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间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酒气,李清风倒在自己的呕吐物旁边打起呼来,我拿毯子给他盖上,一面洗拖把一面跟齐诺兰说:“你爸就坑我吧,本来我两年一部戏,谁也不招。”
“我觉得,我来吧。”齐诺兰伸手摸一下拖布杆,见我没松手,就缩回去了,脸慢慢地红起来。
我一拖把戳到呕吐物上,不敢真让齐诺兰来,他一个少爷,哪干过这种活?再给恶心吐了,还不是得我收拾?所以说齐老头就是坑我坑出瘾了,整这么一宝贝儿子让我带,四年前齐诺兰二十二,我带了他四年,反而觉得他只有十八了。可看他唇红齿白的一张脸,含羞草一样戳在你面前,又生不起气来。
我说:“拍年度大戏,你给我当副导吧?我看你挺喜欢英木黎的——得,我都起鸡皮疙瘩了,你再不出师,你爸该把我腿打折了。”
“我觉得,”齐诺兰说,“你还是,问问,陈导,我觉得,他想拍。”
我摇摇头:“他不会给我当副导,你知道,都是徒弟给师父当副导。”
齐诺兰说:“你知道,陈导也,报名了?”
“连我报名,都是他逼的,他说得再带我两年,我不会的太多了。”我把拖把摔到墙角,要不是副导演和导演都从报名的人里选,我怎么会凑这个热闹?
齐诺兰两边脸颊简直在烧,他磕磕绊绊地说:“我觉得,我当不了,副导演,我没,没报那个名。”
“你不一样,你和我们怎么一样。”我看出齐诺兰想走了,赶紧拉住他,“陈狄安得了几票?”
齐诺兰摇头,眼睛不敢看我。我手一抖,松开了他。
齐诺兰不是不告诉我,他告诉我的,正是我最怕听到的答案——没有一个高层投票给陈狄安,这就是我高兴不起来的原因。想想六年前,陈狄安也是我这个年纪,我这个样子:意气风发,拍什么都对,怎么拍都有人看,投资人趋之若鹜,名演员纷至沓来——这才短短五年。自打去年春天,影子开始准备剧本大纲,陈狄安就一直在等她写完,虽然他根本找不到投资来启动项目。如今一年过去了,原本谈下来的广告也拖黄了,台里面再放弃他,《秋纹》就拍不成了。
我想起陈狄安带我拍的第一部剧,2008年开拍的《霍乱之乱》,不是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是池莉笔下的武汉小人物。前有《一地鸡毛》,后有《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这个片子实在不好拍,题材又敏感,涉及一场从未被官方承认的霍乱。然而陈狄安三十岁的人有马尔克斯八十岁的控制力,他的天赋是吉普赛人的吸铁石,把每个人心里旮旮旯旯最闪亮的那部分都吸引了出来。
——除了我。
跟陈狄安的头两年里,如果硬要说我学会了什么,那就是如何用饼干和汤汁勾兑出各色呕吐物和排泄物,陈狄安要求我每一种都自己尝。群演不够了,陈狄安让我顶上去,演完霍乱病人妆都不许卸,拉起环形轨道就得跟他转场。演员找不到情绪骂我,盒饭不好吃骂我,山沟里翻了车骂我,拍着拍着下起雨来,他还是骂我。
我是个最无所谓的人,所以不当导演也无所谓,要不是影子死死拉住我,我早一口吐沫吐在他脸上走掉了。
《霍乱之乱》拍了一年才杀青,杀青后陈狄安去美国读博,我这口吐沫才没吐出来。
在我,我们是自他从美国回来,变成基督徒后才相爱的。在他,从三十岁到三十六岁,从我进组的第一天开始,他都完整地献给了我。
“我对别人,才不会像对你那样。”陈狄安说。
所以,虽然陈狄安是我的师父,虽然他比我懂得多太多,虽然他比我大六岁,可他在我眼里,永远是那个喜欢女孩子不懂说,只会揪女孩小辫儿的傻男孩。
傻男孩拍起电视剧更是傻得要命,他老想名垂千古,惊艳你一生一世。他在美国读博时,认识了一票地下电影人,所以从四年前开始,他的后期就全用这帮子难兄难弟。陈狄安是真的热爱电视剧,拿电视剧当艺术,可惜中国的电视剧市场不比美国,投资难找不说,卖给卫视又只能拿到首播费,成本太大,铺开的摊子不好收束,导致各方面渐渐对他失去了信心。
好在陈狄安不在意,他老说:“做导演就像坐过山车,一轰隆,多高多低都过去了。”他到过巅峰,至于低谷,他没那个概念,因为总可以更低。他常用这个“巅峰理论”笑我好打发,因为头两年里,他的残忍摧毁了我对他的幻想,所以往后他对我好一点点,我就领情了——也就是说我傻。其实我才不傻,只不过谁说我傻都无所谓,久而久之就成我真傻了。所以陈狄安一直以为,不求婚也能把我骗进门,他心里一不落忍,就决定在生日上顺便求个婚,其实我啥亏也没吃。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我坚信陈狄安不会欺负老实人的此时此刻,距离他跟我分手,只有四小时三十二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