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罡风猎猎,卷起陈休鬓角的几缕湿发。
他缓缓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掌,指节间还残留着方才聚力时的灼热感,
掌心纹路里凝着的水汽被罡风一吹,瞬间化作细碎的白雾。
抬眼望去,远处那道魔影正横亘在广济府的天幕上,
漆黑的轮廓边缘翻涌着暗红色的煞气,仿佛一条择人而噬的巨蟒。
它每一次呼吸,天地间的雨势便会骤然加剧,带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
陈休的瞳孔微微收缩,眸底翻涌的战意几乎要冲破眼底——那魔影周身缠绕的怨念里,分明裹挟着无数生魂的哀嚎。
“盘踞一方,残害生灵,今日定要斩了你这孽障。”
他低声自语,声音被风雨撕得有些破碎,却字字带着冰碴般的决绝。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动,右掌在身前虚虚一握,周遭的空间骤然泛起水波似的涟漪。
下一瞬,他迈步踏入那道被撕裂的虚空裂隙,身影连同衣袂翻飞的弧度一同消失,
只余下山巅的雨珠依旧循着惯性,砸在方才他站立的青石上,溅起一圈圈浅淡的水痕。
雨还在下,且愈发绵密。
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巨网,将整个天地都罩在其中。
大地早已被泡得发胀,田埂上的黄泥混着雨水汇成无数条浑浊的小溪,顺着沟壑蜿蜒流淌,发出汩汩的声响。
更远处,那条平日里死气沉沉的黄泉此刻竟也波涛汹涌,暗绿色的河水裹挟着残肢与骸骨奔腾咆哮,
水面上漂浮的魔怪们正借着这股凶煞之气狂欢,有的张开布满倒刺的巨口嘶吼,
有的则用利爪拍打水面,激起丈高的水花。
忽然,几只生着蝠翼的魔怪瞥见了荒野上零星的人影,猩红的瞳孔里瞬间燃起贪婪的光。
它们怪啸一声,冲破雨幕便要扑过来,却在距人群数丈之外时,
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弹得粉碎,化作几点腥臭的血雨融入天地间。
陈休的身影从虚空裂隙中踏出时,恰好撞见这一幕。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襟,方才撕裂虚空时带起的罡风竟将周身的雨珠都震开了半寸,雨丝落在他身侧半尺处便自行滑落,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域将他与这湿冷的天地隔绝开来。
这种感觉很奇妙。
方才因杀意而躁动的气血,在触到这微凉的雨意时,竟如被投入冰块的沸水般渐渐平息。
他望着雨丝在自己指尖半寸外碎裂的样子,忽然停下了脚步。
何必急着赶路?
他索性舒展了一下筋骨,任由那股因备战而紧绷的气息缓缓散去。
淅淅沥沥的雨珠敲打着远处的枯树枝,发出“嗒嗒”的轻响,像是天地在低声絮语;
脚下的泥土吸饱了雨水,散发出潮湿的腥气,混杂着远处黄泉河上飘来的腐臭,竟奇异地构成了一种独特的韵律。
他缓缓闭上眼,感受着雨丝落在皮肤上的微凉,听着风雨穿过林间的呼啸,甚至能捕捉到黄泉河中那些魔怪体内混乱的气息流动。
这一刻,天地间的雨仿佛成了他的耳目,将万物的律动都清晰地传入心神。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睁开眼时,眸中已一片清明。
方才对魔影的杀意仍在,却多了几分沉静的掌控力,仿佛这漫天雨丝都成了他可以调动的力量。
“原来如此。”
他轻笑一声,足尖轻轻一点,并未见丝毫发力,身形却已如一片被风吹起的枯叶,踏着细密的雨丝向广济府的方向飘去。
脚下的雨珠在他踏过时微微一滞,随即又顺着原有的轨迹落下,仿佛只是被一阵无形的风温柔地拂过。
雨还在下,但此刻在陈休眼中,这雨中的天地,已是另一番模样。
————
长阳县外五十里,官道两侧的荒草已长到半人高,被午后的热风拂得簌簌作响。
“哒、哒哒——”
沉闷的马蹄声突然从远处传来,起初像几粒碎珠落在玉盘上,转瞬便化作密集的鼓点。
黄尘如黄龙般从地平线上腾起,裹挟着铁蹄碾碎碎石的脆响,
十数匹神骏的黑马破开尘幕,四蹄翻飞间,骑士们的身影在烟尘中若隐若现。
“吁——!”
最前方的骑士猛地勒紧缰绳,黑马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鬃毛被风掀起,露出马鞍上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
身后立刻有人收住马势,铁甲摩擦声中,一道粗粝的嗓音响起:
“头儿,怎么了?”
烟尘缓缓落定,为首者的模样渐渐清晰——他身披八宝龙鳞甲,
甲片在阳光下流转着暗金光泽,每一片鳞甲的边缘都錾着细密的云纹,跑动间相互碰撞,发出清越如环佩的脆响。
内衬的赤红战袍从甲缝中透出边角,被风卷得猎猎作响,腰间的兽面裙甲垂至膝下,与战靴上的虎头纹相得益彰。
最惹眼的是他手中那杆赤金长枪,九尺枪身如淬了烈焰,
盘旋的龙纹从枪尾一直蜿蜒至枪尖,枪缨是极烈的朱红,随马背起伏轻轻颤动,整个人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尊贵与凛冽。
“不对劲。”
甲胄之下,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此刻正如鹰隼般扫过四周。
目光掠过官道旁歪倒的路碑,掠过草叶上未曾沾染的马蹄印,掠过远处山峦投下的诡异阴影时,眼尾微微绷紧。
那声音清灵如玉石相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像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让身后众人敛了声息。
骑士们立刻做出反应:
左侧两人不动声色地握住腰间的探灵玉,玉牌在掌心沁出微凉的触感,原本流转的莹光此刻却黯淡如死鱼眼珠;
右侧三人同时取出青铜罗盘,指尖掐动法诀,罗盘上的指针却疯了似的乱转,
时而指向天际,时而扎进地面,最后竟卡在刻度中央,纹丝不动。
“探灵玉没反应。”
“罗盘也失灵了,推演不出任何气机。”
几人交换了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这片荒郊明明风平浪静,草长莺飞一如寻常,可越是这般“正常”,越让人脊背发寒——就像平静的水面下,藏着一头正悄然张开巨口的猛兽。
为首的骑士缓缓抬手,赤金长枪的枪尖在阳光下闪过一丝寒芒。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精准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握紧兵器,继续前行。记住,无论看到什么,保持阵型。”
黑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警惕,打了个响鼻,蹄子在地面上不安地刨着土。
风依旧吹过荒草,只是那簌簌声听在众人耳中,竟像是无数细碎的脚步声,正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广济府妖神出世那晚,我亲眼见着天地倒转,黑雨从地面往天上涌。”
胸口紫焰印记的中年人勒紧马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像淬了冰,
“阴阳逆乱到这份上,天机早就成了一团乱麻,推演?
便是活神仙来了也掐算不出半分。你们瞧瞧沿途——”
他抬手往道旁一指,那里几具枯骨半埋在泥里,破烂的衣襟被风扯得猎猎作响,骷髅头空洞的眼眶正对着众人来的方向。
“十室九空都算客气的,有些村子连骨头都凑不齐整。
这地界滋生的邪祟,怕是早已成了气候,走一步都得踩碎三分阴气,谁也别想着掉以轻心。”
“眼下说这些无用。”
为首的骑士调转枪尖,赤金枪缨扫过马鞍,
“先去淄谷县,那里是灾变最早的地方,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头儿!”
一名方脸骑士猛地拍了下马背,黑马吃痛人立而起,
“都到这份上了,您还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脖颈上青筋暴起,声音发颤,
“前阵子虚神雷劫劈亮半边天,傻子都知道有大人物要出世,紧跟着邪神墓就炸了锅——这么大的事,为何陛下不让司主亲临?
还要死死压着消息,眼睁睁看着广济府几十万百姓……”
话没说完,他猛地攥紧拳头,铁甲碰撞声里带着咬牙切齿的恨:
“几十万条人命啊!就这么成了荒郊野鬼!”
“就是!”
另一名年轻骑士红着眼附和,
“邪神墓异动,便是千年难遇的浩劫,哪个敢压?
除了金銮殿上那位,谁有这权力?”
他忽然冷笑一声,声音里淬着血似的,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们在圣安城里听曲儿饮酒,穿绫罗绸缎,享尽了万民供奉,凭什么连百姓‘活着’这点念想都要掐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