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关于军费开支之事,这韦庄又是和裴行俭、王方翼好一番争吵。
此前裴行俭的对手主要是户部侍郎张不群,那张不群最大的毛病是长得丑,不怪连他主子都嫌弃他。
但是张不群在业务上是精通的,算是个明白人。
与张不群吵虽然耗脑子,但是好歹还是能就事论事,把事情谈出个七七八八来。
这韦庄身为太常卿,主管的是宗庙礼仪,其实就是祭祀之事,能操办的最大业务,无非是封禅、祭天之类。
他平日除了弄些仪式礼节,就是折腾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听说他最擅长驱邪念咒施法。
他办的事情与朝廷实际业务打不着边。
不得不与一个平日里装神弄鬼搞驱邪念咒的人谈业务,裴行俭表示很无奈。
这种人不懂业务,但偏要装懂,还要对人不对事,这就难搞了。
对付这种人虽然不耗脑子,但是耗心血啊。
裴行俭突然发现自己有些怀念张不群了。
很快,御赐的“堂厨”呈上来。
五位高官的面前各摆上一碟鹿肉片。
只见这肉片果然切得薄如蝉翼。
虽说“堂厨”用的是御膳房的食材,但是皇上亲赐御膳,这还是很少见的。
一年下来,皇上亲赐御膳的次数不超过三次。
毕竟亲赐御膳展示的是圣上的荣宠,多了就不珍贵了。
韦庄珍奇地夹起一片鹿肉,咬了一小口,啧啧称奇一番,对裴行俭说道:“武裴公,瞧韦某得着的这片鹿肉,有龙虎之纹,正是风云之姿,该是武裴公享用才是,可惜被韦某误尝鲜机。”
裴行俭:“………………”
裴行俭觉得心累,实在不想说话。
王方翼将筷子一放,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龙虎之纹?你吃了虎就算了,还想吃龙?韦太常好大的本事。”
韦庄也皮笑肉不笑,就要回王方翼。
裴行俭瞧着两人又要呛呛起来,他抬抬手制止王方翼。
此时,裴行俭转头瞧见政事堂外头赶来熊渠营的快马。
他示意王方翼去看看是出什么事了,别在这里和对头吵吵。
王方翼冷哼一声,走出政事堂,去接熊渠营送来的急报。
裴行俭坐在座位上,默默夹起一片鹿肉想吃。
这是皇上亲赐的御膳,展现荣宠之余,也是考验臣子的态度。
必须谨慎对待。
尤其裴行俭是领兵在外的大将军,更应该处处注意表达对圣上恩情的珍视。
王方翼接了急报,听传信的兵士简略一说,他脸色大变。
王方翼急匆匆赶进来,在裴行俭耳边耳语几声。
裴行俭听得王方翼的话,素来沉定的脸上也是神色微变。
裴行俭焦急之下来不及多想,立马放下鹿肉片,放下筷子,拿起桌上丝巾擦擦嘴角,起身略一拱手,说道:“突发要务,裴某先行告辞,诸位慢用。”
说罢,裴行俭头也不回,御膳也不吃了,与王方翼一同匆匆走出。
政事堂内,韦庄怀疑地看着裴行俭和王方翼的背影,疑惑道:“莫非是出了什么紧要之事。”
裴炎依旧禅定般坐着,郑重其事地夹起鹿肉放入口中,咀嚼良久,咽下一大口唾沫,才说道:“你该问,是出了何等紧要之事。”
韦庄恭敬道:“从未见过武裴公这般焦急,想来是军情有重大变故?”
裴炎细细咀嚼着鹿肉,又过了良久,才说道:“恐怕并非军情有变。”
韦庄拱手:“请相爷指点。”
裴炎:“右武卫将军一辈子操弄军务,什么变故没见过,眼下不会有什么军机大事引得他如此反应。”
韦庄:“那相爷觉得是出了什么变故?”
裴炎眉眼一凛,眼中射出锐光,说道:“必是泼天的大事。”
韦庄也神色大凛,说道:“都说裴行俭耳目如鹰隼,外务军事他了如指掌,这就算了,但如今他身在长安,难道对长安内外的消息也比我们灵敏?”
裴炎叹道:“国家内事,裴行俭不该比我们灵通。但可叹裴行俭手下有一群虎狼之徒。”
韦庄顿时羞惭,他自是清楚裴行俭手下王方翼、程务挺、李多祚、黑齿常之等人的实力。
韦庄拱手一拜,说道:“臣等无能!这便去查清究竟发生何等泼天大事!”
裴炎眯着眼睛,继续如同禅定一般咀嚼着鹿肉,直到将鹿肉嚼得稀烂如泥,才一口吞下。
他抬眼看看韦庄,咂巴咂巴嘴,又翻个白眼:“…………还不快去?”
韦庄才醒过神来,忙不迭地拱手,说着:“臣这便去办!……”
韦庄着急忙慌地走了。
裴炎闭眼入禅,平息怒火,喃喃叹道:“一群不成器的东西。老夫迟早给你们气出痨伤来。”
裴炎平复了心绪,睁眼看看盘中那“薄如蝉翼、剔透如水晶”的鹿肉片。
他嫌弃地撇撇嘴。
像嚼柴火一样,真特0么难吃,还害我塞一嘴牙缝。
牙缝塞着真特0么难受,等人都走了,得仔细剔剔牙。
为什么每一次御赐的御膳都那么难吃呢?
真是一个难解之谜。
这御膳不吃是大不敬,给圣上知道了,恐怕要多疑生事。
老皇帝幽居深宫,不得不下放权柄。
年老病弱,又下放实权的老皇帝是非常敏感脆弱的。
所以对于这些“御赐”之物,得处处恭敬谨慎才是。
裴炎不得不将剩下的鹿肉片也塞进嘴里。
他胡乱嚼了几下,转头悄悄吐到丝巾上,塞进贴身的香囊里头。
真难吃真难吃。
难怪我那老堂兄一口都不吃,也不管这是御赐的,这是不给圣上面子啊。
说起来,那老堂兄是领兵的元帅,将在外,对君赐更应表现出谨慎珍惜才是。
这般不给圣上脸面,这是作死呢?
他可能是因为牙口不好,嚼不动这硬肉?
毕竟六十多的人了。
但也可能是那突发的事情太过紧急,让老堂兄顾不上吃这御膳。
但这老堂兄终归是不谨慎,观察近来的时局方向,圣上似乎有意打压武官集团。
这圣上起心动念要动手打压的关头,竟有这般不慎的行为,着实不应该。
政事堂内的人都走了,裴炎没走,他拿出硬柳枝来,折断成几个细头,一边细细地剔着牙,一边思量着。
这老堂兄年轻时以爱啃硬骨头著称,如今看来也不得不服老啊。
说起来,自古圣贤皆寂寞,有老堂兄这位对手,也算是聊慰孤寂。
只是这老堂兄手下总有那么多俊杰后辈相助,真是让人不爽啊。
不过好在,最最重要的一个不世出的惊天之才,驸马薛绍,给我得到了。
想到驸马薛绍,裴炎那睿智的嘴角不禁泛出一抹欣慰的微笑。
老夫这辈子在庙堂沉浮,在权力场上争战,见过无数英雄俊杰,驸马薛绍这般不世出的才俊,是唯一一个称得上“绝品”的。
没想到临到老了,还能得到驸马这般的千里马。
不。
千里马小气了。
驸马乃万里马是也!
更加解气的是,这万里马是老夫从那老堂兄的手上抢来的。
那日驸马在老堂兄手下立功,但驸马断然选择了来老夫这边。
这足证老夫的人格魅力还是相当强大的。
至少在驸马眼中压过裴行俭。
驸马这种惊才绝艳又秉性高洁之人可不会因为老夫是宰相之类的世俗原因而选择跟随老夫。
嗯。
一定是因为老夫的人格魅力。
不久,韦庄急匆匆赶回来,说道:“禀相爷!裴行俭领着安西精锐,赶往骊山北麓去了!”
裴炎神色一凛。
骊山北麓?
驸马正在骊山北麓修行宫。
莫非此泼天大事与驸马有关!?
裴炎眼中射出凌厉锐光,说道:“调集所有能调动的人马,两刻钟之内,必须查清真相!”
韦庄:“喏!”
韦庄又着急忙慌地去了。
~
裴行俭在王方翼的护送下策马赶出启夏门,与程务挺会合,率领精兵赶往骊山北麓。
裴行俭一路领兵飞驰在前方,他神色凝重,沉默不语。
护送在裴行俭左右两侧的王方翼和程务挺都发现裴行俭神色有异。
王方翼和程务挺对对眼色。
裴公素来有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的气度,再难的时候也谈笑自若,不会这般死绷着脸。
何况这个时候,不是应该交代一番等下到达现场后的工作吗?
裴公这脸色,瞧着有些忐忑啊……
不知道裴公在想些什么。
王方翼对裴行俭喊道:“老师,挖行宫竟然挖出阴冥地府,还挖出阴兵的武器,这听来的确耸人听闻。但仲翔觉着,天地乾坤,朗朗日月,邪不压正,哪怕真有阴冥阴兵,也不足为惧!”
程务挺也喊着:“今日中元节,瞧瞧这天色,阴云密布,日光惨白,的确是不祥之兆!但哪怕阴气在盛,凭我安西军的士气,也必不惧它!”
王方翼笑道:“有的说那是挖出阎罗王的地界,有的说是挖出十八层地狱,还有的说底下有许多不动弹的鬼怪,是夜叉和罗刹!依仲翔和务挺看,如果真是挖出阴间地府或地狱那倒是好了,咱们便率领安西精锐杀入地府去,瞧一瞧那死人的地界是什么模样!”
程务挺也朗声笑道:“说的是!那咱们安西军就真的是青史留名了!”
裴行俭依然一脸凝重,他没接话茬,而是问道:“仲翔。方才你吃御膳了吗?”
王方翼问号脸,愕然道:“啊?”
裴行俭:“圣上御赐的鹿肉,你吃了吗?”
王方翼:“吃了两口。”
裴行俭痛心道:“我忘了吃。”
王方翼:“………………”
程务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