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里,我伸出手来,连自己的指尖都看不到,所以在路边等一辆出租车,那几乎是绝望的,然而我第一次感到安全。我悄悄对它说:“小东西,你不用藏了,没有人发现我,更不会有人发现你。”
一个尖锐的急刹车,两个右车轮擦着我的脚尖停下来,司机师傅推开门:“姑娘你上哪?”
我灵魂出窍地上了车:“积水潭——不是,去北大人民医院。”换家医院,应该就不用等三天了。
一个小时后,我拿着单子在手术室外等着做流产,这时天已擦黑。我看着玻璃里的自己,想起电视剧里的未婚妈妈,总是在上厕所时跑掉,就去上了趟厕所,可是我又原路走了回来。我瞪大了眼睛,看每个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憔悴的女人,可我的脚就像被钉在地上,一动都动不了。
我想,我不会等躺在手术台上才想跑吧?被医生骂“神经病”不说,也许来不及跑,吸盘已经探进去了——
陈狄安?
是陈狄安,我千真万确在三楼妇产科,看到了陈狄安。我发誓,我不是在为自己的逃跑找借口,真的是他——陈狄安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可能,那个女人也在,我必须知道她是谁。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尾随他穿过长长的走廊,看他在几十部电梯前驻足,认真研究每一部电梯到达的楼层,然后折到电梯间背后走安全通道。他从二楼上到四楼,依次经过口腔科、皮肤科、耳鼻喉科,来到膀胱镜检查室——看着他漫无目的地乱走,我忽然害怕了,是不是他得了什么病,是不是他和大哥都在骗我?我就这样一茬冷汗,接一茬热汗地想着,直到他转过身,看着我。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我,现在他看着我,问我:“你在这干嘛?”
我条件反射地,把手里的单子攥成一个团。
“别往嘴里塞,我不看。”陈狄安好像还拿我当孩子,像六年前一样。
可我现在没有六年前的好心情了,我真是连好奇都累了:“陈狄安,你到底陪谁来的?”
“就我自己。”陈狄安至死抵赖。
“你得了什么病?”
“例行体检。”
“你把体检报告给我。”我想,哪有人大晚上体检?
“我刚来体检,怎么会有体检报告呢?”
是啊,你刚告诉我你出轨,我怎么能一下子看到孩子呢?陈狄安把一切理由都推给了未来,只把一个我丢弃在当下——这要是平常,我等你四个月就四个月,四个月真不算什么,可现在——
“阿真,你宁愿我死、我病,也不愿意我出轨,对吧?”陈狄安走近我,眼神温柔得像隔着雾的月光。
“你别动。”我往后退两步,我害怕,我从来没有害怕过这个人,可是现在,我真的怕。
陈狄安一步一步靠近我,伸出手,把手放在我头顶:“你害怕了,是不是?你不知道从前怎么会相信我的,是不是?”
“陈狄安,”我叫他的名字,这名字像一道符咒,至今仍贴在我心门,“你是我的老师,你一直知道怎么让我死心,怎么让我放弃,你要骗我很容易。”
“就那件事,没别的了。”
我抬起头,看他的眼睛,我想说:“我原谅你。”可我真的说不出口,嘴唇抖得像个筛米的筛子,我甚至没法继续看他的眼睛,我低下头,发现自己的两只手,正无意识地护着肚子——
“那她可以去打胎。”这一刻,我相当冷静。
陈狄安看着我,就像看见一朵花萎谢,看见臭肉上叮着一只苍蝇,眼里露出冷冷的、厌恶的光:“你怎么不去打胎呢?”
他跟我说:“你怎么不去打胎呢?”
我难以相信我认识这个人,我慢慢回过身,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爱了四年,爱了我六年,2014年1月3日以前还没有露出丝毫破绽的人。
我转身下楼,这个时候,反而一滴泪都没有。原来我一直对他抱有幻想,怕终有一天我赢回他,怕他知道我为了拍《英木黎》,为了一点浮世名声打掉了孩子——现在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我脚下的步子迈得飞快,恨不得现在就躺在手术台上,结束这一切——
“阿真?阿真!”
我没有回头,任何事、任何人现在都不能阻拦我。
一只手强硬地拉住我,把我从人流里拖到楼梯拐角。当我看到大哥,我才发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我怎么能来北大附属医院?大哥是北大医学院的临床心理学博士,跟这里一多半的医生都相熟,我怎么能在这做手术?
不行,我还得换医院,还得换。我冲他笑一下,甩开他,接着往楼下跑,一直跑到大街上,拦住一辆出租车。屁股挨上车后座的一刹那,一阵剧烈的腹痛朝我袭来,我突然想起被我晾在机场的老妈,对,我要去机场接我妈。
我想妈妈了。
看到我妈的一瞬间,我忽然瘫倒在地,我听见最后的声音,是“120”,不是“1413”,我和你没有一世一生了,陈狄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