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审判
蔡寞琰2024-09-24 11:0618,832

前言

当《她们走向法庭》终于到我手上之时,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

2017年4月,我开始写她们的故事,7年过去,回头再看,当时的文字多少有些稚嫩,只有一片赤诚。时间过得飞快,我剩的头发还没有这本书的页码多,但总算是给我的“她们”一个交代。

感谢法律让她们还有一条出路;感谢编辑们,让我拿到了这本书。

我依旧记得当年领着第一个“她”走向法庭时的情景。那时的我真是年轻,头发乌黑浓密,走路昂首挺胸;而那个“她”被丈夫打得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去法院时还在浑身发抖。

我让她躲在我身后,说莫怕,“拉紧我的衣服,我们还有三只眼睛,看前路够了。你再挨打时,我能护住你,就当是玩老鹰抓小鸡,老鹰再凶猛,它也怕我不是?你跟着我就行了。”很快下起了大雨,我给她打伞,“莫怕,雨会停,能见彩虹,就算今天没有,以后会有。”

老天开眼,那天真就让我们看到了彩虹。她也笑了,如愿逃离苦海。临别前她对我说:“小蔡律师,希望更多的人能在你后背躲一会儿。”我斩钉截铁回:“我能啊!”

后来越来越多的“她”站在了我背后。我从没有选择过当事人的性别,但每次我看见背后的她们,总会不由得张开双臂,跑啊、吵啊、冲啊,就是想她们不要真给“老鹰”抓走,被撕裂了。

不是因为慈悲,而是相信——我相信受难的人都会逃出生天;我相信法治会带来公平、正义、还有希望;我相信阳光能透过裂缝照亮暗夜;我相信明天来临受惊的人不用再躲藏;我相信勇气不会那么容易丧失……

当我写下这些故事时,我问她们是否介意,大多数人都是很开心地说,真好啊,有人心疼我们啊,有人记得我们啊,有人吸取我们的教训啊。当然还有:“我们的书什么时候能出来啊?”

我问编辑,编辑告诉我快了。于是我也说快了,她们就认真地期待“我们”的书。就这么过了几年,我仍是说快了,她们也从来没有怀疑。就如当年我们办案,她们问何时立案、几时开庭,就算好几个月都没有消息,她们依然相信自己很快能脱离苦海。

书的封面出来时,我第一时间发给她们看,一个“她”看了之后,又哭又笑,说这本书的另一面真是差点就可以叫“姐们走向天台”了,我知道她在说什么,为何哭,又为何笑。

“她”就是我从天台上带下来的女子。当时她抱着孩子,要从三十多层的顶楼往下跳,说她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了。她婆婆还在一旁骂:“你死不死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这会儿可没打你,待会警察来了也有说法……”

我在一旁吓哭了,不知道喊了多少遍,“你能不能信我一次?我领着你大胆地往前走,去法庭转一圈,转两圈,一直转圈圈,也比在这里好啊……”不知道喊了多少遍,她抱着孩子下来了,我浑然不觉还在喊。往后历时五年,她终得自由,我安心了。

如今,我觉得自己老了,不知道是等这本书等老了,还是打官司说太多话将自己说老了。时易世变,我好像没那么相信了,如有隐忧,无可奈何。或许胆怯才是多数人的保护色,怕事才能躲开事,能顾好自己不伤害他人,才是慈悲。我不再羞于自己有此番想法,谨遵医嘱,每天走一万步,将血脂、血糖、血压降下来,想让自己活得轻松些。

前段时间,我散步时遇见路上有人打架,吓得蹒跚而逃,可一回头发现不对劲,是一个一米八的壮汉在殴打他妻子,一脚一脚地踩她的头,女人凄厉的哭喊声越来越弱。我实在怕等不来警察她就死了,于是就又站在她的面前。然后我就被打了,踝关节损伤,髋部损伤,头也破了,手被划出一道口子,身上多处软组织受伤。但是,她活了下来。

我以为我老了,就会怕了,就会躲得远远的,可我还是不由地冲了出去,我还是想求一个心安,尽管如今多有后怕。于是我又忍不住想,若是往后,自己实在走不动了,有谁能递给我一根拐杖就好了,兴许我还能往前走几步,兴许我还能打这么一场仗。

我希望每个人都过得好,我会张开双臂,也还会有很多“她们走向法庭”的故事。

我很想说,我的“她们”,请你大胆地往前走,莫回头。或者,躲在我后面,我们去法庭转圈圈好不好?

正文:

2024年三月末,大学校友杨霜联系我,说有个案件想找我“合作”,也算是请我帮忙。她现在是外省一家律所的合伙人,我问是什么大案要案,“以至于那么大一家律所还需要找外援,传出去怕是会被别人笑话。”

杨霜说:“不开玩笑,就一普通的民事案件,我反正搞不定,找同事又不合适。你先别问,当帮我一个忙,费用在你的行情价上再加20%。反正我不缺钱,就当去国外玩了一圈。”

见她神神秘秘,我半开玩笑道:“莫非你终于想清楚,决心要离婚了?”

杨霜急了,“我们感情好得很,你少散播谣言。再说了,我要离婚,那不是分分钟的事?我让他向东,他就不敢往西。”

我赶忙岔开话题,“那咱俩具体聊聊案子吧。”

杨霜却说一两句讲不清,得见面详聊。

1

大学时候,我们都对杨霜印象不错。她不是我们学院的,读的工科,法律职业资格也是毕业后考的。她眼眸清亮,热爱运动,走路昂首挺胸,一双大长腿格外引人注目。我们见过她在足球场上跑步,即便旁边没人,也是面带微笑,跑了一圈又一圈,大汗淋漓的样子很有魅力。

杨霜性格豪爽、不做作,乐于助人,遇见有人问路、需要帮忙,总是热情回应。有次她见到有女同学中暑晕倒了,不管不顾背起人就往校医院跑。那时候,她们寝室里的桶装水一直都是她一个人换,大家问她,她还大大咧咧说:“我在家里挑粪喂猪样样都干,有的是力气,体力活就放心交给我来干。”

当然,后来任谁也想不通,为何她会找贾勇强那样的男朋友。

贾勇强与我同系不同班,他是系里的“传奇人物”,入学不到一年便将班里的同学全部得罪,没处下一个人。他面相凶狠,爱瞪眼睛、捶桌子,为人自大,总以“未来法官”自居,但凡辩论总要争个赢的,无论别人说什么,哪怕与他不相干,也要凑上去反驳,恼羞成怒时会直接拿书本砸人,即便对方是女同学。

由于我们系的公共课是合在一起上的,杨霜那时经常逃课跑来陪贾勇强上课。尽管大家都刻意与贾勇强保持距离,杨霜却笑着和每个人打招呼。有同学于心不忍,旁敲侧击地提醒杨霜,让她保护好自己。杨霜却一派天真,“以前我确实无人保护,可现在不一样了,有他在我什么都不怕,一往无前。”

杨霜不厌其烦地与人提及他们相识的过程——一开始她也没看上贾勇强,横竖觉得他那人看着不大舒服。可每次跑完步,贾勇强都会拿一瓶冰红茶等她,风雨无阻,即便杨霜多次拒绝,也全不在乎,第二天继续在跑道边等着,为她加油打气,“他说我是璀璨的灯,亮堂,只要一走开,天就黑了,蒙住他的心。我长这么大,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坚定地选择,不容错失。”

可杨霜自从恋爱后,明显地变了样。衣服穿得越来越保守,一年四季裹得严严实实,就差没有裹面纱了,我们称她为“装在套子里的人”。贾勇强不许她化妆、护肤,戴首饰,手机里不能存任何一个男生的号码,即便与女生通话,也得事无巨细地向他汇报,所有社交账号包括邮箱的密码都必须对他公开。但凡杨霜与男同学说上几句话,贾勇强就会当众大发脾气。

即便如此,杨霜也会把“责任”悉数揽过去,她说自己从小笨手笨脚,说话做事不讨喜,还让同学们不要孤立贾勇强,“我们这么多的人,总要有人来爱他的,群体刻意去孤立个人,那也是大恶。”

有人再次提醒杨霜,说没有谁孤立贾勇强,反而杨霜要看看自己,是不是被人罩了麻袋出不来。杨霜却依旧深陷其中:“我别的本事没有,这个人我是看准了的。无论是他的思想还是见识,都领先一般同学好几年。有追求,有想法,还有能力的人都孤独,看着有些高傲。其实他对我很好,即便大发雷霆,过后总是紧抱着我舍不得放开。我要努力珍惜人生中第一个欣赏我的人。”

此后,再没有人劝杨霜了。

2

大学毕业以后,杨霜与我偶有联系,但算起来我们也有十几年没见面了。直到去年,我与少红见了杨霜一次,起初我还没认出她来,只觉得声音听着耳熟,脸却看着陌生,也不自然。

眼前的人言语怪诞,“你是不是还看不起我?今时不同往日了,你看我的脸就知道,又白又嫩,惊为天人吧?我以前可羡慕那些长得好看的女生了,可和现在的我比,也就那么回事。”我才知道,杨霜整容了。

杨霜一直说个不停,她这些年过得可好了,万事不愁,“一件大衣两万多,护肤品都是贵妇级的,可能你们男生都没听过,首饰盒里的黄金珠宝一抓一大串,根本戴不过来,雨伞都是用进口的,现在看那个人还瞧不起我么?”

杨霜口中的“那个人”就是贾勇强,他们早分手了,尽管她后来跟别人结婚生子,但只要与人闲聊,必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提起贾勇强,“当年他要不是攀龙附凤,把我踢了出来,现在的日子该有多好?我才是那个能助他一臂之力的人,瞎了他的狗眼。”

我完全插不上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而杨霜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虽然我人脉很广,各行各业都有认识的牛人,但我真正的朋友只有你们几个,纯粹的异性朋友就你这么一个。我告诉你啊,这个社会很现实的,那些男的,一个个的就想睡我。当我是什么人了,我有钱,长得漂亮,穿戴时髦,会保养,谁说要给他们睡了?当然那些女的也一样,明争暗斗,爱攀比,对我冷嘲热讽,就是妒忌,那又怎样?我是律所的高级合伙人,自己也带组了。”

杨霜的声音尖锐刺耳,不时引得隔壁桌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杨霜不管不顾,“时至今日,以为我会在意谁的眼光吗?我现在走到哪里都是焦点,唯我独尊,不要以为我还好欺负的。”她耗不避讳自己整容的事实,说花了不少钱植发,磨骨,割双眼皮,垫鼻,隆胸,嫩肤。

她说这些年,自己已经看透了社会规则,人就是感官动物。也承认在学校的时候妒忌过一些同学,比如老大家里有钱,要有什么有什么,小二姐长得漂亮,人见人爱,“不得不说,你们这些人无论在学校,还是社会上,天然占了不少便宜,全然无法理解我的心情。而我未曾收获过半点善意,有天心血来潮,在网上与一个男人聊得热火朝天,一见面,他扔下一半的饭钱就走了。”

自整容后,尽管杨霜是两个孩子的妈,总有男人凑过来,“我看得顺眼就点个头,看不顺眼都懒得搭理,什么成功人士,长得帅的,成熟的,幼稚的就那么一回事,图我好看,连我现在的大小领导,也是想方设法要从我这里占便宜。自从变身后,我就是他们高高在上的女王。”

那天,无论我和少红说什么,杨霜都会将话题拿回自己身上。少红说自己婚姻寡淡无味,杨霜立马说自己幸福得有点腻了。说她离开贾勇后,碰到了一堆对她好的男人,“挑花了眼,才挑了一个富二代。我老公不比从前那个谁了,他总是变着花样哄我,经常送鲜花,首饰,制造惊喜和浪漫,只要一发现我脸色不对,就会琢磨老半天。对我理解、包容、宠溺,还有呀……”

少红提到教育孩子是个老大难的问题,杨霜又趁机炫耀她的一儿一女,“我两个孩子,聪明又好看,一般孩子完全没法比,还很懂事,尤其和他们老爹的关系可好了,老大也才十来岁,察言观色,端茶倒水可会了。我给孩子提供的就是最好的环境,最好的教育,最好的陪伴。”

其间,杨霜还提出让她老公来陪我们打麻将,被我一口回绝。杨霜心生不快,说我看不起她老公就是看不起她,“为什么我每找一个,你们就是瞧不上?我就那么没有面子吗?”

其实,我们都知道杨霜老公是什么人,他并非富二代,父亲是山沟里退下来的村支书,母亲务农,他自己在建筑公司,常年跟在项目经理后面瞎混,大男子主义严重,常在外面拈花惹草,还骚扰过少红。

杨霜结婚的第二年,就给我发过十几张受伤的图片,那时她尚在哺乳期,被丈夫打得满脸是血,她在电话里歇斯底里地对我喊:“求你帮帮我,求求你了,看在小二姐的份上,快过来帮我把婚离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那时我在外地出差,让她先冷静,何况她也熟悉法律。

杨霜苦苦哀求:“我需要身边有个人,无论如何你今天得来,不然就出人命了,我要死了。”

我当即买了机票,直奔机场。飞行时间长达三小时,途中我坐立难安,不停地看表,怕她出事。好不容易捱到飞机落地,没等开舱门便火急火燎地给杨霜打电话,却显示对方正在通话中。我只得打开微信,却看到杨霜在几分钟之前发了一条朋友圈,文案写着:“感谢亲爱的先生,送我一件华美的礼物。”配图是她美颜过度的自拍照,脖子上戴着一条项链,特意标了一个红色箭头。

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在做梦,或是时空错乱,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在做什么,要去哪里。我给杨霜发去消息,问她是否还好,她马上回复:“好的不得了,刚才我在我先生怀里,不方便接电话,抱歉。”

我说那我就不出机场了,得赶回去。杨霜回了一个鬼脸,“大恩不言谢。”

候机时,杨霜的母亲廖姨给我打来电话,笑着问:“我听杨霜说小蔡要去她那边玩几天,还蛮欢喜的,现在有事去不成了,对吗?”我说是的,便借口要过安检了。廖姨让我别急着挂电话,郑重其事地说:“小蔡,只能这么说,阿姨很喜欢很喜欢你,晓得吗?”

此后,我打定主意不再管杨霜的事了,但她总是给我发消息,尽管我从不回复,依然自说自话。她说托我的福,在走上坡路,还发来她参加各种会议的自拍照,一发就是十几张。

3

我接到电话几天后,杨霜驱车上千公里来我们律所门口,我出门接她时,她正在车内补妆。

我问她这么远何苦开车,她望着方向盘道:“人活一张脸,再累也要撑住,我不输任何人,就这么回事。”说着,杨霜指了指副驾驶,“你先上来坐,我没关空调的,大不了就是烧点油,我还要一会儿。”我这才反应过来,杨霜是想让我感受一下她刚换的新车。

我直言她怎么老爱瞎显摆,都不是外人,在我面前还这副德行。杨霜头也不抬,“大家都在做戏,再说你就不能真正认可我吗?”

我说:“人生是自己的,你要谁认可?就不能活得肆意一点吗?”

杨霜正抹着散粉,“你们当然能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放眼望去,你们这栋楼里的,外面大街上的,有几个有肆意人生的?”

我向来不爱听杨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催促她快点下车。她却开窗指着后排座位,“你看后排的空间很大,去躺着都没问题。”只见座位上满满当当堆了各种礼盒,是海参、燕窝、烟酒之类的东西,便问她到底是什么案子,这些东西是证物还是要拿去送礼的。

杨霜抿了抿口红,白了我一眼,“你想啥呢?还证物,是我花了上万块钱买的,后备箱都满了,不得已摆座位上。”

直至我绕车一周,夸车子气派,杨霜才换了高跟鞋从车上下来,“一辆几十万的代步车而已,只能说凑合。我现在是看明白了,关键是个人在社会上的地位,反正不能让人小看。”

我想杨霜来了,自然要尽一点地主之谊,便着手定酒店。杨霜瞟了一眼却让我退掉,说她有某五星级酒店的会员卡,好多积分没兑换,何况这次算是出差,便自顾在手机上操作起来。

吃过晚饭,杨霜依旧回避谈案件,让我陪她去大学校园走走。我不愿意,多年过去,大家各奔东西,物是人非,告诉她所谓的故地重游不过是去看另一群年轻人的校园,徒增伤感而已,至于我想念的人和事在自己心里留了个位置,我去哪儿,便将其带去哪儿,我在,就都在。

杨霜说就算她一个人也要去学校,“那四年是我到目前为止最真实而安稳的时候,还有啊,我得看看当年那个信着的,爱着的,挺着的女孩,告诉她不要怕,后来一切都得偿所愿。”

换做是别人如此感慨,我或许会有所触动,可对于杨霜,这时我还想不通她为何总是这样。

直到第二天大清早,杨霜才给我发来一张图片,说她在学校旁边60元一晚的小旅馆里醒来,安稳舒适,“我不在乎酒店上千块的房间空着,如今有底气了,就算吃2块钱的早餐也不寒碜。”

絮絮叨叨一大堆后,杨霜才提起10点左右出发去乡下见当事人,提醒我准备合同。我让杨霜领当事人来所里面谈,她直接转来3000块钱,“情况特殊,这是当事人给的差旅费,得我们先去见她。”

我执意要问清楚案件才肯接,杨霜当即打来电话,声音低沉,“我真正的朋友不多,就这么一两个,哪怕你是看小二姐(我们的大学同学)的面子,但你是我朋友,就算害自己,也不会害你。案件详情,我今天不怎么想说,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绝不是什么违法乱纪敏感难办的事务。”

说着杨霜像是要哭了,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让我一定要相信她。我一阵恍惚后,便答应了。

4

杨霜说的乡下就是她老家,说是在镇上,却坐落在半山腰的一片狭长地上,与村落一般大,两旁密密匝匝堆满了房子。上山时,杨霜突然手心冒汗,说方向盘打滑,让我开车。进村后,她又说要换自己开,并摇下车窗笑着和每一个遇见的人打招呼,说自己是杨某某的女儿。

当车子抵达杨霜家门口时,一位60多岁的妇女正蹲在地上剁猪草,我认出那是杨霜的母亲廖姨。多年不见,廖姨看上去越发瘦小、苍老,脖子上刚刮了痧。杨霜连忙下车喊了一声“娘”,然后说个不停,“不要一生病就刮痧了事,不舒服就去医院看病,再好的三甲医院你女儿也负担得起。说了不要喂猪偏不听,我每月打了钱,买头猪五千块够了吧,以后我再额外给您一万就是了。”

廖姨扶着腰缓缓起身,她认出了我,笑着和我打招呼,“还要劳烦人家小蔡跑一趟,这个家里的乌七八糟的,看着心烦吧?”

我连忙说:“没有,我一直很羡慕有妈妈在家的同学。”

廖姨顺手拿掉杨霜头发上的一根茅草,“我这个当娘的不怎么像样,趁着还能动就要做点什么。”

很快,就有很多邻居来杨霜家串门,杨霜给他们每个人都备了糖果,又挨家挨户去拜访各亲戚,很快车后座就空了。之前我听杨霜说过,她是她们家族的第一个大学生,还以为那些亲戚从前对她多有照顾。杨霜却告诉我,从小到大,他们没少对她母子俩冷嘲热讽,甚至使绊子。至于为何还要送礼,她说是为案子做准备,“能起一点作用就行,不过也不全是为了案子。”

不知为何,杨霜自从回到家,就像变了个人,总是神色慌张,一惊一乍。当她看到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为下午5点时,一溜烟地往厨房跑,“我爹该回来了,要是饭菜没好,等下又会大发脾气。”而此时,廖姨早已在厨房忙碌了,杨霜突然回过神来一阵懊恼,“我这是在干什么?”

而廖姨不知道是宽慰自己,还是在劝说杨霜,“有些日子不一定非得过到头的,怕什么?”

杨霜的父亲是一个卖了大半辈子虾米、小鱼干的小摊贩,在外面是那种唯唯诺诺的好人,就算曾有人故意挑事往他的摊位上倒沙子,他也只干瞪眼。而一回到家就称王称霸,喝酒、抽烟、骂人、砸东西。就这么几十年如一日,从无长进,还不能说他半句,一说家里就不得安生。

听她们母女俩在聊家事,我自觉应该回避,便想一个人出来走走。很快,杨霜也跟了出来,情绪低落,一言不发。我忽然意识到,问她当事人是否就是廖姨。杨霜喉咙里“嗯”出了一声,两人快走到街道尽头时,才又突然说:“我在外面真的过得很好,当然你不能理解,但我至少能做到不讨厌自己。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回来,我就觉得自己带着原罪——无能,孱弱,明明我很努力了。”

我说廖姨想委托我起诉离婚,完全没必要喊我过来,就该直说是律师先行过来调解,我就当谁也不认识,履行自己的职责便是,公事公办也简单。杨霜没有过多的解释,从兜里掏出化妆镜照了照,微微点头,“要是没有人陪着,我哪有勇气回这里,带孩子来更不方便了。我知道只要提起小二姐,你就会心软,就算你不怎么喜欢我,但我有事要麻烦你时,你不情不愿,却是会像完成任务一样去做。于我而言,这就够了。”

就在这时,我们碰见了收摊了的杨霜父亲老杨。杨霜下意识地用手擦了嘴上的口红,连忙迎上去接过老杨的篮子,亲切地喊,“爸爸,我来接您了。”

老杨摆了摆手,“我晓得你回来了,一个个的都跑来跟我说,嫁出去的女儿又不是贵妃娘娘回乡省亲,难不成还要跪着迎你不成?”

杨霜没有理会,坚持要帮父亲提东西,老杨粗暴地扭过身,“我还没老到要人扶的地步。”接着又转身道,“前几天你娘大清早就跟我发神经,害得我哪哪都不顺,欠了麻将馆老板娘800块钱还没给,正好你回来了,去把钱还了。”

杨霜指了指我,“这是我的大学同学蔡律师,在学校时就表现出众,后来在法律界也颇有人脉,家庭背景深厚,各种当官的亲戚都护着他。”

我刚想骂杨霜,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却见她表情凝重,不像是在调侃。而老杨连忙放下篮子,双手在衣兜上揩了好几遍,然后笑着与我握手,“这才是像样的律师。”

于是,我打算一探究竟。

5

关于杨霜的家庭,我是后来才慢慢了解的。

杨霜说她自己儿时最不想的事情,就是怕惹得别人不开心,总是宁愿自己受委屈,也要让别人满意。她清楚地记得一件事,读初中时班上有位男同学偷看她日记,被她发现后,她也翻出男同学的日记装模作样地看。男同学一把抢过他的日记本,将它撕了个粉碎,并对杨霜破口大骂。杨霜本想反驳,她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见对方大发脾气,她就慌了,情急之下连声道歉,还出钱给对方买了一个新的日记本。

回到家里,只要见到父亲的脸色变了,她内心便会惴惴不安,“怎么办?还能怎么让爸爸满意?”尽管父亲抽烟、喝酒,身上总是臭烘烘的,而杨霜却总是想去抱抱他,求他不要生气,“久而久之,我都觉得我爹身上那股异味很好闻,可惜他会粗暴地推开我。”

尤其是每年开学的时候,杨霜就会在母亲的教导下讨好父亲,“去给爸爸烫酒,给爸爸刷鞋,给爸爸……我们霜霜最乖,最孝顺了,以后出息了首先就想着报答爸爸,赚很多钱给爸爸花。”

只有这样,杨霜才能陆陆续续拿到学费。有次老杨连续好几天都不痛快,杨霜就不敢去学校,留在家里一遍一遍地写保证书,“起码写了上百份,但没有用,好在那个叫菊娥的漂亮婶婶进屋来了,她只是问了句‘怎么霜霜没去上学?’,我爹立马点头哈腰,把学费给了我。”

杨霜拿到学费后,不要命似的往学校跑,“不是想上学,就想飞速地离开家,那次我一口气跑了6公里,感觉心脏都要蹦出来了,却不敢停,明知离家很远了也不敢停,怕一转眼又看到那张不高兴的脸。”杨霜很想父母离婚,哪怕跟着母亲乞讨,不用上学,不用回家。

之后没多久,廖姨与一个男人共处一室,被老杨撞见了。那是杨霜第一次知道家里出了事,却没那么慌张,“最多就是一拍两散,我和妈妈被到底出门,想想这个结果也没什么不好啊!”

而老杨硬是等到那个男人走了以后才发作,他用棕绳捆住妻子,一边敲锣,一边拉着她游街。杨霜跟在一旁边走边哭,求父亲放过母亲,老杨上手就是一耳光。杨霜劝母亲道歉认错,她却故意大喊:“我就是荡妇。”

后来老杨问廖姨,为什么要和别的男人单独待一块。廖姨说她撑不下去了,却又想着还有一个女儿要管,她不得不活,而这个男人多少能宽慰自己一点。

老杨揪着廖姨的头发大吼:“你过不下去,就去死。你死了,我会风风光光抬你出去。可你为了自己这条烂命,不顾我和孩子的名声,你有女儿的,这样活着和死了没埋有什么区别?”

尽管如此,那天老杨和廖姨在外面折腾了大半天,让街上的人看够了笑话后。回到家,廖姨如往常一样去厨房忙碌,而老杨继续躺在椅子上喝酒,看电视,仿佛那一刻一切都没有发生。”

在杨霜看来,她父母那次闹得如此不堪,最受伤的是她,“那天他俩在街上尽情地发泄着自己的愤恨,最后还是没有分开,都说是为了我,其实谁没有顾及到我的感受。此后长达十几年,他们时常又为此争吵,要多难堪有多难堪,似乎家里这些年,没有一件上的了台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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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霜高考出成绩那天,算是她最开心的日子,因为她是家族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她去学校的前晚,廖姨在家里摆了两桌,那些亲戚却说女孩子到底还是要嫁得好。老杨也帮着他人数落杨霜,“就她这样能找到什么好对象?她娘都是撞了狗屎运才找的我。”

廖姨第一次摔了碗筷,杨霜站在母亲面前,对那些亲戚说:“我能进得了大学的门,就能把书读好。就能算是我这样的,以后找的男人再差,至少会强过这地方的任何一个。”

自此,杨霜鼓足了干劲要混出个人样,要活得精彩,自己的家庭定会美满,她娘丢掉的脸面,她都会全部找回来。“以后这个家里只有让人羡慕的份,所以大学也承载着我的理想与希望。”

杨霜进入大学没多久参加秋季运动会,拿了女子长跑冠军,领到证书后她没有回自己的位置,而是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像一阵风似的往邮局跑去,想第一时间把证书寄回家里去。杨霜又打电话回去,听到的不是父亲的夸赞,而是“有当逃兵的潜质”。她暗自告诉自己,往后还会有成堆的荣誉证书寄往家里,那时候爹就不会再笑话她了。

可自从交了贾勇强这个男朋友后,整整大学四年,杨霜再也没能为自己争取到任何荣誉。

6

在大学,我们有几个同学走得近——我、老大、小二姐、还有少红,但都与杨霜毫无瓜葛。直到有天,杨霜突然来找小二姐,说是“取经”,实则兴师问罪,惺惺作态提醒小二姐不要横刀夺爱,不然她就没法活了。

当时在场的我们几个都很惊讶,认为杨霜魔怔了,没事找事。小二姐不但人长得好看,且心地善良,大学四年我从未见她对谁红过脸,面对杨霜上门挑衅,亦是无故加之而不怒。她甚至有点理解杨霜,让她有啥直接敞开说。

杨霜便得意地夸赞起贾勇强来——“我男朋友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有上进心,对未来有着精密的规划,具备了所有成功者身上有的潜力与魅。他在外面从不怕事,谁都敢得罪,能屈能伸,而当意识到是自己错了的时候,会主动下跪向我认错,这一切都是因为在乎。而我的那个爹恰恰相反,喝酒、抽烟、打牌,在外百无一用,只在家里当霸王,从来不认错……”

听到这些,我和老大、少红面面相觑,老大和少红后来说,“不知该捂耳朵还是嘴巴。”而小二姐则认真地告诉杨霜,“那这样很好啊,之前我还有些许为你担心,看来我还得再想想。”

“可我确实哪方面都不够好,配不上他。”杨霜说,她之所以来找小二姐,是因贾勇强那次骂她,“长得又黑又潦草,站着有两个门面宽,躺着不过是一块厚门板,衣服穿得花里胡哨,一身肥肉遮不住,胸前却不沾半点荤腥。外型不行,内在差劲,智商低,悟性差。”每次数落完杨霜,贾勇强便会抬出小二姐,“你看人家那气质,长相,灵性,而你与之比相形见绌。”

杨霜认为贾勇强这是“为她好”,才直言不讳指出她的问题,“他眼光很高,一般人看不上,只要小二姐不掺和,他不会离开我的。另外我不好的地方也确实要改,诚心向小二姐学习。”

小二姐听了,依旧一团和气,“你放心好了,我有自己喜欢的人。我能理解你,有时我也觉得自己不够好,不敢靠近他,但这一切只因我喜欢。当我不喜欢他了,也就觉得自己好的不得了。”

杨霜听不进去任何人的点拨,她再三确认小二姐不会对她构成“威胁”后,便哼着歌走了。后来她搬出了寝室,与贾勇强在校外租房同居,说是日夜厮守,过着不被打扰的二人世界,实则买菜、做饭、洗衣、拖地,全部由她一人包办,还要承担一半的房租、水电费。

那时候贾勇强什么也不干,成天嚷嚷自己是“人中龙凤,上等人的命”。有时杨霜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求他帮忙做点事,他就拿司法考试说事,“以我的智商和情商,只要能通过考试,功成名就不在话下。那时就算高不可攀的小二姐,也会凑上来攀龙附凤,这就是现实。而你会发现自己最大的价值就是成就了我,算是投资,要不然你只能嫁给那种凡夫俗子,无钱无势。”

那年杨霜生日,贾勇强一整晚和别的女生在网上聊得起劲,杨霜没忍住便提醒他,“你忘了今天还是我生日。”

贾勇强听了,抓起一个烟灰缸就往杨霜身上砸去,“你他妈就是个废物,还有脸过生日,是你的羞耻日。”

杨霜捂住被砸出血的额头大喊:“既然我无脸见人,那我跳湖好了。”

跳湖之前,杨霜联系了小二姐,后来我和少红好不容易将她拉上来时,她还在哭闹,“他呢,他为什么没来?你们让我去死啊!”

我们想着,都闹到这份上了,杨霜怎么也都该醒悟了。哪想没过两天,贾勇强抱一束花在杨霜的宿舍楼下站了一会儿,他们又和好了。老大忍不住感叹,“少红和小蔡的衣服都还没干。”杨霜却很是得意,甚至继续当着我们的面夸贾勇强,“我家那位像曹操,性情古怪,却不失为一代枭雄。”

7

直到我来到杨霜的家里,我才大概明白她对贾勇强为何如此包容,或许在她心里,另一半只要比父亲强一点就行了,或者说她在另外一个男人那儿少受一点嘲讽,哪怕一丁点就是好的。

那天,杨霜的父亲与我并排行走,杨霜中途去麻将馆还了钱,之后就一直跟在我们后头默不作声。老杨问了我几个有点尴尬的问题——收入多少,爱人什么工作,有几个孩子。我没有回答,他又自顾自地给我传授经验,“做律师就是要会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那就厉害,杨霜就是个南郭先生。”

进到堂屋,廖姨已做好了一桌子菜,直到老杨落座,她才打开菜罩,将烫好的烧酒倒上。老杨抿了一口,眉头紧皱,“今天的酒比水还淡,喝了让人见笑。”杨霜连忙拿了一瓶白酒出来,老杨只是瞟了一眼,“这种酒就是卖个壳子,送礼提来提去,哪能骗到我,还不如老烧酒。”

动筷时,老杨又嫌菜没做好,“知道家里来客人了,也不来喊我一句,我闭着眼睛都炒得比这个也好。你自己尝尝,腊肉吃起来太柴,不能放冰箱的,要用油泡,说多少次了,白菜出锅时加了水就不甜了,猪肝要大火快速翻炒,肉丸汤要撒点葱,鸡肉炖烂了年轻人不爱吃,炒鱼干要舍得放油……几十年了还没炒明白,做什么都是一团浆糊,让人看着就不舒服。为什么人家杨老三的老婆菊娥就能做什么都精精致致,唱歌、跳舞、打鼓都有好样式。”

廖姨没有理会老杨,提了一桶水默默地帮杨霜擦车。杨霜端着碗出去让母亲先吃饭,去洗车店也就是几十块钱的事。廖姨头也不抬,“让我在这里擦一会儿车吧,放心,我不会刮花车子。”

老杨嘴上说酒不好喝,却是一连好几杯下肚,满身酒气对着我嘀咕女儿,“她还不是仗着自己婆家有几个钱,那边有钱就不认人,几年回来一次。你看,还让当娘的给她擦车,太不了像话了。”

一顿饭,老杨骂骂咧咧吃了将近两个小时,期间廖姨还要给他装饭,热菜。最后老杨把碗筷一丢,往桌上一趴,响起了呼噜声,廖姨和杨霜只得费力地将他扶上床。趁着杨霜去厨房收拾时,我问廖姨打算离婚是她本人的意思,还是因为杨霜的劝说。廖姨同样前言不搭后语,“是我害了自己的女儿,是我把她逼到这份上的,我从来就没有护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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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老杨,廖姨说自己出嫁前在娘家也是苦,从小就要干农活,没日没夜。嫁人以后,倒不要怎么干苦力了,哪想到自己作为女人会这么苦的,“老杨这个人,你说他坏嘛,却也不至于不顾家,最多去外面打个牌。要我说他好,那就是犯贱,这几十年我天天挨骂,时不时挨顿打,无论做什么他总能挑刺。以前我想着孩子还小,能忍则忍,忍到现在发现不行了。”

从廖姨口中,我得知杨霜本来有一个哥哥,老杨对那个孩子抱有很大期望。那时候计划生育管得严,廖姨却意外怀孕了,她不想堕胎,便一个人东躲西藏生下了杨霜。后来有亲戚告密,计生办找不到她,便将老杨抓去罚钱,并让他做了绝育手术。之后廖姨带着杨霜回到家里,老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就为了生这么一个东西,把我害惨了,你们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了。”廖姨深感愧疚,承诺一定会教导女儿好好孝顺他。

杨霜三岁时,她哥哥突发疾病,那晚老杨喝得酩酊大醉,是廖姨一个人背着儿子,拉着女儿大半夜去的医院,可第二天孩子就没了。当老杨被哭声吵醒,见到盖着白布的儿子时,抓起哭得嘶声裂肺的廖姨就往墙上撞,吓得杨霜连忙扯下哥哥身上的白布盖在自己身上。

自那以后,廖姨和杨霜总是要变着法子哄老杨,杨霜很早就知道,如果父母不生她,即便哥哥死了,还会有另一个哥哥,可就因生了她,父亲什么都没有了,整日生气。因而有什么好吃的,即便是学校发的宝塔糖,杨霜都会拿回家先问父亲吃不吃,“我经常赌咒发誓,告诉他有了我这个女儿会享福,我会给他长脸。不过好似说什么都没用,我妈一直在替我受着。”

有时廖姨挨打,杨霜看不下去,扑上去替她挡着,老杨也毫不客气,“你比你妈的罪重。”

8

我想起杨霜之前说过,从小到大,无论在学校被欺负了,还是在家里受了委屈,其实从来没有人替她出头,她很想有人在她害怕时、无助时,站在她前头,“要有一说一,贾勇强就算有脾气,也是关起门来发,在外面要是有人欺负我了,他可是挡在前头的,我讨好他也是有私心的,我想有人护着我,不要让我一个人站在那里面对嘲讽和谩骂,无处可藏。”

毕业后,很多校园情侣各奔东西,杨霜与贾勇强却没有分开。杨霜知道自己在这段恋爱中受了些委屈,有次做饭不小心差不多差切掉了左手食指的三分之一,贾勇强非但不管她的死活,反而还骂她什么事都干不好,最后接了点尿浇在杨霜的伤口上,当是消毒。杨霜最后找小二姐借的钱治的病,小二姐劝她,“要不还是算了吧?来学校读书,怎么将自己读得一身是伤?”

杨霜说她怕离开了贾勇强不会变得更好,便死心塌地要与他过着,“目前这些,跟我在家里的那些经历相比,我有时觉得没那么遭。我不想像我娘那样,有理变无理,搭上一辈子名声。”

之后杨霜还是跟随贾勇强回了他的老家,贾勇强买票时,因杨霜的学生证不能打折,便只给自己买了一张票,而让杨霜逃票,即便杨霜自己想买全票,他也不让,说能省则省。

在火车上,遇见乘务员来查票,贾永强让杨霜躲厕所。当时他们乘坐的那一节车厢的厕所污秽不堪,大热天杨霜在里面呕吐不止,想跑出来却被贾勇强堵住了门,说忍忍就能赚一百多。

杨霜想过中途下车,但一想到在此之前贾勇强给她父母打去电话就心软了,他认可杨霜是他的贵人,承诺会一生一世待她好,说两个人共同经历了风风雨雨,弥足珍贵,又哄得杨霜父母心花怒放,“感谢叔叔阿姨生了这么优秀、美丽、贤惠的女儿,我无以为报,以后你们看我表现就好。”这些话令杨霜感激涕零,“他当着我爸妈的面这么夸我,给了我天大的面子。”

之后,杨霜在贾勇强老家那边的一家电厂上班,而贾勇强仍在杨霜的出租屋里准备他的司法考试。杨霜每天下班回来还要做饭,就这样贾勇强脱产备考,又蹉跎了两三年。杨霜想起我和小二姐她们都是在大四通过的考试,有次便忍不住问了贾勇强一句,“司法考试那么难吗?”贾勇强便暴跳如雷,将手中的书本砸向杨霜,“司法考试是天下第一考,你个没用的东西懂什么?”

杨霜想看看司法考试到底有多难,便找我要了一些资料,偶尔打电话来求教都是提心吊胆的。我本不想搭理杨霜,但此时小二姐因先天性心脏病治疗无效已去世,她生前曾对几次对我说过,“杨霜是苦命人,不管是爱她的人,还是帮她的人,都不会有很多,要是能帮你就帮一下。”

一年后,杨霜通过司法考试,拿了A证。听说我在准备注会,她也想要试一下,不到三年就拿了证。杨霜一路走来不容易,即便考证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之前一个很简单的法律逻辑问题,她怎么也听不明白,最后只能一字一句地背下,“我总是忘不了,以前大半夜我们母女俩,伤痕累累地坐在微弱的白炽灯下,我问妈妈,怎么办?妈妈说,要不我陪你看两页书吧。后来我总是在苦捱,看不到外面时间的流动,熬到最后就想自己有一个华丽的转身。”

而贾勇强在毕业三年后,终于因偏远地区政策优惠,勉强拿了个C证。之后入职了当地县城的一家小律所,才开始实习便在杨霜面前耀武扬威,说他以后肯定是律政界的权威。此时杨霜拥有高中教师资格证、法律职业资格证书、注册会计证书,想着贾勇强总该瞧得上她了,没想到贾勇强却嘲讽她是做题机器,没有背景难成大器,时常夸口说某个领导的女儿看上他了,“只要你不拖后腿,我定能借力青云直上,直接改变阶层成为人上人。”

杨霜问:“我不拖后腿,是指现在走人,还是?”

贾勇强显得很不耐烦,“想多了,识大体就行。”

后来杨霜回家,总是发现自己的衣服和生活用品都被藏在衣柜里,只因贾勇强要带女生过来。最后一次,杨霜因打呼噜半夜被贾勇强踢下床。她只是回了句,“你有病吧?”贾勇强就将她所有的行李扔出屋外,让她有多远滚多远。那天半夜,杨霜哆嗦着给小二姐家打去电话,电话接起来听到是小二姐妈妈的声音,才反应过来,小二姐已经不在了。

杨霜再次向我求助,仍心有不甘,“明明是我租的房子,怎么还被扫地出门了?凭什么我要走。”

我劝杨霜,“不问缘由,不纠对错,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只要你不再回头,你的好日子终于来了。”之后,我让请住在附近的朋友帮忙将杨霜接走了。

第二天清早,杨霜接到父亲老杨的电话,还没来得及诉说自己的委屈,就先挨了一顿骂,“让你别读书,你骗要读,在外面招惹了烂仔就算了,居然还打电话来向我兴师问罪!你娘丢人现眼就算了,没想到你也随了她的德性。那个烂仔还说我教导无方,我几时教过你在外面乱来?”

杨霜终于爆发了,在电话里大喊:“既然欺负到你头上来了,我告诉你地址,你过来打断他的腿,割了他的舌头,好好替自己,也替你的女儿出这一口气。”而老杨却像没听见一样。

杨霜最后一个人歇斯底里地大喊:“我一定要混出个人样,谁也别想打压我,瞧不起我!”

现实一开始并未理会杨霜的豪言壮语,她参加各种考试,可一到面试环节就露怯,总是输给别人。好不容易经人介绍进入律所,先前的领导得知她父母没有退休金后,只拿她当成打杂的使唤,而那些手握资源的同事,要么就是家里有关系,要么就是外型有优势,“我总是想不通,为什么我做什么都要憋着一口气,而且这口气最后还总是不顺,除此我真的别无所有。”

8

当老杨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看法院的传票时,廖姨给他烫了酒,正在收拾灶台。

看老杨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她抬头看了一眼便又继续清洗抹布,而后平静地说:“这几十年来,你除了骂,就是打。世间最恶毒的话都是从你嘴里蹦出来的,不在乎多听这一次,你要动手,最好把我打死了事。不然今天我只要还剩一口气就会报警,要去法院开庭和你把婚离了。”

这似乎是老杨第一次不知道要骂什么,也没有动手,只是瘫坐在凳子上问:“那你还在这个家里忙什么?我骂过你,打过你,从没想过你会出这个家门。七老八十的人了,你这是干什么?”

廖姨只是问了老杨一句话,便又去忙了,“你这辈子,除了自己,到底有没有在乎过的人?”

我也曾问过廖姨有何诉求,毕竟双方年纪也大了,从未分居过,吵闹了大半辈子,也没留下任何证据,老杨这两年也没做特别出格的事。如此,就算上了法庭,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很难离掉,说不定到时候以一场闹剧收场,双方不得不和解,还得面对彼此。

廖姨态度坚决,“是啊,年纪大了,再不离就要入土了。人再软弱无能也有想通的一刻,我俩从来就没顾及过脸面,当年游街也游了,这闹剧该闹还得闹,人家旁人笑话早看够了。”廖姨的诉求很简单,“钱就算了,这辈子没见过他的钱,靠离婚再跟他讨一笔也不现实。当年盖房的子我也出了血流了汗,不要一半的产权,但我没地方去,只求能在老房子里过老就行。”

我提醒廖姨,这么说还是离婚不离家,且不分居的话,那指定要离好几次才能成功。廖姨说这个简单,“我不怕次数多,最好离个五六七八次,有些东西掰开了揉碎了也就看明白了。”

我再次向杨霜确认,对于廖姨想要离婚,是否是她在后面推波助澜的?杨霜直叹气,说她倒是想,就凭母亲那些年的遭遇,她本打算亲自代理,可一转眼发现父亲也老了,有时走路都踉跄,想想婚姻就那么回事,“快到头了,反而我妈不知为何突然痛下决心,不惜以死相逼,怎么劝都没用,只能尽力满足她的要求,才找你帮忙。而我爹那边,我沟通过了,他不同意离婚。”

过了一会儿,杨霜补充道,“我若是亲自代理的话,恐怕是全国首例帮自己母亲起诉离婚的案件。我怕到时候大家都知道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这样的笑话不该出现在我身上。”

去法院立案前几天,杨霜参加了镇里的一个教育基金成立大会,她作为乡贤被邀出席,捐了四万元,她在会上说:“我是杨XX廖XX的女儿,乡里的女孩子们,你们要加油,要比我强。”

立案之前,我问廖姨是否找老杨聊一下协议离婚。廖姨当即回绝,“你听我的,上庭说。”

法官组织庭前调解,廖姨没有出现。我和杨霜说,兴许是廖姨有“杀手锏”,连我也瞒着。

庭审时,老杨没有请律师,杨霜为了体现公平,本来给他安排了律师,但是被老杨拒绝了,杨霜便亲自给他写了答辩状。其实庭审中,我也没说几句话,都是廖姨和老杨两个人在理论。

老杨说自己起早贪黑,一个人苦心经营生意,而廖姨无非就是做点家务,“人家女人带三四个还把家里打理得整整有条,还能做生意,而她不过在家带了一个女儿而已,搞得像是有天大的功劳一样。男人在外面苦苦打拼,有时累了发一下脾气也没啥么,而她却是大惊小怪。”

之后老杨又旧事重提,说廖姨以前和男人有染,而他宰相肚里能撑船,没计较,因为他重感情,哪想到廖姨反而“恶人先告状”,一声不吭就将家里的事闹到法庭上来了,给政府添麻烦。廖姨回答干脆,“我做过的事我认。”接着她扭过头道,“你说我笨,说我丑,说我没划算,我都认。以前我每天都要说服自己,自己只有这样,就只能找这种男人,就算挨打也认了。”

突然,廖姨看着杨霜落泪了,“这些年来,你有没有好好看看自己的女儿?都成啥样了!说来我也有错,大错特错,也该审判。”

老杨没看杨霜,瞪着廖姨道:“我将她培养成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不然她能嫁进有钱的家庭?如今她开好车,穿的好,吃得好,你当都是你的功劳?”

廖姨没有理会老杨,跺着脚喊:“你们看看,我的女儿都成啥样了!”

老杨骂廖姨疯了,法官也让廖姨不要扯远了,旁听席上的杨霜又掏出了化妆镜,对着自己看了又看,像是比较满意。

我终于反应了过来,廖姨为何要坚持起诉离婚了。于是对法官解释——廖姨这是在陈述感情破裂的理由。

9

廖姨指着老杨的鼻子骂起来:“你是要害了我们家三代女人吗?你看不到我被你糟蹋成什么样,你看不到女儿过的什么日子,你该看看你的外孙女,她小小年纪是怎么讨好大人的!她只要一见你的脸色不对,就过来抱着你的大腿喊,‘外公你的腿毛好长,我给你梳一下吧’。”

前两年杨霜生二胎,廖姨伺候她坐月子,在那边待了段时间。尽管女婿隔三差五给钱,几次说要帮杨霜洗脚,但廖姨还是一眼就看出那是故作亲热。钱也是杨霜的,有两张还沾着她的口红。

廖姨神经衰弱,经常半夜失眠,她多次听到女婿摔门而出,杨霜却轻声哀求,“不要让我妈知道。”对此,廖姨说:“哪怕我女儿不出声,只要一张嘴,或是不张嘴,我都晓得她的委屈。”怕女儿担心,廖姨只能装作不知道。

杨霜整容后,廖姨更是难过,“是我当妈的从小就没告诉自己的女儿,她长得最好看,最能干。如今她整成这样,哪里是爱美,是不想看到以前的自己。”

杨霜各种吹捧自己,在我们看来有些滑稽好笑,而在母亲眼里,“只有心疼。”说着,廖姨又看着我道,“小蔡啊,阿姨说很喜欢很喜欢你,不是假的,我总担心我的女儿哪天没了。”

而后她在法庭上哭着问杨霜,“女儿,你累不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对,应该接受你的审判。”

杨霜没有抬头,一直在看镜子里的自己,自言自语:“我很好啊,我真的过得很好,你们想多了。”说着说着,她也哭了,“我努力了,我真的很努力了,为了父母,为了儿女,尽力了。”

老杨自始至终都没承认自己的错误,但他同意协议离婚,“不要在这种场合败家丑啊!”

我在法庭上只说了一段话,与案情无关,法官没有打断我,示意我说下去。

我说杨霜是很出色的女性,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内心真正要什么,只想把这个社会想看到的一面展示出来。而当今社会大家想看到的所追寻的,就是权势、金钱、外貌、面子,还有竭力伪装的幸福。

其实杨霜能在律所站稳脚跟,非因与异性领导关系好,还是因为她自己能吃苦、敢闯,一个案件一个案件积攒出来的,能承受各方面的压力。对于工作,她理直气壮,“平日与那些男人暧昧归暧昧,上床也无妨,但要我拿身体去交换什么,如此一来,还是被欺负了。”

我见到过杨霜面对谩骂时的状态,比我的心态要好太多,有人骂她“骚货讼棍”,她也只是淡然地回一句,“你还能更无能一点吗?”任由对方火冒三丈,她岿然不动,打开镜子补妆。

杨霜熟知法律,同情妇女,面对很多家暴案件,倒贴钱也要接。开庭时像极了从前刚进校园的她,还是那个风风火火、风驰电掣一般的女子,走出法庭后,她也会耐心地安慰当事人,“莫怕啊,我会帮你脱离苦海,你还是那个小女孩。”而她自己多次遭遇家暴,却极力掩盖事实,有时被打倒在地,还会叮嘱丈夫:“你打归打,小声点,不要闹得人尽皆知,等下警察来了。”

我曾问杨霜,她明知我清楚所有内情,她那些鼻青脸肿,流血流泪的照片还在我那里,为何还能侃侃而谈,能当我毫不知情一样,说自己过得好,很幸福,一点也不心虚。杨霜却只是一笑,“那又怎样?你知道你的,我说我的。现在很多人都这样,我就这么活着,自说自话,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对谁好,就要说,我半辈子耗在那个人身上了,我就要大喊大叫,人总要想方设法活着的,不要在乎别人看到的是你的哪一面。”

至于为何不离婚,她说换来换去无非都一样,孩子的爹只有一个,她受委屈也就受了,“有时就是这样,我们的职业能帮助别人,却可能会困住自己。我们都是被困在世俗和时间里的人,虚实之间,全不由你我,很多情况你再努力也改变不了,只能这么让自己过下去。”

10

老杨还在法庭上咆哮:“真是娶了个坏女人,毁了三代人!”然后他低声对法官说,“我都同意离婚了,她还要揪着不放,您要为我做主。”

法官宣布休庭,将我和廖姨喊过去,问她能否接受调解或者撤诉。廖姨不同意任何一个方案,说要拿到法院的判决书。最后法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法袍,说:“好吧,您作为母亲如此有担当,那我作为法官更要顶住压力去担当。”

最终,法院一审判决老杨与廖姨离婚,拿到判决书时,廖姨看都没看就交给了杨霜,“妈妈现在也没啥用了,只能把这个送给你,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我不愿意离开这个家,是想着你还要回来的。现在我的外孙女过得也不快乐,这就问题大了,我们不要毁到第三代女人身上去。”

我这才明白,廖姨为何要坚持起诉,一次不行就两次,她想审判自己,想向杨霜道歉,更想给女儿一点勇气。我很少见到父母会诚心地向孩子道歉,而廖姨却在法庭上郑重地道了歉。

杨霜说,她一次次看见母亲的“衣服”被父亲粗暴地扒下,她曾雄心壮志,想对抗父权、夫权,靠自己赢得满堂彩,帮妈妈把‘衣服’穿上,“但在现实中,我做不到,一个人很难对抗一个偏狭的世界,甚至很难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成功与光鲜,就只能给自己编织一个梦,把日子过完。”

杨霜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我陷在一个不知是谁挖的坑里,多年挣扎,突然长高,爬了出来,穿好看的裙子,看到草长莺飞,小男孩在后面追着我跑,我的母亲不再哭丧着脸,听不清嘴里在念叨着什么,反正不是抱怨,她终于学会了开笑脸,我们大步向前。可一醒来,自己仍是灰头土脸,踽踽独行。”

“为什么会这样?我好像是想明白了,我和妈妈都不是掀桌子的人,不是我们没有勇气,只因为我们没有属于自己的桌子。我不愿承认,我们就是没被人爱过,我不服气啊。”

时至今日,杨霜提起贾勇强,其实没有那么怨恨,而是觉得委屈,“他明明是爱过我的。”

每次杨霜自说自话,我就想,一个人背负的伤痛,到底要过多久才能痊愈,一个人的伤疤之上,还要添多少新伤。我本想对她说:“没关系,我们还能选择第三次、第四五六次。我们不要被困住,屡败屡战,即便一无所有,也可以爬起来从头开始,快刀斩乱麻,活出真实、自由。”

后来想来想,人都会累,都会想把头埋起来吧。日子是复杂而绵密的,旁人确实站着说话不腰疼。而这时,廖姨作为一个母亲,站了出来,因为她给过女儿很多的爱,所以她也就能赋予她新生。

就像最后廖姨在法庭上说的:“尽管我的孩子快四十了,其实过得没那么好,我们母女都过得差劲,但没关系,大不了打破一切重新开始,去掉面子,去掉伪装,什么都没有,也就不会被绑了。”

后记

写这篇稿件的时候,我向杨霜求助,说这么复杂的性格很难写。杨霜淡然答道:“很简单啊,你对我稍微好一点就行了。我都让你写了,你捏着鼻子,一脸嫌弃的写我,怎么行呢?我就是一个言不由衷的人,有一个永远哄不好的爹,我没有七窍玲珑心啊。”

我说:“哄不好的人就不去哄了,维系不了的关系就主动打碎,我写得不好的地方,你就放开骂。有时候,想要别人爱自己,那是过于强求了,你的妈妈到底还是为你把桌子掀翻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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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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