拔了名将左良

  玉。他的儿子侯方域则为文坛名人,明末“四公子”之一。

  ⑤王化贞是万历四十一年的进士,由户部主事历右参议,分守

  广宁。当时因辽东多事,他的官位便直线上升,天启元年做

  到了巡抚;但他的能力、人品都很差,既不懂军事,而且刚愎

  自用,更与经略熊廷弼不和,处处掣肘,使熊廷弼多次受制,

  无法发挥,辽东的情况越来越坏。天启二年,努尔哈赤率军

  攻打广宁,王化贞向朝廷宣称只要有六万人马就可直捣后

  金巢穴。这个意见与熊廷弼相反,但兵部采纳王化贞的意

  见,让他领十四万兵出战,结果大败,广宁失陷,幸赖熊廷弼

  领五千兵殿后,保护难民和败兵退入山海关。但朝廷事后将

  他两人及兵部尚书张鹤呜一并逮捕,熊廷弼因无力贿路魏

  忠贤而被处凌迟极刑,王化贞却因行贿,直到天启五年才伏

  诛。

  ⑥明代本行“卫所兵制”,军户为世袭,但中叶以后,卫所兵已

  衍生许多弊病,遇有重要战争,常须以募兵的方式,重加训

  练才能解决兵源,如戚继光即曾为了抗倭而在浙江义鸟招

  募新兵。

  ⑦王在晋是万历二十年的进士,天启三年官兵部尚书,熊廷弼

  死后,他被任命取代熊廷弼的职位,经略辽东、蓟镇、天津、

  登、莱。

  ⑧叶向高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万历三十五年入阁任大学士。

  第二年,原首辅朱(),阁中也没有其他人了,他遂成“独

  相”。他名列东林,官声很好,后来因为与阉党对抗而辞官。

  ⑨孙承宗是万历三十二年的榜眼。熹宗即位,他以左庶子充日

  讲官,很得熹宗的敬爱。天启二年,他原本官礼部右侍郎,广

  宁失守后,军情紧急,因为他通晓兵法,被任命为兵部尚书

  兼东阁大学士。

  ⑩明制官员逢父母之丧必须解任回乡守丧三年,但遇特殊状

  况可由皇帝下令不奔丧守制,而继续担任职务,谓之“夺

  情”。

  袁崇焕因为座师韩()、保荐者侯恂都名利东林,于是成为魏

  忠贤所欲排挤的对象。《明史》本传记:“忠贤因使其党论崇

  焕不救锦州为暮气,崇焕遂乞休。中外方争颂忠贤,崇焕不

  得己,亦请建祠,终不为所喜。七月遂允其归,而以王之臣代

  为督师兼辽东巡抚,驻宁远。及叙功,文武增秩赐荫者数百

  人,忠贤孙亦封伯,而崇焕止增一秩。”

  8

  毛文龙是浙江仁和人,早年从军,投在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帐

  下,李成梁去后又在袁应泰、王化贞手下,升到了个不大不小的

  官。万历末年,辽东失陷时,他和他的部队因为没到前线应战,所

  以“幸免于难”地既没有阵亡也没有被俘虏,从海道遁了回来,但

  却成了“无营可归”、流离失所的散兵。于是他便带着部队在沿海

  各岛和辽东、朝鲜边区胡乱打点游击混日子,也侥幸在朝鲜占了

  些地方作根据地。

  有一次,他找到了一个机会,趁着后金镇江的守军空虚的

  时候,带兵从朝鲜越鸭绿江偷袭成功,并且杀了镇江的守将。这

  件事情让王化贞高兴得不得了,因为这在当时是明军唯一一次

  战胜后金的战绩,虽然战果小得不能再小,但难得听到的这一个

  “胜”字,却令人精神大振。于是,王化贞极力保他升官,驻守镇

  江。只可惜,不久后金就反攻,毛文龙只得狼狈地逃出了镇江,根

  据地也只能从朝鲜迁到了皮岛。

  皮岛也叫做东江,在登、莱大海中,靠近鸭绿江口,与朝鲜本

  土只一水之隔,距离后金的国界也只有八十里左右的海面。全岛

  虽然小到只绵亘八十里,而且不生草木,却因为占了这地利之

  便,很有利用的价值。岛上的百姓,朝鲜人占了十分之三,汉人占

  了十分之七,大都是辽东失陷后逃出的难民和败军。毛文龙到了

  之后,又招募了一些流民前来,并且笼络他们当兵,一时间弄得

  颇为有声有色。毛文龙本人又很会“做人”,把朝中的一干权臣,

  连同宫中的太监全部都巴结、贿赂得很称心,从此也就一帆风顺

  地一直升官,受了他好处的权臣阉宦们索性替他设法将皮岛设

  为“东江镇”,让他当上了总兵官。

  那时袁祟焕尚未得志,其他的明军是一见了“辫子兵”就望

  风而逃的,唯独毛文龙这支部队还敢正面与“辫子兵”交锋。虽然

  屡战屡败,却也屡败屡战,至少勇气可嘉,因此名气逐渐大了起

  来,毛文龙本人的官位更是升到了总兵、左都督、挂将军印,赐尚

  方宝剑,所有的人都喊他“毛帅”了。

  天启四年五月,毛文龙派兵沿鸭绿江越长白山攻入后金国

  境,被守军打了个落花流水,无人生还。八月又派兵从义州城西

  渡江,接下来的五年六月和六年五月也都派兵偷袭过后金,全部

  战败铩羽而归。到了天启七年正月,后金征朝鲜,因为不耐烦他

  的连年骚扰,索性先分兵去攻打他所驻守的铁山,毛文龙大败后

  逃回了皮岛。

  在皮岛上,他得到了安全,那是因为后金兵没有水师,大海

  又不;会结冰,骑兵攻不过来,拿他没奈何。

  于是他便“海大皇帝远”地在皮岛做起土皇帝来了一一他的

  人品很差,贪财好色,贿赂权臣奸宦,冒功自雄,败坏军纪……

  得了皮岛的地利之便,他开始征收属于他个人的商船通行

  税,又派人去辽东和朝鲜挖人参,往南运贩,借以图利;一面又不

  停地向朝廷要粮要饷。但是战争发生的时候,他根本就不加支

  援,像宁、锦大战的时候,宁远等地战况惨烈,而皮岛有驻军二万

  八千,战马三千余,但毛文龙竟不发一兵一卒助战。

  而那时没人治得了他——天启年间魏忠贤当道,他在贿赂

  魏忠贤这方面做得很成功。

  到了崇祯皇帝即位的时候,诛了魏忠贤,朝廷里这才开始有

  人弹劾毛文龙,例如:工科给事中潘士闻劾毛文龙糜饷杀降,尚

  宝卿董茂忠甚至上疏请撤皮岛的驻军,调往山海关和宁远,但是

  没被采纳,理由是皮岛有地利之便,足以牵制后金,不能因为毛

  文龙个人的因素而“因噎废食”。

  衰崇焕起复的时候官衔是右都御史,视兵部添注左侍郎事

  第二年,也就是崇祯元年四月,升到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

  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皮岛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于

  是,袁祟焕上疏请由兵部直接管理皮岛的军饷,以便核数查账。

  不料毛文龙却因为虚额太多,若由兵部直接管理,一来虚报的数

  额会被查出,二来此后便断了这条财路,竟上疏抗辩。

  而且,毛文龙也不把袁崇焕放在眼里。袁祟焕年轻,又是

  文官,虽然对后金打过几场胜仗,官也做得大,但是在朝廷里

  既不会送礼也不会做人,在天启年间得罪了魏忠贤,还不是得挟

  着他那天大的功劳,乖乖地乞休,下台回老家吃闲饭去了——这

  一回起复,就凭他这种不善于结交、贿赂权臣的德性,谁知道

  干得了多久?

  “仗,是你打赢;人,我可比你会做。”

  一想到这点,毛文龙就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两声冷笑,自言自

  语地说道:

  “兵部尚书又怎么样?朝里我再加把劲,管叫你和天启年间

  一样,假装生病,交出兵权,回家吃老米饭去!”

  他广布人脉,京师里的消息极其灵通,早就有人给过他情

  报:在崇祯元年的冬天,锦州发生兵变的时候,袁崇焕上疏去

  饷,崇祯皇帝找了他最喜欢的臣子礼部有侍郎周延儒去问话。周

  延儒最善于忖度皇帝的心意,猜到皇帝有点疑心兵变是边将要

  挟朝廷的把戏,于是照着这个方向回话,说了很多不利于袁祟焕

  的话……

  “哼哼,咱们走着瞧!”

  毛文龙越想越得意,越觉得有恃无恐了一一周延儒早就受

  了他许多好处,现在去跟他请托一声,怕不早早地把衰崇焕排挤

  掉了?

  等到袁崇焕来到山海关就任的时候,他的态度更是倨傲,一

  副不把袁崇焕放在眼里的架势。袁祟焕以“督师”加“太子太保”

  的一品大员的身份亲自巡视地方,他在江上战船中的部队遇见

  了,竟然既不行礼也不晋谒,理由是“未奉将令”。种种的作为跟

  他在天启年间战争发生的时候,既不受主帅节制,也不出兵的骄

  悍没有两样,逼得袁祟焕不得不动手解决他的问题了。

  祟祯二年的五月二十二日,袁崇焕以阅兵为名,泛海到了双

  岛。除了自己的座船外,共带船三十八艘,出发前先试放西洋

  大炮,射程远的五六里,近的三四里,一时之间,炮声隆隆,“惊天动海”,也显出了他军容壮盛的威风。

  二十六日,督师的船队到达了双岛,登州的守将带了四十八

  艘兵船来会。二十七日到岛山停泊,旅顺的守将前来参见。袁祟

  焕嘉勉了他们一番话,也对他们保家卫国的辛劳做了一番犒赏。

  到了六月初一,毛文龙来了。

  毛文龙带着三千五百名将士到岛山来见袁祟焕,呈上礼帖

  三封和三桌筵席,两人一连三天一起饮酒到深夜,可是话却谈得

  不投机。袁崇焕为了防御后金的攻击,所做的全盘计划中,海上

  诸小岛的随时牵制后金是相当重要的一环,可是毛文龙不听节

  制。袁崇焕向他提到要在皮岛设文官监军,改编部队,粮饷由宁

  远转发,毛文龙不肯接受;向他要兵将名册以为犒赏,他也不肯

  给。谈到最后,袁崇焕只剩下一条“活路”可以指点毛文龙的了,

  于是劝他辞官回乡,谁知道态度傲慢的毛文龙竟大言不惭地说:

  “江南明媚,当然比这什么寸草不生的皮岛好多了,我何尝

  不想回到我那山明水秀的故乡去享享清福呢?只是,现在只有我

  熟悉辽东的事务,等我解决了辽东的问题,朝鲜现在很衰弱,可

  以顺势拿下的一一到那时就是我告老还乡的时候了!”

  这话是个屁,袁祟焕根本听不下去了,也就不再跟他啰嗦

  了。酒散后,袁崇焕传副将汪翥上船,和谢尚政一起商议部

  署……

  六月五日,袁崇焕邀请毛文龙参观将士的射箭比赛。他先在

  比赛的现场设了一个大围,由谢尚政率领各营士兵携带武器埋

  伏在围外;等到毛文龙到了,只让毛文龙和少数从官进入,而把

  所有的兵士都隔在围外。

  两人相见之后,袁崇焕对毛文龙说:

  “我明天就要回宁远了,贵镇在海外独当一面,请受我一

  拜。”

  说着果然朝毛文龙拜了下去。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倒把毛文

  龙吓了一跳,立刻跪下还礼。

  说着,大家一起上山;到了山上后,袁崇焕问毛文龙身边几

  个从官的姓名,回答的是:

  “毛可喜、毛精忠、毛有德③……”

  袁崇焕看看他们容貌殊异,不像是兄弟的样子,可是全都姓

  毛,便深觉奇怪:

  “天下竟有这等的巧合……”

  不料,毛文龙却解释说:

  “他们通通是我的干孙子,所以全部跟我姓毛!”

  听了这话,袁崇焕倒笑了起来,然后对他们说:

  “你们离乡背井地远赴海外为国效命,辛苦执戈御敌,每

  月只有五斗米的粮饷,说起来真令人又痛心又感动。请大家受我

  一拜,代表百姓和朝廷感谢你们为国尽力。”

  说着他便拜了下去。毛可喜等几个也立刻磕头答礼,心中

  十分感动。

  接着,袁崇焕转向毛文龙,突然一正脸色,目中闪出一道犀

  利的眼神,举出了几件毛文龙违令的事来指责他。毛文龙立刻又

  是桀骜不驯地抗辩了起来,然而,这一次袁祟焕已经抱了破釜沉

  舟的决心了,哪里容他废话连篇,立时便疾言厉色地叱责他:

  “本部院披肝沥胆,陪你谈了三天的话,万般开导,希望你改

  过自新,回头是岸,哪晓得你狼子野心,总是一味地欺诳骄狂,不

  肯洗心革面,弃恶迁善。你目中没有本部院,那也罢了,可是,天

  理国法呢?像你这种人,祸国殃民,罪大恶极,今日,本部院容你

  不得,要替大明天子执行国法了!”

  说着,他便西向叩首,请出“皇命旗牌”④,接着立刻命人除

  了毛文龙的衣冠,将他捆绑了起来。毛文龙的几个从官既先受了

  袁崇焕的拜,心中感动,再见他这样气势夺人,又是皇命在身,根

  本不敢有半点举动。毛文龙一人,虽是武将,毕竟年纪也不轻了,

  哪挡得住数十名兵士一拥上前,立时便拿个正着。但他兀自挣扎

  着,口中高喊着:

  “我犯了什么罪了?我为国立了大功呀……”

  袁崇焕厉声喝道:

  “你无罪吗?你当本部院没有证据吗?你以为本部院是个书

  生,只会吟诗填词,却不知本部院是奉旨领军管将的人。你说你

  无罪,本部院却有你犯下的十二条大罪的铁证,我且数给你听

  听——”

  他的外貌并不是“魁梧型”,声音也不是大如洪钟的威猛,但

  是,一对眼晴炯炯有神,气势夺人,一口“广东官话”又是理直气

  壮:

  “第一条:本朝的制度,大将在外,应由文臣监督,你却自据

  一岛,兵马钱粮都不肯接受查核,横行一方,嚣张跋扈到极点。第

  二条:你杀戮降兵难民,假充金兵,谎报冒功,欺蒙君上。第三条:

  你宣称如果引兵南下,取登州和南京犹如反掌,心存叛乱的意

  图。第四条:每年侵吞饷银好几十万两,兵士每月只给粮饷三斗

  半,克扣军粮。第五条:在皮岛私开马市,做走私生意。第六条:

  本朝只有皇帝可以赐人姓氏,你却妄自将数千部将都改姓毛,并

  且不经奏报就擅自封他们官职,欺君罔上。第七条:败退时剽掠

  商船。第八条:你自己强抢良家妇女为妾,部下跟着效尤,败坏军

  纪。第九条:驱策逃难的辽东人民偷挖人参,不敢去的就不给粮

  食,让他们活活饿死,草菅人命。第十条:把大批的金银财宝送往

  京师贿赂,拜魏忠贤为义父,在岛上替魏忠贤塑像。第十一条:铁

  山一战,被金国打得惨败,却向朝中谎报有功。第十二条:开镇已

  经八年,不但没有恢复寸土,反而在我方与敌方作战时观望不

  前,没有交战的时候则做走私生意,以物质给敌人实质的帮助。”

  这十二条罪状一口气数了出来,在场的人全都鸦雀无声。毛

  文龙也无话可说了,更不敢再嚣张狂傲,他吓得魂不附体,只有

  叩头求饶。

  于是袁祟焕向毛文龙的部将问:

  “以毛文龙的罪状,该斩首吗?”

  几个人早已冷汗直流,全身发抖,根本答不出什么话来,只

  有毛有德挣扎着吞吞吐吐地说了几句:

  “毛帅……征战多年……没有功劳,也还有一点点苦劳

  ……”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袁崇焕已经发出了一声怒叱:

  “毛文龙不过是个布衣,并没有真正替国家出过什么力,

  在官居极品,满门封荫,已经足够酬答他的辛劳了,结果他不

  不感恩图报,还要如此悖逆,这种人还不该死吗?”

  说着,他朝着北京的方向和皇命旗牌叩首,代表向皇帝请

  说:

  “臣袁崇焕今日诛毛文龙以整肃军纪,诸将中若有行为如毛

  文龙的,也一概处决。臣如不能成功地保卫疆土,请皇上也像诛

  毛文龙一样地斩臣以昭天下!”

  语毕,他命请出崇祯皇帝亲赐的尚方宝剑来,命令旗牌官将

  毛文龙在帐前斩决。

  毛文龙早已吓得魂魄全飞,瘫倒在地,口中只哀叫着“饶命”

  两个字;可是,袁崇焕的心意已决,哪里会在临事的刹那间改变;

  尚方宝剑又锋利无比,毛文龙被推到帐前的时候,一声“饶命”只

  出了半声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腔鲜红的血花如水柱般喷涌

  了出来,洒落在地,幻成一层血毯……

  今名九连,在辽宁省安东之北,对岸是朝鲜的义州。

  指琼岛和皮岛。

  ③这三人恢复本姓后为尚可喜、耿精忠、孔有德,为清初重要

  人物。

  ④明制,疆臣出镇,都赐皇命旗牌,做为“皇帝亲临”的象征;也

  有加尚方宝剑之例,都是权力的象征物。

  9

  “反了!反了……”

  崇祯皇帝背剪着双手,来回地踏着大步,口中不停地叫嚷

  着,脸色则已经气得由发红到转白到铁青了,身体和双手都有点

  抖,宽大的袍袖竟因此而有点无风自动。

  “叫……叫他立刻回来……朕要问他的罪……朕要把他千

  刀万剐……挫骨扬灰……”

  他一遍又一遍地叫嚷着,但是声音中却丝毫没有凶狠残暴

  的语气,而是,惊惶、疑惧和不安的总和体;眼光则是闪烁不定的,

  张望了一下东,又张望了一下西,像是怕给人从眼神中看出他的

  内心世界似的,不敢停留在一个定点上;嘴里不停地说着狠话,

  仿佛是在给自己壮胆,也掩盖住真实的心声。于是,他再三地反

  复着:

  “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了……朕要把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可是,这几句狠话根本传不到不在现场的袁祟焕耳中,而

  是吓倒了围绕在他身边的人而已。惊慌失措的周皇后勉强把持

  住心神,带着妃子们退离了他的跟前,各自躲进寝宫中,不敢

  出半点声音来。负责侍候他的宫女和太监们却是连躲也不敢躲,

  硬着头皮各就各位地侍立着,眼看着他的种种反应,心里无不胆

  战心惊,胆小一点的宫女吓得连哭都不敢哭,只是全身都在簌簌

  地颤抖。

  王承恩侍立在殿中,眼看着事情发生、演变成这样出人意外

  的局面。他因为年纪大了些,老成持重了些,还能力持镇定,却因

  为他极少预闻政事,而拿不出处理这件事的方法,急得他满头都

  是汗水,心里乱成一团,胡想着:

  “偏偏曹化淳给打发到南京去了,不然,他朝里的事情知道

  得多,准能拿个主意出来……”

  想着,又逼着自己尽快想出个办法来解决眼前的困境——

  崇祯皇帝讲话都已经结巴了,心情已经恶劣到不能再恶化下去

  的地步了,再继续下去,眼前立刻就要出乱子了,后果是不堪设

  想的!

  好在这一急之下,他倒是很快就给自己逼出了主意,脑筋转

  了几转就想起来了:

  “万岁爷平常比较喜欢哪几个大臣?喔,是了,那个周延儒每

  回一跟万岁爷说悄悄话,万岁爷都听得眉开眼笑的……还有,温

  体仁,这人说话也很得万岁爷欢心的——就是他们了,找了他们

  来,跟万岁爷好言好语地说说,让万岁爷的气消了,就好看看袁

  督师这事儿该怎么办!”

  主意想定,他立刻就悄悄吩咐身后的一个小太监道:

  “你出去,分头派人去请周延儒周大人、温体仁温大人,就说

  万岁爷可能有话要问他们,请他们尽速赶来宫门外候传!”

  话一说完,那个太监正举步要走,他却又追着补充说:

  “你去看看今夜值宿内阁的是哪一位大人,请他一并准备候

  传!”

  交代完这些,他才觉得没有什么遗漏的了,催着小太监即刻

  去办;然后立刻又极不放心地回过头来仔细注意着崇祯皇帝的

  精神状态。

  才不过是他交代几句话的时间,崇祯皇帝的精神状况已经

  又恶化了一些:他已经停止了走动,而在御座上坐了下来,白得

  发育的脸上,几条肌肉抽搐着,额上大片的冷汗顺着突突跳动的

  青筋滚出来,疑惧的眼光中流露着一种审慎与敏锐,嘴唇微泛着

  紫黑。

  他的情绪在煎熬中一步步地陷入痛苦的绝境——袁祟焕的

  行为一举击中了他内心最幽微、最不能为人知、最秘密的隐痛,

  那便是与自尊心纠结、夹缠不清的自卑……

  贵为天子,本是全国最高阶层的统治者,唯我独尊、高高在

  上;但他最害怕的一件事却是别人瞧不起他,不把他放在眼

  里——从做上皇帝的那一天开始,这个念头就像蛇一样地盘踞

  在他的心头。由于不是预立的皇太子,他自幼就没有机会接受储

  君的基本教育,而是接受一般皇子的教育,书也不是读得很多,

  学问一点也没有,更谈不上精通帝王学、治国术的大道理。即位

  以后,更没有饱学的师傅们来为他辅政,而对着国事如麻的千斤

  重担,他既怕自己没有能力挑起来,更怕被别人知道他没有能力

  挑;而本朝的文臣又个个都是进士出身,都读了一肚子的书,写

  得一手好文章,年纪也都比十七岁的他大了许多,和他们比较起

  来,他是唯一没有读过什么书、没有经历过什么事、没有处理过

  政治、掌握过权力的人。因此,从即位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极力表

  现出自己干练的一面来,诛杀权阉魏忠贤就是他当时最得意的

  杰作;另一方面则是尽力的掩饰,不让别人得知他腹中墨水的深

  浅。

  因此,他对满朝大臣的第一个要测试的心态,并不是忠不忠

  于国家、尽不尽力办事、有没有能力胜任现职,而是瞧不瞧得起

  他,是不是认为他有做明君圣主的能力。两年来,他就活在这种

  深恐被人瞧不起的心理压力下,小心翼翼地掩盖着自己的心虚,

  尽力维持着自己的尊严,也尽量不去面对这个心灵深处最不堪

  一击的情结。

  可是,到今天,袁崇焕的行为无异是一把利剑,一下子就削

  去了他层层掩饰的外衣,一剑戳进了他心中最幽深的隐藏秘密

  的所在……

  他的心被利剑刺出了万千个伤孔,每一个伤孔都汩汩地流

  出了鲜血,痛得他无法忍受。

  杀了一个毛文龙不算什么——即使是杀了一百个毛文龙也

  不算什么,他并不在意毛文龙的性命,他在意的是袁崇焕的先斩

  后奏!

  “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了……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他再一次自言自语着,两排牙齿颤抖得撞在一起,发出了

  “格格”的声音。袁祟焕的行为是很明显地瞧不起他,对他来说,

  这个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大得令他承受不起。想着,他便突然机

  伶伶地打了个寒颤,接着却从心里生出了一股奇异的力量,令他

  精神陡地一振,大声吩咐左右:

  “快拿纸笔来,朕要亲自下诏,宣他回来……朕要把他挫骨

  扬灰!”

  他原本是大声地下令,可是话说到一半声音就开始逐渐细

  弱,最后的几个字更是微弱,而且带着颤音,听起来不但不像是

  在命令别人,反而像在乞怜似的;接着,他又重复了一次:

  “朕要把他挫骨扬灰!”

  这次的声音更小了,王承恩听在耳里,心里没来由地冒起了

  一种酸楚的感觉;但是,他好不容易等到崇祯皇帝说了一句容易

  往下接腔的话,一时间顾不得其他了,立刻就赶上一步,凑在祟

  祯皇帝的跟前回道:

  “万岁爷,下诏书这种事,哪里用得着您亲笔写呢?依奴婢

  看,还是宣几位内阁的大人进宫来,商量着办就成了!”

  对于这个提议,崇祯皇帝几乎是在“听而不见”的状况下随

  便点一个头的,可是王承恩就好办事了,马上一挥手再唤了一个

  小太监过来:

  “快去宣三位大人进宫!”

  方才派出去找人的小太监还没有回来。他并没有十成的把

  握能找到周延儒和温体仁这两个人,但是本朝的制度,内阁每夜

  都有大学士轮流值夜,至少今夜值宿内阁的大学士是一定跑不

  掉的,至少还有人能来处理一下这棘手的事,心里多少也宽了一

  些下来;可是,当他的眼睛再转到崇祯皇帝身上的时候,才刚放

  松了一点的情绪立刻又紧了起来。

  祟祯皇帝已经停止了反复诵念的狠话,脸色上的青气也逐

  渐退减,表面上看起来,他的情绪已经进入开始稳定的状态了,

  可是仔细一看他的眼神,却又是另外一种的骇人。

  他的眼睛忽然变得比平常要清澈、明亮了许多,而且清得几

  乎发出绿光来;两颗黑珠子骨碌碌地转着,然后,他突然拉着王

  承恩的衣袖,深恐被其他的人听到了似的,压低了声音问道:

  “朕要把他挫骨扬灰——他若知道了,会不会带着大军杀进

  宫来?”

  他的眸光中有一分狐疑和恐惧,说话的神情都像是深恐隔

  墙有耳似的,小心翼翼地向王承恩打听消息。

  王承恩一听这话,下意识地哑然失笑:

  “袁督师统领的是大明官军,怎么会杀进宫来呢?”

  话一说完,再一看崇祯皇帝的神色,立刻就懊恼起自的话

  说得太直了。他想着崇祯皇帝已经给气糊涂了,自己应该好言劝

  慰才是,怎么可以失笑呢?于是,他立刻又好言好语地劝导着崇

  祯皇帝:

  “万岁爷,您想到哪儿去了?大明朝的臣子,哪一个不是忠心

  耿耿的呢?奴才是个下人,不懂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可是,

  总也在戏文里听过几句词儿,说是‘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上马

  定乾坤’。自古以来,天子圣明,臣子忠心,百姓安乐,就是太平盛世的。袁督师是在天启朝里就在边关上立过大功的,这回起复,

  也是万岁爷您给他的恩典,他知道好歹,连感恩图报都来不及

  呢……”

  他的“好话”说了一长串,崇祯皇帝却没有接腔,但是神情中

  的异常之色开始减退,眼光也慢慢地敛聚了起来。王承恩一看自

  己的几句话开始有了一些效应,便不敢停止自己的话头,滔滔不

  绝地一直说了下去。他本来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但是为了化解

  崇祯皇帝心中的气愤,就只好硬着头皮不停地说话,也总算使崇

  祯皇帝的情绪没有继续恶化下去。

  也幸好他讲了一段时间之后,小太监上来回话了:

  “值宿内阁的钱龙锡钱大人已经在门外候旨了,周大人和温

  大人也已经在半路上了,再一会儿就到了!”

  王承恩听了,连忙点了点头,立刻又向祟祯皇帝半哄半劝地

  请示着说:

  “万岁爷,先净把脸再召见他们吧?”

  崇祯皇帝没有什么反应。他立刻又一挥手,召来了小太监,

  端上来金盆温水,侍候了祟祯皇帝净了脸,又给他整理了一下稍

  微有点抓乱的头发,准备打理出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来召见臣

  子。

  钱无锡去年四月才入阁,现职为次辅;周延儒官礼部右侍

  郎,温体仁的现职是礼部尚书、协理詹事府事。这其中,身份、地

  位、名望最高的是钱龙锡,但是目前最得帝心的却是周延儒。

  周延儒是万历四十一年会试、殿试都考了第一名的状元。那

  时他才二十五岁,又是个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的美男子,长身玉

  立,丰神俊秀,立在大半都是半白头发的朝臣群中,少年得志又

  兼有外在美的他就显得“鹤立鸡群”了。再加上他是宜兴人,一口

  的南音软语,既柔且雅,好听极了,因而使他在人际关系方面,有

  着绝好的发展条件。

  在婚姻上,他更有一段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传奇在人群中传

  播着。

  原来,周夫人小的时候就因为举止娴静而被认为有贵相,她

  的父亲为她择婿便十分谨慎;后来,一看到周延儒的文章,立刻

  就决定把女儿嫁给他。但是,周延儒的家中十分贫穷,好几年都

  拿不出一件聘礼来,更别说是迎娶了,因此,她的青春便一年一

  年地耽误下去了。

  而她的妹妹所许配的却是一门富家,很快就来下聘,聘礼丰

  厚贵重,摆满了一屋子,看得人人都羡慕不已,可是周夫人只是

  静静地坐着做女红,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有一天,全家妇女都在为她的妹妹裁制嫁衣,她的母亲忽然

  感慨地说:

  “妹妹穿丝绸,姐姐却没希望穿这样的好衣服,她许配的人

  家只配穿布衣。”

  周夫人一听,索性换下了身上的丝帛,从此只穿着粗布衣

  裳。而那几年,周延儒穷困潦倒得几乎连自已都养不活,哪里能

  顾得到末婚妻?婚事就一直拖延下去。等到周夫人的妹妹年龄

  已经大得夫家三番两次地催促,便只好越过姐姐先嫁了出去。

  周夫人的妹妹出嫁的时候,婚礼非常铺张,一长列的乐队簇

  拥着雕饰华丽的花轿出阁而去,看得亲友中的闺中姊妹人人羡

  慕不已,周夫人也只是静静地坐着做女红,没有什么特别的表

  情。

  到了万历四十年的秋天,周延儒中了乡试,全部的人都既意

  外且惊喜,周延儒也连忙准备要迎娶过门。这本是一件美事,谁

  知道周夫人却不肯在这个时候完婚——她年过二十未嫁,早已

  是邻里乡人口中的“老姑娘”了一一她只是淡淡地说:

  “总是已经迟了!”

  听到她的这个反应,周延儒惭愧得发愤用功,赴京赶考,会

  试、殿试连中状元,立刻名声动全国。南京官府听说了他因家贫

  无法完婚的事,以公款为他下聘。聘礼送到周夫人家的时候,比

  她妹妹的更丰厚,周夫人仍然是静静地坐着做女红,没有什么特

  别的表情。

  周延儒迎娶的时候,因为已经中了状元,并且得了官职,周

  夫人也有了封诰,便依命妇的身分穿着命服举行婚礼。婚礼的隆

  重是江苏一地有史以来最盛大、最荣耀的一次,而且人人都知道

  他娶了一位贤德的夫人……

  这段传奇甚至传到崇祯皇帝的耳里,连周皇后都对这个与

  她有同姓之谊的状元公的这段故事赞叹不已:

  “这段真人真事,可真跟戏文上唱的一样玄奇呢!”

  不过,周延儒之深得崇祯皇帝的欢心,倒也不完全是由于他

  容貌俊美、说话好听、婚姻传奇。身为江南人氏,他与生俱有着典

  型的南人的禀赋,聪明灵巧,善体人意,未语先笑,言必中人意,

  而使听者十分称心——他就像一只讨人喜欢的小百灵鸟,总在

  适当的时候,婉转地唱出令人迷醉的美妙歌声。

  因此,王承恩一得到他已经在宫外候旨的报告时,一颗悬了

  许久的心总算放下来了——在崇祯皇帝的情绪已经开始有点稳

  定的情况下,他相信周延儒必可解决这次袁崇焕所闹出来的事。

  于是,当崇祯皇帝决定要在御书房中单独与三位大臣密谈

  时,王承恩也就索性告退了出来:一来是他向无参预国事的野

  心;二来是他想去看看受到了惊吓的几位后妃们,向她们报告一

  下情况已经有了转机的讯息,好让她们放心;三来,则是他认为

  以周延儒之能,必可把事情处理得十分圆满……

  果然,他料想得一点也没错,这君臣四人关起门来在御房

  中整整谈了一夜的话,直到天色放明、早朝的时间将近的时候,

  才打开门走了出来。四个人的脸上虽然都充满了疲惫之色,但神

  情却都是安祥而平静的,显示着问题已经在这彻夜的长谈中解

  决了——他一看几个人的神色就知道:没事了,雨过天晴了,方

  才的决议在等会儿的早朝上就会宣布的。

  “万岁爷不过是气极了,嘴里骂几句要杀要剐的罢了,给大

  家劝一劝,说点好听的就没事了……袁督师毕竟是卫国守土的

  重臣!”

  他想着,立刻便放了一百二十个心,心里打的主意就只是找

  个什么空档可以小睡一下,补补昨夜的不得安眠!

  可是,贵为天子的崇祯皇帝却没有他这种随时可以偷空安

  眠的福气。一夜末睡,他还是得打点起精神来上早朝,处理袁崇

  焕诛杀毛文龙的事宜。经过了周延儒等三人的婉言进谏,他的情

  绪在逐渐恢复正常中也唤回了一些理智,他决定按照臣子们的

  建议处理这件事。

  情势比人强,他必须强力克制住自己的疑惧和愤怒,小心处

  理这件事——现在辽东的国防百分之百地仰仗着袁祟焕,为了

  大局着想,除了“一切依他”以外,别无他法;否则,就只有任后金国的“辫子兵”长驱南下了……

  别无选择,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优旨褒答”——一切都

  为了大局着想。

  于是,当着廷上的文武百官,他扮演出一副宽怀大量、英明

  睿智的笑脸,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嘉勉衰祟焕为国除害,

  且加派了两人再详细调查毛文龙的罪状,以便近日内昭告天

  下……可是,等到一下了朝,不但脸上的笑容立刻全部消失,原

  来支撑着肉体的意志力松懈了下去,他的整个人像个泄了气的

  皮球似的萎了下去。

  精神上疲惫不堪,头痛欲裂,太阳穴上的青筋不停地突突跳

  着……种种的宿疾再一次全部冒了出来,而且更糟的是,即使召

  了太医来,给他服下了安神的药,他还是无法成眠。

  他的龙床上嵌金镶玉地极尽精致缛丽,锦被上盘踞着金线

  绣成的栩栩如生的祥龙。暑月里天热,寝宫的屏风后面便置着隆

  冬时储存起来的大冰块,两个宫女坐在冰块后面打着扇子,丝丝

  的凉风便从屏风缕空雕花的间隙中轻拂出一室的清凉。“人间帝

  王家”的富贵荣华在物质上当然是无可匹敌的,但是,他却因为

  无法安睡,这一切身外的享受,他都感受不到什么乐趣。

  仰卧在锦榻绣被上,他的脸白皙瘦长,圆睁着一双合不上眼

  皮的眼睛,心里更是不得安宁,脑海中飞过来扑过去的,交织着、

  缠绕着的尽是袁崇焕的身影……

  他其实只见过袁崇焕一次,那是在去年七月一一他即位后,

  群臣因为辽东的残破,争相上疏请召袁祟焕。他于四月间下诏任

  命袁祟焕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

  津军务。七月间,袁崇焕到达京师,他在左安门的平台召见了袁

  崇焕。在此之前,他仅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过“宁远大捷”、“锦宁大

  捷”和袁崇焕的名字,而且,对于袁祟焕在天启年间所缔造的辉

  煌战绩,他听得耳熟能详,热血沸腾,心里就不免对这个人充满

  了好奇;谁知道,当他第一眼看到袁崇焕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

  是失望。

  袁崇焕的外貌很不起眼,既不是他想像中的雄赴赵、气昂昂

  的英雄,也不是风流倜傥的儒将、羽扇纶巾的军师,更没有古书

  中所记载的汉留侯张良状如妇人孺子的秀丽——他的肤色黝

  黑,身材精瘦,面貌平庸,怎么看都不像是国家的栋梁。

  可是,当他再看第二眼的时候,却没来由地吃了一惊,原来,

  袁祟焕一抬头,两道目光就电一样地向他射来,他从来没有看过

  这么锐利的目光……好不容易稳住自己的心神,开口说了几句

  宣慰的话,可是,等到袁崇焕开口回奏的时候,他心中的感觉更

  坏了。

  袁祟焕一口的广东官话,语音重浊,短折急促,他既觉得呕

  哑啁哳,又听不太懂他讲话的内容;再加上袁崇焕说话时的态度

  拙拙逼人,目空一切,他心里的恶感更重。只是为了边关紧急,他

  才勉强忍耐,耐着性子仔细倾听,猜测他在说些什么,强扮笑容

  赏他高官厚禄,勉他为国尽忠……

  虽然只有这么一次会面的经验,但此后袁祟焕却经常在他

  的恶梦中出现——容貌丑陋、说话难听、态度骄狂,只要一想起

  他的模样就又怕又憎,只巴望着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可

  是,偏偏天不从人愿,袁祟焕的声貌始终都如影随形般地紧缠着

  他不放;尤其是现在,他怎么也拂不去脑海中飞着的袁祟焕,忽

  而张牙舞爪,忽而拙拙逼人,甚且仗剑向他砍来……种种的幻象

  折磨着他,使他的精神有如在十八层地狱中,忍受着惨无人道的

  酷刑般的痛苦。

  10

  除了祟祯皇帝个人的心理反应和在无奈中做出的正确决定

  以外,朝野各界对于袁祟焕擅杀毛文龙的事情,产生了非常激烈

  的反应。在朝臣中,不少人因为断了毛文龙这条“财路”而大肆攻

  击袁祟焕,种种措辞犀利的奏疏如雪片般地飞来,使得崇祯皇帝

  的精神一次又一次地重复陷坠在这个事件的游涡中而无法自

  拔。

  在民间,一些“清流”、“舆论”的意见更是提出了尖锐的批

  评:轻则认为袁祟焕跋扈专权、目无君上,重则甚至拿这事来和

  宋的奸相秦桧以十二道金牌杀岳飞相比,认为袁祟焕陷杀忠良。

  尤其是一群所谓的“名士”们,咬住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

  论基础,更加地口诛笔伐了起来。

  这群“名士”中反应最激烈的是常熟人钱谦益——他与毛文

  龙的私交甚笃,更因为他的宦途不得意,主要的经济来源仰靠毛

  文龙的资助,毛文龙被杀,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影响,便也难怪他

  要运用自己在文坛上的分量对袁崇焕施以严酷的批评和打击

  了。

  其实,钱谦益这个人,虽然文章作得很好,诗也享誉一时,在

  文坛上很有点名气,但是人品却极差,是个无耻之徒。

  他是万历三十八年科第的探花郎,而他之所以会考中了这

  全国第三名的“探花”,却因为一场政治斗争与金钱介入科考的

  丑闻。

  当时的万历皇帝已经多年不上朝理政,朝中乱成一团,官员

  们互相争权夺利,倾轧不休。内阁、六部、言官之间各自为了自

  的利益而势如水火,气味相投的则结成小圈子,以共同争取更大

  的利益。于是又演成了以籍贯和私交而区分成齐党、楚党、浙党

  的“三党”,以及由顾宪成讲学于东林书院而逐渐形成的“东林

  党”。两派之间互争互斗,此起彼伏,形成了官坛的怪现象、恶

  势力。

  但是,本朝的读书人向来就只有出仕这一条路子,因此对于

  官坛黑暗的怪现象除了屈服以外别无他法。读书人往往在问鼎

  科考之前就得依附于一派的门下,以为羽翼,才有在考场求得功

  名的机会。当时,钱谦益便投入了东林的门下。

  万历三十八年的主考官叶向高本是东林人物,阅卷后也就

  取了钱谦益为状元。谁知道叶向高本来列为第三名探花的韩敬

  是三党首领汤宾尹的故吏门生,以四万两银子贿赂了汤宾尹,使

  汤宾尹越职舞弊,报取韩敬为第一名状元,钱谦益则改为第三名

  探花。

  初入仕途,钱谦益就经历了这么一场金钱与权力、政争的交

  结,使他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官场的黑暗,影响所致,他的人品变

  得更加低下。这年他已二十八岁,“十有五而志于学”的那种纯

  洁、热情和理想早已被岁月与现实磨了个一干二净。

  可是,尽管他做人已无品格可言,在仕途上却还是一样的不

  如意。考中“探花”本可授翰林院编修的七品官职,却只做了两个

  月,就因父亲去世,只得丁忧归里守制去了。而后,东林和三党互

  相倾轧,输的时候他跟着倒楣,赢的时候好处却轮不到他,别人

  丁忧守制只三年,他却乡居赋闲了十一年,直到天启初年才得起

  复,但是,宦途也不顺,做来做去都是小官,几经运作才补了个四

  品的少詹事,当个“文学侍从之臣”。更坏的是好景不长,不久,魏忠贤当道,把东林诸人赶尽杀绝得十分惨烈,他因为只是个小角

  色,还不够“成仁取义”的资格,只不过落了个罢官回乡的下场而

  已——但这也已经够惨的了,要不是凭着在朝那一两年间收受

  的贿赂和毛文龙的资助,他怕不早成了饿殍?

  但,到了一年多前,他忽然时来运转——那是因为崇祯皇帝

  登基,诛除了魏忠贤等阉党,又开始启用被魏忠贤迫害的东林人

  士。只是,东林中真正的人才早已被魏忠贤杀了个干净,只剩下

  庸才还活着。于是,“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他再度起复,也

  再度补詹事府少詹事,一个“礼部侍郎”的高位竟然落到他身上。

  只可惜,他尽管写的文章、作的诗,字里行间尽是些什么“气

  节”、什么“忠君”、什么“爱民”的,骨子里却早早认定了自己做官的目的只是在名、在权、在钱,既无为国为民的抱负,更不晓得什么叫做“人贵知足”。礼部侍郎做了没多久,他就妄想染指内阁

  了。

  于是,他和周延儒、温体仁之间的斗争又展开了。周延儒和

  温体仁两人的年龄都比他小得多,但职位却在他之上,他深恐这

  两人抢去了自己的入阁机会,便搞了许多小动作、策划了不少门

  生党羽来对付这两人。

  谁知道,这一回却不是“姜是老的辣”——周延儒和温体仁

  两人的心机、城府、权谋都远在他之上,并且棋高一着地翻出了

  他典试浙江时接受贿赂舞弊的事③……

  祟祯元年的十一月初三,以钱谦益和周延儒、温体仁三人为

  代表的朝臣,在祟祯皇帝面前为了推举阁臣的事而展开了一场

  “阁讼”。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地从上午争论到秉烛时分,重

  点就是在于讨论钱谦益有没有进入内阁参与高级国事的资格。

  最后,胸有成竹的温体仁抖出了当年钱谦益受贿舞弊的事实,认

  为他的人格有污点,不配入阁。

  这么一来,双方胜负立见。于是,崇祯皇帝下令议钱谦益之

  罪,决议是廷杖一一就在朝廷之上,当众拉下裤子,用大木棍打

  屁股……

  再一次从青云坠入泥淖,打击当然不可谓不大,他除了回乡

  闲居之外也别无选择。但他本是个权势欲望极重的人,回乡闲居

  也不可能闭门思过、修心养性,又仗着写得一手好文章、作得一

  手好诗,曾隶名东林、被阉党迫害的这些条件,大作其沽名钓誉

  的诗文起来,弄得一些不明就里,只读过他一些华美典丽、满口

  仁义道德的诗文的年轻学子崇拜、仰慕有加,他也就索性以“文

  坛领袖”自居起来了。

  当然,光凭赋诗、作文,哪里够他征逐酒肉,广蓄姬妾?因此,

  与毛文龙的暗通款曲成了他的主要经济来源。毛文龙不时地遣

  人送来“菲敬”,他则无论在朝、在野都大力赞举毛文龙,把他塑

  造成保家卫国的忠臣良将的形象。

  因此,他恨透了袁崇焕,竭尽所能地制造出不利于袁崇焕的

  舆论来打击他……

  而对于袁崇焕本人来说,这些朝野的反应都是早在他意料

  之中的;但是,他的心中有着一种属于读书人的骄傲与固执,既

  然认为杀毛文龙是一件义无反顾的事,当然也就不会把这些反

  应放在心上——他真正放在心上的只有两个人,在以前是努尔

  哈赤,现在则是努尔哈赤的儿子皇太极,这才是他真正的敌人!

  因此,他很明确地要求自己把全部的精神用在对付皇太极

  上——带着程本直亲自巡视整个山海关防线,最终极的目的也

  就是为了对付皇太极!

  一路上,他不但仔细考察着每一个地方的部署状况、机动能

  力、战斗能力、军心士气、百姓生活状况,更要程本直巨细靡遗地

  记录下来。

  “皇太极是个厉害角色,一点疏忽都不能有,否则,就会给他

  可乘之机……”

  他谆谆嘱咐着程本直,心中却也不免兴起了若干感概——

  这条“山海关防线”,打从天启二年,第一次踏上山海关的城楼开

  始至今,千里路根本就数不清已经走过多少次了。多少岁月,多

  少风霜,陪伴着自己一腔保家卫国的豪情壮志,为了守护大明朝

  的江山而仁足于茫茫的苍穹之中,刀口舔血、披星戴月,一重山,

  一重水……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心有所感,他不自觉地缓声念出了岳飞的《满江红》词句,词

  境吻合他的心境,仿佛岳飞的心声就是他的心声;一刹时,他竟

  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穿越了时空,和岳飞合成了一体。

  万历朝的党派最早成形于万历二十年,当时,李腾芳因劝首

  辅王锡爵不要曲从万历皇帝的心意,不立皇太子却“三王并

  封”而被贬官。这时,李腾芳的好友顾天峻也因为险诐无行,

  被劾去官,两人一起劾归,于是开始有顾党、李党的名目。到

  了万历三十八年,国子监祭酒汤宾尹和顾天峻集合了一批

  人与东林作对。顾天峻是昆山人,汤宾尹是宣城人,因此名

  为昆党、宣党。到了万历四十年以后,经过一番扩大、整合,

  发展成楚党、齐党,以汤宾尹为首,依附于声势、实刀都较大

  的浙党。

  浙党则以浙人沈一贯为首,他于万历二十二年入阁,三

  十年任首辅。他纠集了浙江籍的京官,专与东林为敌,被称

  为浙党。

  “东林”本不是党的组织,而是一群志同道合的读书人自然

  形成的力量,却卷进了政治斗争中。谢国桢的《明清之际党

  社运动考》为三党和东林之间的势力消长分期为:

  万历二十年至三十年(一五九二~一六0二)是东林

  当政的时期。

  万历三十年以后是两党互持的时期。

  万历四十五年(一六一七)以后是三党专政的时期。

  天启初年(一六二一)东林又得到政权,直到魏忠贤的

  势力兴起,三党全部依附魏忠贤的阉党,全力打击东林,杀

  戮东林六君子,东林的政治势力为之瓦解。

  ③天启元年,由于东林再度得势,叶向高再度入阁,钱谦益得

  起复,本来补翰林院编修兼典制诰,掌诰敕撰文,不久即外

  放典浙江试。不料在任上,他因为批阅浙江举子钱千秋的

  试卷有“贿买关节”之嫌,为给事顾其仁等举发,旨令“听

  勘”,他乃托疾回乡。

继续阅读:第二章战士军前半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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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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