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太平间门口。
月亮冷冷地白,并不皎洁,像死气沉沉的瓶装奶,不知被谁拧开了盖,不知被谁搁过了期,不知被谁碰倒倾泻,把人间浇灌成一片香软腐败的垃圾场。
我等着陈狄安出来,天又开始下雾了。
我想起六年前,陈狄安拍《霍乱之乱》,我跟组。夏天,大雾,闷,二百来人捂在片场里,就像冻萝卜捂在棉被里,一早烂到了心。女主角热得头昏脑胀,一条三分半的对白拍了俩小时还没过,陈狄安躲在监视器后面,地雷一样随时准备爆发。
我找来医用绷带,往上面按了五个图钉,尖朝里贴着肉缠在女主角的细腰上,我问她:“疼?有点?对了,就是要你这个表情。”
“cut!转场!”
我长舒一口气,庆幸剪断了那根滋滋作响的引捻,否则这个拍摄日就废了。
“程真,”陈狄安叫住我,“谁让你恐吓主演了?你看她表情自然吗?你凭什么把导演的情绪转嫁到演员身上?”
我脑子“嗡”地一声,头皮上的麻一阵盖过一阵,我完了,真的完了,我碰上希特勒了。
我扭头就走,陈狄安可不放过我:“你上哪去?不替演员把‘程真牌’裤腰带解下来?”
“你他妈的睡过她吧?”
——
陈狄安,难道在六年后,你真睡了哪个女演员?你刚才在哪?三个小时够你睡掉几个人?
我想起五年前,陈狄安看到我的辞职信,从片场里追出来:“你拿回去,我不批。”
大雾里,我看不清他的眼睛,胆子大起来:“陈导,你这不搞笑吗?你一天骂我八遍,表达得还不够明显吗?”
“如果你是因为我,那杀青后,我离开电视台,你留下。”
“不用,以前我以为我喜欢电视剧,其实我只是喜欢被人夸,真的,你骂我一年多了,我一点也不想拍电视剧了。”
陈狄安忽然问:“你有姐姐吗?”
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我大姐从小是个天才,后来她恋爱了,结婚了,每天晚上做好饭,都要说芹菜长了几分钱,即使她根本就没买芹菜。我从小跟着她长大,我真的受不了她这样。”
“几分钱怎么了?”我为他的不可一世感到可笑,“几分钱不是钱吗?”
“如果你变成她这样,我也会瞧不起你。”
我说:“你怎么老想让别人照你的标准生活?”
“问问你自己,”陈狄安说,“你想成为我吗?”
我愣住了。我向往陈狄安,从进电视台开始,我的眼睛就盯住他,他是我见到的、能够到的、努努力最容易接近的目标。在这件事上,能帮助我的,只有陈狄安。
——
是,我承认,现在我的确成了陈狄安。我跟他六年前一样火,一样被台长重视,一样能拿到台里最好的电视剧资源。可如果他反悔了,不高兴我做他了,我可以辞职,可以不拍英木黎,可以回家带孩子。
我想起四年前,陈狄安从美国回来,他乘坐的航班受大雾影响备降天津,齐老头让我开车去接他。我没接到,因为我根本没去接,一想到又要过那种一天到晚挨骂的日子,我就头疼。
所以当陈狄安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吓了一跳。陈狄安变样了,黑了,头发剃成板寸,留一个鲁滨逊的大胡子,额头还添了一道疤——
“你混黑社会了?”
“我受洗了。”
“啊?”
“我现在是基督徒了。”
——
我一直没弄明白,信基督跟陈狄安爱我之间的因果,我一直把他信教当成他给自己找的一个台阶——我根本没法理解他——别的成年人信教,我信,可陈狄安就是他自己的神,而且他还想给别人当神。
好,陈狄安,我就当你是虔诚的教徒,如果你想让我信教,想举行圣婚礼,我也能信。信神,总比信另一个男人容易吧?世间所有男人里,我最相信你,我不想信别人,求求你别让我信别人。
我想起三年前,为了配得上陈狄安的爱,我装了个傻逼房子。55平方米,267幅画,从天上到地下都是,铺天盖地的。天上是塞尚,地上是雷诺阿,向阳的墙上是莫奈,背阴的墙上是高更,当然,还有米开朗琪罗。我一点也不喜欢米开朗琪罗,因为他老画宗教画,但陈狄安是基督徒,我有必要让他来我家时找到归属感。他对美术馆最有归属感了,于是我家就成了美术馆的油画展厅。
热恋的他像个孩子,一天见不到我就要闹。也就是那时候,他习惯了剧组里有我,剧组加上我,就等于他的人生。我把这个独断的大孩子,当成我唯一的信仰,他说什么是什么,我老是对他爱我这件事诚惶诚恐。反正每天乐得飞飞的,每一天过去,都为他没发现我其实不值得他这样而窃喜。
——
陈狄安,你终于发现,我不值得被爱吗?你是怎么发现的?从什么时候开始?怎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想起两年前,第一次跟陈狄安大吵,因为新剧选角,女二号是他前女友。
吵,当然吵,吵到我跟他下了最后通牒:“我不是不讲理,如果陈如晚是制片方找来的,那我没话说。但她是你找来的,我就一句话,她进组我们就分手。”
因为我知道,上次陈狄安爱上陈如晚,就是因为选她当了女二号。我害怕,我承认我害怕,害怕昨日重现。
后来陈狄安还是用了陈如晚,他光明磊落,根本不接受威胁。而我这个怂包,狠话放得跟屁一样,分手肯定是不舍得分,只好臊眉耷眼地退出陈狄安的剧组,逼着影子给我写剧本,带上齐诺兰建新组。这就是我第一次当总导演的经过。
——
两年过去了,陈狄安一句话都没有解释。也许他尝试过,我没听,没信,更不稀罕。但是现在,如果你现在跟我解释,为什么要用陈如晚,为什么要和我分手,为什么大姐一去世,你一分钟也等不了,我会听的,我会信的,我会稀罕的。真的。
我想起一年前,陈狄安带我回老家黎安见父母。
我想起刚刚,陈狄安跟我说:“我跟你分手,就现在。”
那现在的这个“现在”呢?我正站在,你说的那个“现在”的未来里,在这里,你还想跟我分手吗?你说话啊,陈狄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