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不吃圣上亲赐的御膳,圣上怕要有想法。圣上幽居深宫,身子不好,权柄又不在自己手上,平日难免疑心重重。我领兵在外,更不应有这等不恭不敬的举动。”
王方翼:“老师方才听说骊山北麓的消息,急于前来处置,才来不及吃御膳。圣上知道缘由,想必会理解的。”
程务挺:“北地的鹿肉僵硬如柴。老师年事已高,牙口不好,咬不得硬肉,圣上想必不会怪罪的。”
裴行俭还是后悔:“今年以来只有两次御赐膳食,我这般做着实不妥。每次的御赐膳食都是很难吃的,但瞧瞧我那老堂弟,不管那御膳多难吃,他都像吃长生果一样,恨不得嚼上半个时辰才吞下去。这就是当官的境界,除了办好事情,还得让主子舒坦又放心,不怪乎我那老堂弟能当宰相。哎……处事这般不慎,我是不是年纪大,当真老糊涂了?”
王方翼:“……老师多虑了。”
程务挺:“仲翔说的是,老师想来是多虑了,我等忠于大唐,圣上是信任我等的。”
裴行俭摇摇头,说道:“仲翔,务挺,你们以为圣上对我等没有猜忌?在圣上眼中,没有人是值得完全信任的,只有利害关系而已。在圣上看来,安西军是一支悬在西域的双刃利剑,这把剑可以朝外,也可以向内,时局稳定时,这把剑稳稳立在那儿,一但时局有风吹草动,这把剑的变数就大了。而且……”
裴行俭叹息一声,说道:“近来我感到圣上有意打压我等,我等更应慎重行事。”
王方翼和程务挺都有些意外。
裴行俭语重心长道:“活到老师这岁数你们就明白了,平稳只是一时的,不要被眼前的安稳迷惑,动荡和变故很快会到来。记住,慎重行事。”
王方翼和程务挺郑重道:“谨遵老师教诲。”
裴行俭:“先料理好眼前的事情,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裴行俭一行领兵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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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山北麓施工营地现场已经越发混乱,恐惧的叫嚷声,沉闷的抱怨声不绝于耳。
这半个多时辰的时间过去,重伤的那十四个伤者又死去五个,一共已经死了七人。
随着“阴灵索命”的事态越发严重,现场的五百工匠和农人已经越发失去理智,他们开始骚动,想要冲出封锁逃走。
厍狄娜扎率领的百来名衙卒和卫兵眼看就要控制不住局面。
此时,只听得马踏奔雷之声由远而近,一群精锐甲士骑着骏马飞驰而至。
为首的是一名目光矍铄的老将,正是裴行俭。
裴行俭来到营地前,勒马驻足片刻,看一眼现场局面,说道:“控制住,任何人不得离开。”
王方翼和程务挺马不停蹄,立即率领安西军熊渠营二百精锐骑兵飞速散开,对骚动的五百工匠和农人形成包围圈。
众兵士亮出长刀,长短弓皆利箭上弦,各式利器指向包围圈中的人,端的是杀气汹汹。
兵士们喊着:
“右武卫将军来也!”
“安西裴公前来主持大局!”
“任何人不许妄动!否则勿怪刀枪无情!”
众工匠和农人看着这些军爷的架势,他们看得明白这支军队是边地来的精锐。
北衙由长安洛阳世家子弟组成的禁军可没有这般行云流水般的骑术和阵列,还有这发自骨子里的腾腾杀气。
这些工匠和农人不得不安分下来。
王方翼和程务挺策马在包围圈前掠阵,高喊着:“右武卫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离开!安西军精锐在此,必保尔等性命无虞!”
众工匠和农人听清楚“右武卫将军”和“安西军精锐”的名头,人心稍定。
安西军精锐名震天下,这支精锐能够横扫大漠,想必也能对付那些阴冥鬼怪?
右鹰扬将军李多祚、河源军经略大使黑齿常之也率领人马赶到。
裴行俭麾下精锐干将齐聚。
裴行俭和众将来到坑洞前查探,随即决定由程务挺和李多祚率领精锐进入坑洞,去查探个究竟。
程务挺和李多祚点了二十名精兵,吊上麻绳,吊入坑洞内。
如同幸存的工匠和农人描述的,坑洞很深,塌陷的坑道蜿蜒曲折。
他们下降了十几米,进入一片空阔的空间,果然看见幸存者描述的那个“又深又高,不见底穹顶”的空间。
他们又下降十来米,来到“地面”上。
带进来的火把熄灭大半,他们努力用火石点火,维持仅剩的些许火光。
他们借着火光果然看见近处许多惨白、僵死的“阴魂”的脸,还有远处许多姿态僵死的“人影”。
众精锐将士结成环阵,刀剑弩机都扬开,谨慎地往前探索。
好在那些“阴魂”都没有动弹,像是石化的死人一般。
程务挺和李多祚细细观察那些“阴魂”,它们身上披着甲胄。
甲胄也像是石头的材质,摸着冰冷彻骨,令人毛骨悚然。
程务挺和李多祚率领兵士们步步为营地往前查探着……
~
与此同时,长安城安兴坊。
一位穿着五章纹襴衫的长者临风而立,一脸肃穆。
他面前是一群五品以上的中央官员。
正是裴炎和他的狗腿子们。
裴炎:“这么说,裴行俭是领着安西精锐是倾巢而出了?”
韦庄站出来,凛然说道:“回相爷!裴行俭麾下王方翼、程务挺、李多祚、黑齿常之等人都赶去骊山北麓。裴行俭这回是倾尽了全力!”
裴炎微微颔首,看看惨白的天色,说道:“今日中元节,不祥的时节,不祥的天色,掘出地底的不祥之物,而且是在长安旁侧,这的确是泼天的大事。”
韦庄:“禀裴公!夯实地基,却掘开阴冥地府,发现阴兵与阴魂鬼手,还有诡毒的箭头、戟首,这是极阴毒之兆!加之今日中元节,百鬼夜行,阴冥返阳界,阴气压过阳气,挖出这般阴邪之物绝非偶然!必须即刻前往现场施以镇邪驱邪大法,以镇压邪祟!”
韦庄身为太常卿,日常事务是忙活宗庙礼仪、祭祀之事,经办的最大业务无非是封禅、祭天之类。
这些业务都是有定规的礼仪,缺乏技术含量。
韦庄当然不甘于只干这些缺少技术含量的业务,这些业务都没法掌握什么实权,存在感太弱。
他“修炼”出一套自身独有的业务能力,就是镇邪驱邪之术。
贞观到永徽年间的大唐皇室主要信奉道教,因此太常寺兼具“驱邪作法”的职能,所以韦庄这套业务能力为他加分不少。
但如今太平盛世,平日是比较祥和的,韦庄要驱邪做法也没太多机会。
这次长安旁边发现凶邪之兆,这对韦庄来说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当然得抓住机会表现一番。
裴炎冷着脸,沉吟着。
宰相大人有自己的考虑。
大唐朝政上文官集团和武将集团的对立格局已经持续多年。
他与裴行俭的恩怨也持续多年。
在裴炎的角度,任何朝政事务都可以从“权力制衡”的角度出发,视作文官集团与武官集团的对抗。
最近裴炎嗅到一些细微但敏感的变化信号:圣上有意压制武官集团。
这个信号看似意料之外,但其实在情理之中。
大唐帝国四面有夷族环绕,面临强大的外患压力,须常年组织对外夷作战,不得不在边疆排布常备的重兵。
所以基于抵御外敌的现实需要,大唐派出精干将帅镇守四方,这些边将握有重兵,在地方握有便宜行事的大权。
因此镇边强将威震一方,以西域为例,西域人民恐怕只知裴行俭,而不知大唐有高宗皇帝。
镇边强将如果各自镇守一方,形成相互制衡之势,那么中央还能放心一些。
就像五六十年后的开元天宝时代,安禄山镇幽州(范阳)三镇,也就是北0京一带,压制契丹、奚等夷族。
中央对安禄山放权,安禄山的业务也完成得很好,但同样手握重兵,在地方握有重权,一不留神就可能反噬中央。
年迈的玄宗皇帝压制安禄山的主要策略是,派安禄山的死对头哥舒翰任河西节度使,与安禄山形成制衡之势。
所以在开元天宝盛世,河西军事集团与幽州军事集团形成两个犄角镇守大唐北疆,并形成两大军事集团相互制衡之势。
当然,李隆基同志后来把这个制衡玩砸了,才有了安史之乱,这是后话。
眼下永徽时代的大唐,以裴行俭为首的军事集团以安西都护府为中心,麾下王方翼、程务挺、李多祚、黑齿常之等弟子掌控着大唐西域、西南、北疆的整条防线。
也就是说,大唐的边防格局是裴行俭一力构建的。
出身安西的精锐将帅以裴行俭为中心,形成强大的军事集团。
当然这是数十年的历史演变积累下来的“问题”。
大唐需要业务能力超乎寻常的高手来镇守边疆,裴行俭正符合这个需求。
早年,为了鼓励裴行俭创造更好的业绩,朝廷不断给裴行俭放权。
于是裴行俭继承苏定方等名将的军事遗产,拿着朝廷给的不多的资源在西域纵横捭阖,在二十多年中势力不断增长,培养嫡系手下,扶持出诸多独当一面的弟子,几乎以一己之力构建起大唐的边防战线,这业绩堪称功盖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