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陈骆安终于受不了了:“你为什么不换一种方式?你为什么不好起来,自己去一趟洛杉矶?你就算死在这,狄安也不知道啊。”
我竖了好多时候的耳朵突然耷拉下来,像一只老狗,执拗地相信主人没死:“我还能听见她,怎么办?”
“是你吗?”陈骆安不敢相信,“阿真,是你吗?”
我在黑暗里安静地眨着眼睛,心死如灰。
陈骆安把我抱到轮椅上:“我们做B超,现在就做。”
陈骆安让护士打开仪器,他亲自拿着探头,往上面涂耦合剂。耦合剂冰凉,挨在身上像化掉的积雪。
陈骆安刚要说话,我阻止他——我能看懂。《霍乱之乱》里,陈狄安拍过类似的镜头,跟他拍片时,我学会了好多东西,我什么都能看懂,可我的眼泪竟汨汨而下。
陈骆安问:“要不把给你刮宫的大夫找来?”
“不用了,大——”我死死抠住陈骆安的手,条件反射地朝屏幕看去。
陈骆安一下子明白了:“你觉得她在动?”
“我能摘除子宫吗?”
陈骆安手里的探头一滑,一直捅到我左胸下。
隔了很久,陈骆安又开始往探头上抹耦合剂,他把探头长久地戳在我身上,像打一口油井:“我答应你,只要你觉得她在动,就带你来看她。”
我还是盯着屏幕。
“阿真,其实你已经接受胎儿不在了对不对?”陈骆安的眼泪从探头一路倾泻到我富于幻想的肚皮上,“你说想摘除子宫,我挺高兴的——”
可我恨这个既为我哭又为我高兴的人,我摘的是自己的子宫,我不需要多余的器官,不需要多余的情感。陈骆安以为:“你想摘除子宫,就是不想疯,你不想疯,就是不想死”,他甚至赌起咒来,“你死也不能死在我手上,你知道我学过11年临床心理,我会治好你。”
“我想回去睡觉。”我给他留了太多面子,其实我只想尿床。
陈骆安送我回病房,帮我脱鞋、盖被、关灯。我睁着眼,听他从床底拽出气垫床,气都没充就往上面躺。
我说:“大哥,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麦芒一年前就死了,你去找英木黎吧。”
突然,一束光打在我脸上,陈骆安扶着门问我:“要不要让影子来?”
我摇头,我不想让影子知道。影子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告诉陈狄安,而陈狄安的冷漠高蹈,一定会让她失望。我是无所谓了,可影子,她到现在还相信陈狄安和她一样,是纯粹为理想而活的人。我是她唯一的好友,可我跟她本质上,是不一样的人,我不想让她的灵魂感到孤独。
这夜过后,陈骆安没有再来,取而代之的,是每天一盆兰花。严冬,根本不是开花的季节,兰花一盆盆堆地上,茂盛得好像种在地里的韭菜。我给它们浇水,然后跟它们一样,开始吃喝和排泄。起初我的运动范围,仅限于从床到卫生间,当我发现小腿肚上的肉耷拉着,就像医院后院里晾着的秋茄子,我终于走出病房,从住院处一楼走到五楼,从每个窗户往外看雪。往往一走一上午,眼睛里都是雪,穿拖鞋的脚冰凉,就像站在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