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里,即便是一天里最黑暗的黎明也有皎皎明星在天,给人照亮回家的路。
程萌二人进到院中,整个院子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大部分是她培植的水稻,当然,细数起来还有北房前的六棵葡萄,水井边一株金桂,以及在无数的角落里偷偷藏着的蝈蝈、蚂蚱、小虫子。
这个院子在程萌舅舅家后面,是家里以前的旧院子,程萌姥爷没了以后就闲置了,北房房顶都塌了半边。因为北房破败,程萌和姥姥娘亲一直住在西房里。此时,西房里的灯光晃了几下,被拨得亮了一些。
农家节俭,一点点的灯油也要省着用。
其实,程萌说自己家很穷,是有点夸张的,只不过是,她们真的还没有走上小康道路。姥姥年迈,娘亲有病,所有收入就指望北屋那点草莓、葡萄,卖了的钱还要分给杨大舅家一半。
加上程萌娘亲有疯病,病症时好时坏,最怕受到刺激,这两年都是靠吃药在维持。即使,现在手里有点积蓄也随时可能因病返贫、因事返贫的。
挨过饿的程萌有点担心姥姥不愿意收留那人。
衣服摩擦的声音里,本就开着的房门前站出来一高一矮两个妇人,正是程萌的娘亲杨莹和姥姥孙老太太。程萌一夜未归,她们也一夜没睡,一直支着耳朵听门口的声音。
程萌冲她们挥挥手,又把手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示意不要说话。
杨莹自从被休弃后一直有些不正常,即便一夜已经哭得两眼如同核桃一般,她也不能出去寻找自己的女儿。此时听到动静,出来一见女儿是被一个陌生男子背回来的,两眼一翻几乎晕了过去。
倒是孙老太太多几分镇定,先安顿了二人进屋门,打了盆水给她俩洗脸。又去拿锅里温着的饭。看那两人饿狠了的样子,老太太端了满满两大碗的米粥过来,每碗都埋了两个鸡蛋在下面。
那人也洗干净了脸,看上去比她大几岁,关键是,洗干净后,竟然比程萌还要白嫩。细腻的皮肤在昏黄的灯光下也白得令人发指。
程萌想起来“冷白皮”这个说法,这人该不会就是那种传说中晒不黑,皮肤永远散发着冷冷白光的“冷白皮”吧。
自己刚才乱起的一堆名字里好像还有一个是“黑黑”来着,按照名字最重要的是要符合本人特征的原则,程萌觉得比下来就该自己叫“黑黑”。
欲哭无泪啊,这脸打得也太快了些。
“萌儿,快吃啊。”姥姥担心了一夜,自从听说杨大勇家交好运捡了人参,她就觉得事情不一般。那户人家依仗是村长,向来吃不得苦,怎么可能走到深山里去挖人参,倒是萌儿今天去了山里。
“嗯嗯,那个,你也吃。”程萌最喜欢姥姥做的饭,顺带招呼目前没有名字的某人。
“谢谢。”那人剑眉星目,薄唇紧抿,除去一身破衣烂衫,怎么看都有几分洁然不俗于世的气息,而且吃相也不错,至少比她这个小姑娘强。
“萌儿,这位是……”这人虽然落魄,但举动像大户人家出来的。
“姥姥,他救了我,还失忆了,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家在哪,怪可怜的。”程萌简单说了一下,今天遇到杨大勇一家的事情,又替那人说了几句好话。
那人闻言就放下了碗,微微低着头,让人看着生出几分怜悯。
“人参,啊,我的水稻苗。”回来之后,程萌忙着说话,竟然把水稻苗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突然想起来了水稻苗还在篮子里放着,连忙跳起来一瘸一拐去门口看她的小篮子。
“坐着,你这腿是怎么了?”姥姥把程萌拽回炕上摁着,撩起她的裤腿细看。刚才那人背着萌儿,她还以为是路远萌儿走不动了。
“我跳下去时候,石头划伤的,不要紧。”当下血已经干了,那人在山上处理得仔细,还敷了草药上去。
程萌尽量说着没事,但也惊得娘亲从炕上凑过来边看边流泪了,她一边安抚娘亲,一边看姥姥的脸色,这种情况下,自己还往家里领人,姥姥要是不接受……
“这杨大勇一家也太不是东西了。”姥姥皱眉想着这事里的前因后果,“还有前院那个杀千刀的刘小娟。”
村子里有许多门道,老太太活了一辈子比谁都清楚,杨大勇一家如此欺负程萌,说到底都是自家没个能给顶事的男人。
在程萌忐忑的目光中,姥姥的思路彻底跑偏了。
“嗯,我没事,就是可惜了那个人参。”程萌再三保证自己真没什么事,才获得了自由身。一瘸一拐把稻苗挪到特定的箱子里,标好自己的记号。杂交水稻育苗是一件漫长的事情,她到现在都没有成功。
小篮子底部泥土半干了以后略有粘性,程萌的手指沾着布包里渗出来的泥水慢慢拉丝。这也就闹明白了为什么稻苗损失不大,泥水粘合了布包和蓝子底部的柳条,加上重量轻,有灌木枝叶的缓冲,自然比自己这个人受到的撞击力度小得多了。
“不可惜,咱们现在能过日子了。”姥姥说话中带了一丝无力,要不是当初家里穷的没米下锅,这孩子怎么会整天往深山里跑着挖东西,“但是你不能再到深山里去了。”
“嗯嗯。“程萌借着洗手,含糊应付了过去,这一两年姥姥没少劝她,可她总有自己要做的事情,而且,娘亲的药不能停,姥姥也总是有些老年人的毛病。最关键的是,她还有一个致富奔小康的大计要实现。
老太太知道程萌听不进去,不由得想起自家老头子,要是老头子在就好了。这么多年,没了这么多人,世事都不一样了。
原先谁不说她和女儿命好,两辈人嫁的都是秀才。可一个秀才短命,一个秀才没良心。两辈子的苦又都受到了萌儿一个人身上,萌儿自然做不成家里娇养的姑娘。
不过,要是能给萌儿找个依靠也是好的,她看着这个捡来的孩子身子骨倒是健壮,也懂礼知事的。
老太太眼睛转了好几圈,心里就有了主意。
那人知道自己身上脏,饭后就打了盆水,在院里擦洗身上。擦洗干净后,换下了农家麻布短衣,此时在小板凳上也坐得端端正正。
“孩子,凡人都有个名字,我娘家有个侄孙子,早些年让人抓了壮丁就没回来,现在,我拿娘家兄嫂一家也都没了,不如你先用了他的名字——孙凡,还是萌萌她姥爷给起的。”老太太这话是冲着那人说的,有自己的盘算,但也是真情实意。
“姥姥这主意好,我就知道姥姥你最最心善了。”程萌见姥姥想起姥爷伤心,连忙岔开话题。又想起来那人对名字要求很高,便转过头来问他喜不喜欢。
“嗯,阿凡很好。”阿凡失忆了,却不傻,他知道老太太这是想要留下他了。
失忆后,他经常在梦中惊醒,梦里有断断续续的事情发生。有时候甚至真实到让他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的地步。
他既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自然也无法打算将来的日子,于是就顺着脚步流浪。如果他的生活像梦中那般惨烈,他其实更愿意远离。
唯有昨天,看到这个在荆棘间奔跑的小姑娘,才起了回到人群中的念头。准确的说,是他的心、他脑中的回忆想跟阿萌在一起。
现在老太太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最好不过了。
“这样,我一会就去杨忠那里告那个杨大勇一状。顺带着,告诉他,我娘家侄孙子投奔来了,就在咱们村落脚。孩子,以前的事忘就忘了,以后你就是我侄孙子,我就是你姑姥姥。”杨忠是村里的里正,以前还跟着程萌姥爷读过几天书。孙老太太是个老人精,知道有些事过了明面就能改头换面。
程萌原本想说,不用这么麻烦,那人不会一直在自己家的。她计划,过上几天就带人进城去找一找。大户人家相互都认识,等他找到家就会离开了。
可话到嘴边,程萌终究没能说出来,姥姥热情,阿凡愿意,连娘亲好像也挺喜欢家里多上这么一个人的。
天大地大,你们最大,程萌觉得自己的打算可以过后再说。
天已是大亮,外面人们行来过往的声音断断续续。
姥姥是行动派,早早就出去了。程萌并不担心,她姥爷杨秀才在村里教了一辈子书,里正杨忠是个直正人,也是个念旧的人。
回来后,一脸欣喜告诉他们,里正已经应了这几天就把阿凡的名字报上去,等身份牒文回来了,让他家二丫悄悄送过来,以后再慢慢让村里人知道。
姥姥同二人商量,让阿凡住进北房西次间,这样既能照顾东边的草莓,村里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在北房五间中,地底下埋的火烟道也是早就有的。其中,靠东的三间坏得严重,早就被程萌栽上了葡萄,箱笼里种满了草莓,是不能住人的。
最西边一间是厨房,同西次间通着。西次间里,紧靠着西墙是前年刚砌起来的火炕,这两年冷的时候,她们娘仨儿都是睡在火炕上的。
“一看就是个心疼侄孙的好姑姥姥。”程萌对姥姥的安排举双手赞成。
“小丫头片子,打趣你姥姥。”姥姥鹤发童颜,向来是个开朗爱说,敢作敢为的性格。
“冬天时候,咱们可以把西屋的火炕也盘起来烧着,这屋子小,估计温度会更高。”程萌双手搂着姥姥的胳膊,神态亲昵。
平时她不大操心生活上细枝末节的小事,但大事上从来都是尽心尽力相待。
晨光里,阿凡觉得祖孙间这样没规矩的样子,似乎也很好。