遅刻惠美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说道:“莱特先生,你说的这番话有一定的道理。春琴虽然在口头上抗拒与佐助结婚,但是,她最终在父母的劝说下还是半推半就地与佐助结合了。不过,她非常讨厌别人把自己和佐助当作一对夫妇。她严格地规定,他们之间的主仆礼节、师徒规矩丝毫不能逾越。这种心情导致了春琴对待佐助的态度总是非常恶劣。
“佐助的祖父和父亲都在鵙屋家的药店里当过伙计,对主人非常地忠诚。因为这一层关系,对佐助来说,鵙屋一家人就是他们世世代代的东家。父辈们传下来的这种主仆鲜明的尊卑感,奠定了佐助和春琴日后感情的基调。比如,在佐助跟着春琴学琴的过程中,春琴会不断地以主人的口气呵斥佐助道:‘佐助!我是那样教给你的吗?’‘不行!不行!要是学不会就得通宵达旦地学习!’她一边气愤地骂着,一边用拨子敲打佐助的脑袋。佐助从来不敢躲避春琴的敲打,只会低下脑袋呜呜啜泣。
“春琴借着教授佐助琴艺的机会,以高高在上的师傅名义尽情地享受打骂佐助给自己带来的愉悦。佐助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些,把师傅的严酷教学当做无上的恩惠,甚至把春琴的打骂当做是爱的表示。春琴带给佐助的一切苦难,恰好是他的快乐之源。
“佐助由于始终在春琴的面前低眉顺眼,所以从来没有看见过春琴失明之前完整的美丽容颜,但是,他对自己无法领略到春琴明眸的光彩并不感到遗憾,反而为此感到非常的幸福。他认为,春琴的身上没有任何不足之处,而且眼下这样的春琴才是完美无缺的富家小姐。他对这桩扭曲的婚姻感到无比光荣,对鵙屋一家人感恩不尽。他全心全意地照顾春琴的一切,丝毫不敢忤逆她的任何命令。
“春琴的性格除了残疾赋予她的东西,更多的是佐助在后天帮助她完成的。佐助把春琴当作自己心中完美无瑕的女神。他越是崇敬爱慕他的师傅,心理阴暗的春琴越是不把佐助放在眼里,依旧侍宠骄矜。她不仅在琴艺上对佐助极尽严厉的苛刻,在感情上也不给予他正常的回应。师徒之间的游戏就这样经年累月地延续下去。两个人虽然从来没有互相表明心迹、公开承认夫妻关系。但是,街坊邻居们都知道春琴与佐助相辅相成,无法分离。
“春琴恶劣的性格与乖张的脾气终究给自己埋下了苦果。她在无意之中结下了仇人。一天夜里,佐助突然被春琴痛苦的呻吟声吵醒了。他急忙爬起来一看,原来有人趁着夜色潜入春琴的卧室,把沸腾的开水洒在了她的脸上。春琴最引以为傲的美貌不但不复存在了,而且还彻底毁容了。她沉浸在万分地痛苦中,几乎每天都是在责骂佐助中度过那些难捱的时光。
“一天,春琴对佐助痛苦地说道:‘佐助啊,佐助!我已经被别人害得丑陋不堪。你不可以再看我的脸了。’此后,她好像在说梦话一样不停地重复念叨道:‘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我的伤脸。这件事情一定要保密。一定要保密啊。’
“伴随着春琴的神智逐渐恢复,这样的话越来越说个不停。佐助听到以后犹如万箭穿心,悲痛不已。一个早晨,佐助从女佣人的房间里偷偷拿来女人化妆用的镜子和一枚长针。他面对镜子,毫不犹豫地将针刺进了自己的眼睛。”
“天哪!”莱特吃惊地叫出声来,把遅刻惠美吓了一大跳。
莱特对遅刻惠美发表的观点感到十分地惊愕。毕竟,他出生在欧洲的女王国,生活在另外一个社会中,接受到的文化教育和伦理道德是纯粹的西方价值观,崇尚的是自由、平等和博爱。他根本没有办法接受这样一个残虐身体和心灵的事实。
莱特把之前的温柔和优雅一下子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开始变得愈加义愤填膺了,用淡蓝色的眼珠紧盯着遅刻惠美那张浮现着朵朵红晕的脸庞。
莱特咄咄逼人地质问道:“遅刻小姐,真是难以置信!佐助对春琴的爱已经到了可以为她刺瞎双眼的地步了吗?以被虐待为荣幸,以痛苦为快乐,这绝对是佐助舍弃了自我价值而对春琴盲目崇拜和畸形的服从!”
遅刻惠美只是抿着嘴角微微地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莱特貌似失态的质问。
她继续讲述道:“双目失明的佐助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在地板上摸索着,爬进了春琴单独居住的内室。他双膝着地,跪在春琴的面前,恭恭敬敬地低头施礼,虔诚地说道:‘师傅!我现在已经变成一个盲人了,永远也不会再看见您的容颜了。请您放心吧!’
“‘这——是真的吗?’春琴听到佐助的话以后,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她久久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默然沉思。佐助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像在这沉默的几分钟里感觉到极度的快乐。
“据说,天龙寺的峨山和尚听说佐助刺瞎了自己的眼睛,不禁赞扬他道:‘转瞬断绝内外联系,转丑为美的禅机,实在是高人之举啊。’
“从此以后,佐助的内心深处埋藏着宛如烈火一般的崇拜心情。他勤勤恳恳地服侍着春琴。即使是在炎热难耐的盛夏,春琴的双脚也像冰块一样寒凉。佐助就把她的两脚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为她暖脚。尽管如此,他也很难把她的双脚暖和过来,倒使自己的胸部冷若寒窑。
“就这样,佐助和春琴两个人一起生活了许多年。佐助努力地讨好和逢迎春琴,一味地迁就她,任凭她随心所欲。这样做更加助长了春琴的坏脾气。她从一个爱使小性子的少女变成了暴戾如虎狼、孤僻不通人性的中年妇女。佐助不断地提高自己的琴艺,后来还担任了老师。如果他对女弟子表示出一丝热情之意,春琴虽然不会露骨地表示出嫉妒之情,但是,她却会在事后更加恶毒地刁难他。佐助也以此为荣,乐此不倦。
“春琴比佐助早21年去世了。佐助在无限怀念春琴中度过了寂寞的余生。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生下来没有多久就送给别人了。之后,他们又先后生育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也全部送给了别人。春琴过世以后,佐助对春琴非常思念,对孩子似乎并不思念。孩子们也不愿意回到双目失明的父亲这里。因此,晚年的佐助既没有子嗣,也没有妻妾。他在门徒的细心照顾下以83岁的高龄与世长辞,结束了他与春琴纠葛不清的一生。”
莱特迷惑不解地问道:“遅刻小姐,这篇小说的作者到底想要说明什么道理呢?”
遅刻惠美又抿了一下嘴唇,回答道:“小说的作者是樱花王国著名的作家谷崎润一郎。我想,他是想通过佐助刺瞎自己双眼的自虐来保持春琴之美的永恒,表达的是人类对美对爱追求的最高境界,以及爱情至上的伟大而深刻的思想。”
莱特极其不自信地问道:“果真是这样吗?遅刻小姐。”
遅刻惠美以十分肯定的语气回答道:“莱特先生,果真是这样。例如,春琴被仇人毁容以后就在不断地暗示佐助:你不要看我的脸。她的心中非常清楚,佐助一定能够领会她的这种暗示的。
“佐助不负春琴所望,准确地领会了春琴的意图。因为这是他能够与春琴继续相处的唯一途径。佐助满足了春琴希望他不要看她那被烫坏了的丑陋面容的愿望,最终选择用针刺瞎自己的双眼,同时也在记忆中永远保持春琴完美的形象。春琴的美,幻灭于现实之中,却重生在佐助的精神世界中。”
莱特听到这里,情绪显然更加激动了。他用力地翘起两道淡黄色的眉毛,准备好好地与遅刻惠美辩论一番。
他语速急切地说道:“遅刻小姐,春琴与佐助的爱恋是完完全全的虐恋!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是畸形发展的。虐恋关系中最主要的内容,第一就是统治与屈从关系,第二是因此导致的心理与肉体痛苦的行为。在春琴与佐助的关系中,这种统治与顺从的细节显而易见。一般来说,绝大多数人是追求快乐而躲避痛苦的。然而,有虐恋倾向的人却恰恰追求的是痛苦,通过痛苦来得到奇异的快感和乐趣。
“按照正常情况来说,春琴应该是一个正值青春期的腼腆羞涩的少女。但是,从佐助来到䴗屋家开始,春琴连上卫生间都不愿意自己动手,全部由异性的佐助来服侍。可以说,春琴已经把佐助奴役到了一个近乎卑贱的地步。佐助对春琴的言听计从,则是不问原因的盲目服从。春琴对佐助的依赖,达到了一种虐待的程度,对佐助的态度则变得越来越恶劣。这些因素导致了两个人关系的畸形发展,直至最后佐助为了满足春琴的无理要求而刺瞎自己的双眼。”
遅刻惠美不以为然地说道:“莱特先生,对于您的高见,我实在不敢苟同。您可要知道,这部电影是由我国著名的当红影星主演的。自从1976年上映以来,影片得到了我国人民的广泛喜爱,一再复映,经久不衰。
“我清楚地记得电影的片尾是这样的:一个整个脸颊被包裹起来的妇人半跪在榻榻米上,欣慰地说道:‘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看到这里,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精神愉悦的感觉。我看到了春琴和佐助在心灵上的完满,感受到芸芸众生的人生完美。”
莱特惊愕地望着遅刻惠美的脸庞。他丝毫不能接受这样一个荒唐奇异的观点。
莱特话锋犀利地说道:“非常抱歉,遅刻小姐,我可不是这样认为。我认为,这部小说和电影的内容极其怪异荒诞,主题阴暗恐怖,阐述的完全是一种变态的扭曲的荒谬思想。把刺瞎双眼这种残忍的行为理解为不堪忍受爱慕之人的丑态,其实是佐助对现实的消极逃避。这是正常人类根本无法接受的一个所谓的伦理爱情故事。”
遅刻惠美听了莱特表达的观点,一个劲地摇头否定。脑门上黑黝黝的头发在她的眼前快速地晃过,如同舞台上的幕布一样拉开了又很快地重新闭合。她认为,只有这样做才能表达出自己心中的坚定信念。
遅刻惠美摇晃了半天的脑袋,看到莱特仍然无动于衷,不由地感到非常的失望。
她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道:“这样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真是教人回肠荡气啊。莱特先生,看来您还是很不了解我国的历史文化和民族心理啊。”
莱特回答道:“也许吧,遅刻小姐。在我们欧美人看来,这真是一件难以理喻、颠覆乾坤的事情。我也知道,东西方文明存在着一定的差异,但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别。同为东亚人的黄龙国人和太极国人,难道也是这样的审美观念吗?”
遅刻惠美诡异地笑了一下,轻声地说道:“我也不太清楚。好像不是的。”
莱特听了以后,心中似乎宽慰了一些。不过,因为前面的谈话内容给他的精神和心理带来了不适和不安,他不想再多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