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老头这一棒槌打得我晕头撞向,我彻底蒙了,抬起头看陈狄安,陈狄安也在看我。他黑色的眸子闪着光,眼泪就要像流星一样急坠而下,忽然他冲我眨一下眼,眼皮像喉咙一样吞咽掉多余的水分,那双眼睛像干枯的井,刹那间星光暗淡。陈狄安看着我,好像在说“没事的”,就像我每次把刚煮好的面打翻在他脚上。
陈狄安安安静静站起身,走到椅子后面,两只手抓着椅背往前推,凳腿在地面上摩擦,发出春蛇吐信的嘶嘶声,不是他的猎物听不到。我知道他是在跟我告别,跟电视台告别,椅子背顶到桌上,就像一支箭,遥遥地插进我胸口。无声无息里,影子的沙漏倒了。
陈狄安在看我,那个过程很缓慢,我能感到他的目光大雾一样,没过我的下巴,我的脸颊,我的鼻子,刚要淹到我的眼睛,他放下椅子出去了。
我整个人往下一堆,像破旧的土墙抵不过潮湿,一下子坍塌了,眼睛渐渐模糊起来。隔着大雾看他的背影,几乎以为他还是原来那个陈狄安。
齐老头的声音穿过雾气,直抵我耳根:“这是董事会9位董事,加上我和郑台、王台3位台长,12个人投票的最终结果。程导,请你尽快建组,两周内交一份拍摄计划给我,这个戏耽误不得,2015年的春节档,我可给你腾出来了。”
陈涟漪忽然站起身,跟了出去。
影子抓起沙漏也走了,这一次,我没能抓住她。
人渐渐地都走了,一股凉风打进来,我回头,齐老头开了窗子正要点烟。
我问他:“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我拍《英木黎》?”
“因为你合适。”齐老头转过身,“即使投资方不想让你拍,北影基地不想让你拍,即使涟漪不想让你拍,狄安不想让你拍,甚至连你自己都不想拍,我都要让你拍。”
我无意识地摩挲着腹部:“我拍不了《英木黎》。”
“你只能拍《英木黎》,你不拍,就是狄安和涟漪拍,你想想。”
齐老头,你别逼我,别骗我,别利用我——陈狄安要是想和陈涟漪好,陈涟漪要是想给陈狄安生孩子,我就算拍一百部《英木黎》,挡得住吗?
“我拍不了。”我是说实话,现在我一听见英木黎,一听见年度大戏,我就恶心,我就想吐。
齐老头:“除非你拍《英木黎》,否则没人记得你,大家以后只知道陈狄安和陈涟漪是贤伉俪,就像大家现在只知道麦芒和英木黎,没人再提麦芒的前女友,他那个前女友叫什么来着?”
“镜儿。”我冷静下来,齐老头是说,如果我自甘堕落,镜儿就是我的前车之鉴。历史毕竟是由成功者书写的——“让我拍可以,但陈狄安得回来给我当副导。”我只是想跟陈狄安说,你为什么那么没有耐心呢?其实陈涟漪能给你的,以后我都能给你。
齐老头脸色大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不能跟他分了手,就这么羞辱他啊?”
我莫名其妙:“我怎么就羞辱他了?他不给我当副导,不就是给陈涟漪当副导吗?难道我不比陈涟漪拍得好?”
齐老头:“那不一样,狄安没带过涟漪。”
“您是想说,陈狄安没跟陈涟漪谈过恋爱吧?我看也快了!”我摔了门出去,眼泪汨汨而下,我说不出口,说不出口我其实真想帮他,我真的认为他需要帮助——或者我将来也有这么一天,我是看着陈狄安一路火起来的,我看着他从一个站在门外的问路者,变成固执己见的青年导演,我看他就像看见六年后的自己,我真的受不了他堕落。
下楼时,我收到齐老头的短信:“给你两周假,把该解决的事解决掉。”
我低头看自己平坦的小腹,这一刻它变得很静很静,它藏起来了,假装自己不存在,它不想让我找到,不想被“解决掉”——眼泪爆裂地奔涌而出,撞得我眼眶生疼。我对不起它,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它存在,我却一直想让它消失。我不能要它,真的,没法要它,我甚至不愿意想到它的性别,不愿意把它当成一只小动物,我情愿它就这么大,像一粒豌豆、一颗青杏,花开一半归于泥土。
我把着扶手,一步一步往下挪,就像自己挺着个大肚子。而我心里清楚,这是我送自己的三分钟虚拟体验——只有这三分钟——我不会大肚隆起,它不会破壳而出,接下来除了消失,什么都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