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请欣赏第二个故事)
八月初二,亥时,新月如钩。
杭州府还未人静,夜却深了。
王炎风从新月楼出来,趁着酒意想要去君胜赌坊逛逛。
新月楼的姑娘全都如新月一般可爱,她们的身上也真的有能勾住人心的钩子。男人到了新月楼,通常也都是心甘情愿地被勾走了魂,一起被勾走的当然还有银子。
王炎风虽然被勾走了银子,可是魂还在。他好色,可是更好赌,他可以三天不吃饭,却绝不能三天不赌。
赌能带来的刺激本就比色更大。
三年前王炎风就是因为在赌坊错手打死一个混混,被淮南鹰爪门逐出门墙。若不是王炎风的父亲对鹰爪门有功,只怕他的一身武功,也早已经废去。
凉风吹着,就在王炎风想伸个懒腰的时候,却猛然间转头。冷清昏暗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他惊出一身冷汗。
王炎风的鹰爪功本不在“金翅大鹏”王胜天之下,否则他早就死了二三十次了。
王炎风虚惊一场,一回头,差点撞上一张人脸。这时候撞上一张人脸绝对比撞上一张鬼脸还要可怕。
鬼也许只是吓吓你,人却能要你的命。比鬼更可怕的永远是人。
“人脸”对着王炎风笑了一笑。
————————————
八月初九,午后,杭州知府内衙正厅里来了两个人。
知府施孝先毕恭毕敬地站着,面色煞白,满头冷汗。
“王炎风的人头丢失已经整整七天了。”一个如同冰窟捞出来的声音,一身锦白如霜的便衣。
古往今来,世上无主无果的凶案数不胜数。
若不是三法司外派的从三品大内高手“金鞭”严一指也被人割走了人头,死一个王炎风根本不足为奇。
更可怕的是,七天之间,杭州府已经连续丢了五颗人头。除了王炎风和严一指,还有徐玉,“千手飞环”高天宏,“冷面仙猿”查青。
施孝先双腿筛糠,战战兢兢道:“银大人恕罪,下官失职。”
这个不满三十的年轻人居然是“银大人”?莫非他就是刑部的第一高手银如风?
据说,银如风十六岁入了刑部。十年来,凭借一条镔铁混银锁子扣,不但勘破了一百多件大案疑案,更是在江湖中留下了不小的名声。
银如风冷声道:“不是来问你的罪,我问你,王炎风死后第二天晚上严大人就死了,可有线索?”
“除了严大人,还死了四个江湖人,现在市井传言,是东海里的夜叉作祟,专门来割人头。”施孝先颤抖着,终于说完了这句话。
施孝先说的是真话,现在整个杭州城人心惶惶,风传海里的夜叉腾云驾雾到杭州城割人头而食,不少有疑心病的人更是逢人就说经常在半夜三更听到莫名其妙的唱歌声,阴笑声。甚至还有人听到夜叉吸食人脑的声音,就像是人啜豆腐脑一样的声音,“呲溜”一声,还顺便吧唧嘴咂咂舌头。
银如风的脸上一抹冷笑:“割头夜叉?真是新鲜。为什么不整个人都抓走?这样更干净省事。”
另一个红色官服,国字黑脸的中年温声细语道:“杭州府有几十万人,这割头夜叉为什么偏偏挑上这几个一流高手?”
“你可知道严一指是什么人?大理寺的第一高手。听说那个高天宏武功更是独霸江湖。”
高天宏号称“千手飞环”,是山西银锤铁环高家的第一高手,自从五年前败在天王判官的手上,就弃了独脚铜人,苦练飞环,遂名震江湖。
“那假如这夜叉把浙江巡抚胡太溪的人头割走了,你怎么办?”
黑脸干咳两声,提醒银如风说话注意分寸。
施孝先扑地跪倒:“两位大人开恩。”
银如风道:“这位于温于大人可是都察府的神眼,看过无数的贪官污吏,奸佞小人,施大人不要说假话。”
施孝先不住磕头:“下官最近正派人找遍浙江,想请江湖中人来解决这件事情。”
银如风道:“可是在保定府那个独孤藏?这三四个月来,他战败了不少高手,他的名字在京城都时常听人说起,倒是不简单。”
施孝先道:“他来了浙江。”
于温一拍桌子:“胡闹,我朝廷之中不乏高手,何必要那些江湖草莽插手?”
银如风道:“在下不入刑部之前,也是江湖草莽。”
于温把脸一横。
“敢问施大人找到了独孤藏吗?”
“还……还没有。”
银如风眉宇间一丝担忧:“这一次我们需要高手。”
于温道:“铁大人到哪里去了?”
“铁大人去了山西,严老大和高天宏这种高手都被割了人头,这一次我们遇上的凶手可能比夜叉还可怕。”
“施大人赶紧出榜布告,安定民心,就说这是江湖械斗,跟海怪夜叉无关,不会殃及无辜百姓,若是再有谣传,视与凶手同谋。”
施孝先如蒙赦免:“下官马上办好,外面的仵作衙役随时听候两位大人调遣。”
待施孝先走了后,于温才道:“为什么非要请江湖人?”
“严老大处理完江西的案子,折子还没有送到三法司,他的人就已经到了浙江,没几天他就被人杀了。”
于温低声道:“你是说有人引严老大来的?还是严老大查到了什么?”
“严老大,徐玉,查青,高天宏都是七月十五之后才到的浙江,这世上绝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我敢肯定,他们一定还有别的事情是相同的。”
“我还要去看看他们的尸体,于大人是文官,就稍事休息吧。”
于温冷笑:“但愿能抓住这个夜叉,否则银大人越权指派我都察院的人办事就不好说了。”
银如风不愿意和文官啰嗦,已经窜出了门外。
他要去看看严一指他们的尸体,究竟是怎么回事?
后衙的停尸间很干净,有一股阴森而又酸腐的味道。尸体若不是被石灰药水处理过,那味道就不是正常人能接受的了。
仵作掀开了盖尸的白布,小心伺候着银如风。
银如风讥讽:“知道我要来,你们弄得挺干净?”
“怕打扰大人断案,无主的尸骨已经送到义庄和乱葬岗。”
“他们的致命死因是什么?”
“小人仔细检查过受害人,没有别的原因,而且根据死亡现场大量遗留的血液,可以断定就是割头。”
“可以确定那就是第一案发现场吗?”
“据小人反复检验尸体,可以断定不是移尸,各种结论都已经详细记录在验尸札记里。”
“听说凶手杀人后,居然用血写下被害人的名字和身份,他不怕人知道死的是谁,依你看凶手是什么目的?”
“小人不敢多嘴。”
“我要你多嘴。”
“很可能是示威。”
银如风走向案桌,长叹:“示威?的确有这种可能,那到底谁在示威?为什么示威?为什么选这些人示威?”
案桌上五份卷宗,银如风扫过了一眼。
“点苍掌门查不朗的儿子查青,华山掌门徐成缨的儿子徐玉,淮南鹰爪门的弃徒王炎风,银锤铁环高家的高天宏,大理寺第一高手严一指。”
“云南,陕西,安徽,山西,京城的名捕,这中间好像没什么必然联系。”
银如风拿起卷宗边上的五封信,每个人死前都收到了一封信,可是这样普通的信什么都看不出来。
信上也只写着:
诚邀某某于八月初,共聚杭州,万望勿缺。
写信的人不敢说手法多么高超,但是对于好奇心重的人却十分管用。特别是那些心里有小秘密的人,更是恨不得马上见到写信的人。
银如风奇怪的是,江湖人收到这封信也就罢了,可严一指作为大内高手,他为什么也会收到这封信?他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呢?
“你们还查到了什么?”
“大人,王炎风死后第四天,徐玉死了。他们死前都在新月楼和一个叫喜鹊的姑娘喝过酒,还喝了不少。其它的还在查。”
银如风满眼讥诮:“哼!喜鹊?她要是叫小鸽子也许会更挣钱。”
话音刚落,银如风已经不见了,仵作忍不住轻笑了一下。这位大人虽然冷声冷面,但似乎为人却不怎么坏。
银如风当然要去新月楼看看,他对青楼的姑娘没兴趣,但是对凶手他很在心。只要是他接手的凶案,他就算不吃不喝不睡也要找出凶手来。
也正是银如风肯吃苦,所以在京城的名声最为响亮,大家对他口服心服。
人的名声大多本就是在艰难困苦中博来的,所以想要成名,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那些没有背景靠山的人,他们每走一步的脚印上都沁满了血和汗,甚至还有眼泪。
银如风当然也不容易,他也从来不跟人说自己的辛苦。
人都是只能看到自己,真正的苦楚是永远没法说出来的。
————————————
太阳已近落山,新月楼的姑娘们当然也都开始准备赚钱了。
银如风站在新月楼前,皱着眉头,香粉味,花香味,香油味,酒菜香味混合成一种让人迷醉的味道。
银如风很不喜欢这种世俗的味道。
身后的街市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车马辚辚声虽然让他觉得安全,但是也让他莫名的烦躁。
银如风知道,在这样的歌舞升平酒色财气的繁华中,却隐藏着人性深处的丑陋和龌龊。
龟公点头哈腰地招呼:“大爷里面请。”
“我找喜鹊姑娘。”
龟公愣了一下,随即招呼银如风进去。里面的姑娘、跑堂和丫环听说是找喜鹊的,全都安静下来,看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客人。
银如风甚至听到几句嘀咕:“看着不错……怎么偏偏找那个丧门星……脑子坏掉了啦……”
上了二楼,龟公拿了银票退出来关门的时候一声叹息,立刻就有一群人围上来问长问短。
“大人也是来查案的吧?”一个清脆却冷清的声音。这个叫喜鹊的姑娘,背对着门,对着一桌酒菜慢慢地喝着酒。
“现在敢来这里的人,都是来查案的。”
银如风走到桌子对面,坐下,发现只有一双筷子,一个杯子。他也不客气不讲究,用手抓油炸小黄鱼,葱油酥饼和几片火腿。
银如风连吃了四片火腿,才道:“吃的不错啊。”
喜鹊慵懒病态的眼神瞅了瞅:“金华的火腿,也许比不上杭州西子湖,但是也差不多了。”
银如风点头:“这次我一定带点回去。”
喜鹊忽然冷曦笑:“该说的我都说了,大人请回吧,现在人人怕我,要不是我早前挣过几文钱,只怕早被扔出去了。”
银如风笑道:“我还有一颗头可以给夜叉割。”
喜鹊终于正眼看了看这个人:“你不怕夜叉?”
银如风反问:“你都不怕我为什么要怕?”
“杭州府我肯定待不下去了,我现在天天等着夜叉来割我的头。”
“你相信有夜叉?”
“现在杭州府谁都相信有夜叉,鸨母现在拜龙王比拜欢喜佛和五通神还要勤快。听说福泰街上画画的拐子吴和富阳街上卖泥塑龙王的胡风胡老板已经发了财,不少雕刻的木匠也都在雕刻龙王。”
“哈哈,这倒是有趣得紧。”
喜鹊把酒壶推给银如风:“做生意的人不就都这样嘛?”
“生意人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管什么样的机会,他们都会把握住。所以头脑笨目光浅的人,做生意绝对不能发财。”
喜鹊叹道:“其实还有一种人做生意也不会发财的。”
“当然是皮肉生意了。”
两人相视大笑。
银如风很少这样大笑,因为没有必要。
现在他笑,是因为他没有希望。他总觉得这个“喜鹊”姑娘比一般的青楼姑娘多些什么气质,从她的身上也许耗不出来线索,可她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
银如风的直觉告诉自己,王炎风和徐玉在这里喝酒出去就被人杀了绝不会只是一个巧合。
可断案是绝对不能讲直觉的,得有证据。否则就算是屈打成招,真凶依然逍遥法外。
银如风打开壶盖,道:“你的包身银是多少?我决定在这里待几天。”
“大人莫不是看上我了?”
“我只是在等那个割头的夜叉,来找你,或者是来找我。”
银如风喝着酒,起身拉开门,倚着楼栏喊道:“上好酒,什么桂花,香雪,善酿,加饭,新酒老酒都要,还要鱼。”
银如风跨进门,喜鹊扭头看着他笑。
银如风也笑:“都说绍兴的黄酒,杭州的鱼,驰名天下。”
“那大人一定要好好尝尝。”
银如风忽然问道:“那两个人为什么来找你喝酒?”
“因为他们来的时候已经喝过一点酒了,通常喝过酒的男人都是我来接待的,因为我的酒量好。”
这个解释天衣无缝。
银如风很不满意:“可我听说很多男人找女人的时候,在见到女人之前都会有人灌他几杯酒。”
“已经喝过酒的客人不在此例。”喜鹊笑道,“大人莫不是想要灌醉我?”
银如风的脸上波澜不惊,他心里的确有这个打算。
一个人醉了之后说出来的通常都是实话,实话虽然不如假话好听。但实话岂非通常都比假话更有价值?
可银如风算错了一件事,喜鹊的酒量远比他想象中好得多。
所以,银如风被灌醉了,可他还有自控力。
“我为什么要呆在这里?因为我在等人,等一些该来的人,还有一些不该来的人。有些不该来的人来了,就一定会发生一些不该发生的事。”
“还有,你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