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医士也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说他知道的。
“说是周小官人还了书,出于礼节想给袁员外上柱香,谁成想心姨娘也在,两人可不得站住寒暄会儿?几句话的功夫,袁家人就冲了进去,硬说两人通奸害死了袁员外,把人给扭送到县衙了!”赵医士气得跌足,“哎,你说有郭禄什么事儿,他跑堂上作证,说曾看见心姨娘在袁家后门跟周小官人卿卿我我。郭家兄弟的话能信?”
郭升从宁家讹走五亩良田之事,赵医士早有耳闻,至仁堂上下一致认为,若无郭升上蹿下跳,东家定不会枉死。是以老医士对郭禄的话,先存了几分怀疑。
宁扶霜没料到父亲去后没多久,竟再一次听到了郭家兄弟的消息,她不由有些膈应。
赵医士越说越气:“县衙也是,不由分说就动了刑,先是杖刑,一看周小官人不认,又换了鼠弹筝!”
“那是什么?”
赵医士跟其他孩子自然不会描述这血腥场面,不过宁扶霜自小跟着宁医士出诊,产妇大出血都见过,医馆的人早不把她当孩子了,是以他直接道:“就是把犯人每个指头都用细绳绑住绷紧,然后拿木棍敲打细绳……”
“那不得疼死?!”宁扶霜蓦地瞪大眼,脱口而出,“这谁扛得住?”
“你可说吧!周小官人都晕过去几遭了,哪有对读书人动这种刑罚的!”赵医士气得脸色都青了,避开周母小声怒道,“用完这玩意,很多人指头都废了!”
宁扶霜心头陡然发寒,对周旋清动用鼠弹筝,无异于断他前途,县衙和袁家这是几个意思?院试成绩不要了么?
她眨眨眼,勉强压住“嘭嘭”狂跳的心脏,轻声问:“周哥哥招了么?”
赵医士摇摇头,脸色更难看了,看看四周没人,才幽幽道:“今儿个,得亏心姨娘。她,一上堂就被扒光了衣裳,县尊说‘奸罪去衣受刑’。”
层层冷汗遍布脊背,宁扶霜张了张嘴,说不清是憋屈还是惊骇的情绪充斥心间,这一刻只觉说什么都是多余。
“那是个性情坚韧的女子。”赵医士神情复杂,“竹签钉了七根指头都没认。最后……唉,小产了。”
宁扶霜呼吸一滞:“不是不能对孕妇动刑么?”
赵医士深深看她一眼,意味深长:“袁家没报怀孕,心姨娘自个儿应该不晓得。”
夜色昏暗,秋风一阵紧似一阵,令人遍体生寒。
“当众小产,县衙难辞其咎,端看如何斡旋。”赵医士抚了抚快要气炸的胸,沉声道,“若非茶具店的掌柜和一对外地夫妻上堂作证,说袁员外去世前一个时辰,他们还遇到心姨娘在店里挑选茶注,那女子就当堂撞柱自杀了!裸衣受刑啊,这是把人往死里逼!店掌柜说,那把紫檀为柄,圆玉为纽的茶注的确是袁员外素来喜爱的样式。以往他能下床的时候,每逢店里来了新货,都会亲自过去赏玩。心姨娘是既无时间害人,也没理由害人!”
茶注即茶壶,时下颇得文人墨客喜爱,最时兴的茶注便是苏州产的。袁员外为了答谢宁医士为他续命,之前还特地送了一只,至今还在宁家博古架上当摆设。
宁扶霜觉得悲愤极了,明明是擅长理财的掌家姨娘,明明是前途无量的少年才子,只因“莫须有”之罪,便要双双上堂受尽折辱,这是何道理?
她仰头望着靛蓝夜幕上逐渐亮起的星子,难得双手合十为周旋清祈祷,希望书生能渡过此劫。
老天显然没听到祈祷,赵医士忙碌了约莫一个时辰,才把人救醒,走时不断摇头叹气,看样子情况应当不太妙。
灯烛昏黄,周旋清侧趴在床上,崩溃嚎啕:“我好悔啊——年初我为何要贪图院试案首的虚名,非压到明年才下场!若我一口气考完县试、府试、院试,管他名次几何,只要成了生员,我便可见官不跪,免遭笞捶之辱!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情绪激动到极致,书生白眼一翻,再次晕了过去,吓得吴氏涕泪连连,抱着他不敢撒手。
宁扶霜给周旋清把了脉,安慰道:“没事,气怒攻心罢了!我家有煮好的甘麦大枣汤,养心安神,补脾益气的,我去给他端一碗。”
小姑娘跑回家热好汤药,正要端去隔壁,沈氏问了情况后,忽然进屋翻出一个布袋交给她:“我重孝在身,不好过去;你孩子家家的,没人计较,凑没人的时候把这银子给吴娘子。”
“姆妈,吴娘子不会要的。”宁扶霜有些为难,“人家家有读书人,要体面。”
“那是从前。”沈氏将小布袋塞女儿怀里,容色淡淡,“阿霁,接下来的话你听好了,记心里。老话说,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你以往能提根棍子到处横,真以为是自个儿武艺高强?不,那是人家看你爹的面子。人免不了五劳七伤,谁敢说用不着医士?
“周家同理,他们娘俩能保住几十亩薄田,不是因着周家族人淳朴,乡亲良善,而是因着清哥儿读书好,前途敞亮。现下清哥儿能不能恢复还两说,你觉得别人还会对他们娘俩优容客气么?去吧,他家以后用钱的地方多了,自古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能帮就帮一把吧!”
寒意笼罩少女,宁扶霜嘴唇翕动了下,双肩微微发颤。
时光从来一往无前,无法回头。不足一月的时间,太多荒谬之事发生,狠狠冲击着女孩子的观念,令她意识到这世上很多事情是不讲道理的。
可惜,她领悟得迟了些。
小姑娘尚未做好全方面的应对,又一场灾难降临了这个家。
周旋清受刑伤三五天后,赵医士带来了新消息:袁家将心姨娘檀心,卖给了为她作证的外地夫妇。
“心姨娘还没出孝期呢!”宁扶霜惊讶不已,“能行?”
“行不行也是条命啊!”赵医士见多识广,目带怜悯,“若不这样做,袁家就可用族法悄然处置了她!”
“这不是动用私刑么?”宁扶霜急了,“县衙能同意?”
赵医士“嘿”了声:“自古民不举官不究。她一个扬州来的瘦马,连家人都没有;袁员外的母亲常年在山上吃斋念佛,不问世事,谁去告?再说,但凡想在当地稳稳当当干下去的亲民官,有几个跟村规民约对着干的?”
一股气在胸腔间左冲右突,却死活找不到出口,让人难受极了。宁扶霜恨恨一记手刀,劈断了墙边的木棍。
断口处木屑纷纷扬扬,随风飘远了。
当天深夜,宁扶霜转辗反侧,死活睡不踏实。梦里忽而是大雨中父亲青白不甘的面容,忽而是檀心裸身受刑的场景,忽而是周旋清鲜血淋漓的模样,画面反复交替,哭泣尖叫仿佛萦绕耳边,搅得她胸闷欲呕。
下一瞬,她蓦然睁开了眼睛。
不,不是梦里的声音。
那尖叫确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